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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士传
彼既移真换假,吾亦以假易真。
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且不说路小五含羞而退。且说董闻打发小五去后,即问金楚胥道:“足下那方古砚,价值几何?”金楚胥道:“可值二十一二金。”董闻道:“以此为葬亲之用可勾了么?”金楚胥道:“得此凑用,也将就勾了。”董闻便取出白银十二两,送与金楚胥,教他早去营葬。金楚胥谢道:“既蒙取还原砚,又承即付砚价,深感至成之德。”遂将砚儿请董闻收下。董闻道:“此砚即是足下家传旧物,不可售人。从来文人卖砚,如武士卖剑,是出于万不得已,非所乐为。我与令叔相契,足下即系通家世好,些微之物,少助葬资,佳砚决不敢领。”金楚胥再三推让,董闻终不肯受。金楚胥感激拜谢而去。有诗为证:
青毡旧物依然在,黄土新坟幸已成。
赖有周旋博士董,不须申诉理刑丁。
过了几日,忽有刑厅差役,赍着丁推官名帖,来请董闻去会话。董闻随即乘轿入城,直至刑厅私衙之内,与丁推官相见了。丁公道:“小弟有一事相烦,故敢屈驾来面商。”董闻道:“不识有何见谕?”丁公道:“小弟立志要做清官,幸蒙各上台见谅,凡寿礼、节礼一概不受。此虽上台之情,亦多赖诸缙绅游扬之力。但衙中食指颇多。薄俸用度不来。前已遣人回家去,设处些银两来用,此时却还不见到,没奈何,欲烦年翁贵相知处暂撮四五百金济急。一等家信到了,即当加利奉还。”董闻听说,义不容辞,只得应承道:“年祖台在此做官至欲称贷以度日,清介可知。既承见托,自当有以报命。”说罢,作别而归,心中思讨道:“借债非易事。我当初只为借债,受了许多累,今丁公要我转贷银两,却是没处去转贷。除非我自有银借他便好。争奈徐世子所赠多金,我把来赎了些田产,又在遐施兄与常兄面上用了几百金,所存无几,只好留在家中用度,那里有得借他?若说转去求人,除是遐施兄不死,他便慷慨豪侠,能济人之急。如今教我求那一个?”又想道:“他道我是有交游的,所以见托。我既一时应承了,若没处设法银子与他,岂不被他笑话?”寻思无计,忽然想道:“官要借债,何不原去向官借?但恐与丁公同僚的官就有银子,不好放债。若对下司说,又像要抽-他的了。除是武官衙门,不相统属的,便肯借。我且去与余总兵商量则个。”于是便往总兵府中,与余总兵相见,备言其事。余总兵道:“我闻丁理刑到各县查监,凡县官馈送之物,一毫不受,清廉太过分了。他要借债,本该借与。只怕借了去,一时无以抵偿,十分催讨又不好意思,还是不借罢。”董闻道:“这不必过虑。都在学生身上,断不拖欠便了。”余总兵见董闻一力担当,便慨然应允。董闻随即去与丁推官说余总兵处有银可借。丁公便写下一纸五百两的借契,言定按月三分起息,作中便借重了董闻的台号。董闻把借契交与余总兵收了,余总兵取出白银五百两来,说道:“学生原没有债放,这银子不是我的,是一个内司相公的。他不肯轻借,因见有董先生作中,将来必无差候,所以相托。”董闻道:“这都在学生身上。”当下接了银子,便亲赴刑厅内衙,当面交与丁推官收讫。丁公称谢不尽,留董闻在私衙小饭,又闲话了半晌,董闻作谢而出。
上了轿行不数步,只见一伙公差,押着一个和尚,飞奔到府前来。那和尚口中叫屈不迭。董闻在轿中看时,认得那和尚却是沙有恒,便忙下轿,喝住了众公差,扯着有恒问道:“我屡次到庵里来寻你,值你游方未归,不得一见。你几时归庵的?今日为着甚么屈事,被捉到这里?”有恒道:“说也好笑!小僧归庵不多几日,却无端被人扳害做贼,今日拿解理刑厅听审。”董闻道:“是谁扳害你?”有恒道:“那贼人叫做宿积。”董闻道:“我久闻此人之名。你与他平日有甚冤仇?”有恒道:“我与他从未识面,并无嫌隙,不知为甚扳害我。”董闻道:“你休着忙,我与你辨白此事。”便教转轿,再到厅里去见理刑老爷。众公差见有恒是董博士的相知,便不敢-唣,且只带他到土地祠内坐着静候。看官,你道那宿积因何扳害沙有恒?原来是路小五指使的。小五自那日在董家,见了金楚胥出了丑,袖着假砚,含羞而归。及到家中,却不见了妻子门氏。只因小五出门时恨了几句,门氏恐怕丈夫回来又要寻闹,思量往乡村中一个嫂娘家中暂避几日。不想走到半途,天已昏暮。况他是对盲眼睛,行步又慢,前不巴村,后不着店,正没奈何,恰好从大力庵走过,只得叩门借宿。沙有恒恰是那天回庵,遂不合留他住了一夜。至次早,门氏才走出庵,正撞着小五寻来,问知昨夜住在庵里,十分恼怒,赶进庵,扭住有恒,骂道:“贼秃!你如何引诱妇人在庵里宿歇。”有恒道:“他自来叩门求宿,我们出家人慈悲为本,怜他是个眼目不便的女人,留他在佛前拜台上歇了一夜,怎说是我引诱?”小五那里肯听,只顾与有恒争闹。两边众邻舍走来,都是和有恒相好的,都说小五不是。小五拗众论不过,只得放了有恒,自把妻子打了一顿,仍旧领回家去。却只恨着和尚,不曾出得这口气。正是:
即非闭门不纳,难言坐怀不乱。
一霄底事堪疑,百口令朝莫辩。
路小五正自怀忿,怎当柴昊泉父子闻知此事,把小五百般嘲笑,说道:“你令正与和尚相知,家里馒头吃不尽了。”又道:“大力庵中和尚,自然有大力,所以令正登门就教。”小五被他们嘲得毒了,心中忿恨,思量要暗算他。适值此时,米价腾贵,昊泉新粜了米,收得价银三百两在家,小五便指引宿积去盗了他的,把来大家分了。当初柴白衍与小五同谋,使宿积去盗董家银子,谁料今日自己的银子也被他盗去。正是:
昔日害人今害已,出乎尔者反乎尔。
小人好与小人谋,惹盗招偷皆自取。
柴昊泉失了银子,悬着重赏,教捕人缉贼。那些捕人贪了赏钱,如何不用心追缉?不上几日,早把宿积缉着了。此时捕厅员缺,刑厅署印,便将宿积解送丁推官究问。路小五恐怕他招出自己来,因暗地去嘱咐他道:“你切莫供出我来。你只扳了大庵中和尚沙有恒,说他是个窝主,我便替你上下使钱,保证不至受苦。”宿积依言,遂把有恒板害。正是:
只为疑他盗色,因便诬他盗财。
缩头前日寄恨,光头此日当灾。
当日董闻见有恒受屈难申,便转轿再往刑厅,径入私衙,见了丁推官,具言僧人沙有恒并非贼党,被人诬陷廷鞠之下,乞细察冤诬。丁推官领诺。董闻自回家中去了。少顷,丁推官升堂审事。正值那日起数内又有两个和尚,一名法方,一名法圆。因有人告他奸骗了十六岁的孩子,也在堂下候审。丁推官先叫沙有恒近前,问道:“你果然不认得宿积么?”有恒道:“其实从无一面。”丁推官道:“这却容易明白。”便唤法方、法圆二僧上来,密谕道:“我少顷惹唤沙有恒,却不用有恒答应,须要你两个里边看一个权代有恒答应。”分付毕,且教都站在一边,一面去狱中提出宿积来听审,宿积一到堂下,又一口咬定沙有恒和尚是窝主。丁推官道:“这话可真么?”宿积道:“这是千真万真的,”丁推官道:“今沙有恒已拿到,你可与他面质。”便叫:“沙有恒过来。”那法方和尚假充了有恒答应了,到案前跪下。丁推官假意问道:“宿积招你是窝主,你可从实供来。”法方道:“小僧与宿积从不曾识面。”宿积便指着法方道:“沙有恒,我那夜在你庵中宿歇,赃物也分与你的,你如何赖得?”丁推官大笑道:“你这刁奴才!原来你不曾认得沙有恒,却无端陷害他,可知这和尚不是沙有恒哩。”宿积吓得做声不得。丁推官道:“你与有恒既未识面,因何扳害他?此必有人指使你的。快从实供招,免受重刑。”宿积见不是头,只得把路小五指使偷盗,又指使扳害的话,一一招出。丁推官即殊批:仰役速拿路小五立刻到厅审间。恰好那时路小五随着柴家的从人在厅前看审,公差不消费力,手到拿来。丁推官推问情由,小五初时抵赖,及动起刑法,只得招出实情,把妻子在沙有恒庵中宿歇,被柴家父子笑话,因而怀恨,指使宿积盗银扳害的话,从头说了。
丁推官唤沙有恒上来问道:“你贼情是虚了,奸情却是如何?”有恒极言此夜并无沾染,辨得干干净净。丁推官笑道:“这件事也在莫须有之间,只怕你做不得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哩。你留妇人在庵宿歇,也该问个不合。我今看董爷分上,姑不究罢。”便教把沙有恒释放。宿积与路小五各责三十板,监禁追赃。一时都称赞丁公神明,善于听讼。有好事的做下几句笑话:
沙有恒为着小和尚,几乎连累大和尚。路小五因疑下和尚,乃至诬陷上和尚。门妇人庵里寻和尚,家里不曾进和尚,宿偷儿口中咬和尚,眼中不曾见和尚。丁推官巧借彼和尚,登时辨出此和尚。董博士赖有两和尚,因而救脱一和尚。究竟沙和尚虽然不是贼和尚,不知可是淫和尚?方和尚被人告做淫和尚,却教权认贼和尚。圆和尚不曾用着这和尚,暂时做个闲和尚。总之三和尚都未必是真和尚,只好都算假和尚。
沙有恒冤诬得白,出了衙门,即往董家拜谢,各述丁公断事之明。董闻方晓得宿积扳害有恒,是路小五怀恨指使的,因笑道:“庵中留妇人宿歇,这件心迹,毕竟难明。亏得丁公不究。若还穷究起来,这却我不好替你辨白得。”有恒听说,也笑将起来。有诗为证:
偷儿何故陷光头?瓜李生嫌怨有由。
假戏辨来真巧妙,疑奸道破更风流。
妇人事在莫须有,朋友情深且罢休。
和尚心中当自忖,前宵曾否共衾-?
当下董闻留有恒饮酒。大家诉说别后之事,说到董济身死,有恒欷嘘流涕道:“小僧昔日也蒙他看顾,交情甚厚。不想今日归来,竟成永别。我今当在庵中拜些经忏荐度他,少尽我报效之意。”董闻道:“如此最妙。你若在庵中做好事,凡一应斋供等宝,都是我送来。我还日日来拈香拜佛。”有恒领诺,当晚作别回庵。至次日,果然便戒酒除荤。持斋三日之后,方念经礼忏,一连做了好几日法事。董闻每日来拈香,多把钱米相赠。那沙有恒虽是个挂名和尚,倒比别个和尚不同,十分认真,并不虚伪。有几句口号说得好:
此等和尚念经,只算俗人念佛。俗人胜似僧人,倒是诚心所发。意中不望衬钱,口中不弄花舌。字字老实念去,并不透过几页。若教僧演佛戏,不过敲钟打钹。他自消闲作乐,与我有甚干涉?铺灯意在取油,要线便解冤结。浴佛钱投水盆,镇坛米入筐筐。行香出引妇女,渡桥哄动婢妾。眼睃屏风背后,其心更不可说。至于拜忏暮归,道人把酒烫热。夜里暗地吃荤,日里假装清洁。以此比较俗人,毕竟谁好谁歉?今用类俗之僧,深得荐亡之法。
不说沙有恒在庵中荐亡。且说柴昊泉闻知宿积盗银,乃是路小五指使,勃然大怒。便差人到他家里,把他所藏古玩并家伙什物撮取一空,连他妻子门氏也都搀了家去,只因这一番,有分教:小人机械,愈出愈奇;君子权谋,□□转妙。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卷 奸徒乔装真耳聋 贤官巧辨诈眼瞎
诗曰:
一双男女弄聪明,诈聩佯聋计甚精。
官长聪明更胜汝,片言折狱得真情。
却说路小五指使宿积偷盗柴家银三百两,二人均剖,小五分得一百五十两。后因宿积吃官司,替他使用,又因自己事败下狱,费去若干,所存不上百金。却被柴昊泉差人到家搜赃,连家中古董什物,扫荡一空,并妻子门氏也搀了去。兀自写着催比手本,求刑庭追取余赃。丁推官立限严比,小五告道:“小人身在狱中,何从设处银子?容放小人出去变产完纳。”丁推营便着原差讨了保,押他出去,限十日内清完。小五回到家中见家中空空如也,连妻子也不见了。没奈何,只得走到柴家去求告。门上人不肯放他进去。小五跪门哀告道:“我家中所存古玩,有别人寄卖的,不争被你家拿了,教我把什么还他?就有几件自家的,也须付还,好待我去变卖完赃。至于唱商词的妻子,要出去趁生意的,若搀了去不放还,是绝我咽喉之路了。”门上人把他所言传进,柴昊泉派人出来传话道:“若要我还你古董什物,须把妻子抵当在此,写张卖契与我。要写身价五十两,然后许你把古董什物去变卖来赎。”小五还跪着求告,要面见昊泉。门上人道:“员外今日事忙,休得胡缠,你有话改日来说。”小五只得含泪而归,心中思忖道:“柴昊泉是极刁钻刻薄的,我若不依他写卖妻文书,他怎肯把东西还我?只怕他骗我写了文书,又不还我东西,教我无物变卖,不能取赎,却不把妻子白送与他了?”又想道:“就是还我东西,变卖银两去赎妻子,他便执了卖身文书,不肯放赎,如何是好?这必须勒他一个照票为据,后来方没变卦。但这刁钻老贼,要他写照票,是决不肯的。这却怎处?”左思右想踌躇了一夜,忽然想出一条计来。至次日却只装病睡在家中。柴昊泉不见他动静,差人来催促。小五推卧病,又延捱了四五日才把手帕包了头,假装病态,走到柴家来要求见昊泉一面。昊泉唤他进去,指着他咬牙切齿极口痛骂。小五并不回言,只呆瞪瞪的张着眼儿看直等昊泉骂定了,才说道:“员外我但见你嘴动,却不听得你说什么。不瞒员外说,我因受了官刑,监禁狱中,又苦又急,前日回来,见了那些家破人亡的光景,愈添愁苦。又害了几日病,不想两双耳朵忽地都聋了。人在那里说话,一些不听得。”昊泉道:“我骂你,你只做不听得吗?也罢,我如今让你写卖妻文书,你可依我。若不依时,我再禀官追比,教你去吃限杖。”小五也只做不听得,只是呆看赔笑。昊泉焦躁道:“这厮真聋也还是假聋?”因再把前大声疾呼地向他说了一遍。小五道:“员外倘有分付,望写来与我看。我其实两耳均聋,全不听得说甚言语。”昊泉见他这般形景,信以为真,便取过一张纸来写道:“若要我还你古玩什物,可把妻子做当头,不要写抵契,要写卖契。契上要写身价银五十两。”写毕付与小五看。小五接过来看了道:“员外分付我一一都依。但写契之后,可肯就还我东西,明日便变价来赎妻子可肯放赎?”昊泉又于纸后再写一笔道:“你若肯写卖契,就还你东西,许你变价来赎妻子。”小五接来看了说:“若如此就写何妨?快将纸笔来我写。”吴泉便去取纸笔付他。小五却乘间把昊泉所写纸儿藏于袖中了。可笑柴昊泉恁般尖刻,却被路小五用假聋之计骗了一纸亲笔执照去,有一曲《桂枝香》为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