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廿载繁华梦
那日正在书房坐着,只见三房香屏姨太那里的家人过来,催周庸佑过去。周庸佑忙问有什么事,家人道:“不知三姨太因什么事,昨夜还是好端端的,今儿就有了病,像疯颠一般,乱嚷乱叫起来,因此催大人过去。”周庸佑听了,暗忖三房有这等病,难道是发热燥的,如何一旦便失了常性?倒要看个明白,才好安心。便急的催轿班准备轿子,好过三房的住宅去。一面使人先请医生,一面乘了轿于到来三房的住宅,早见家人像手忙脚乱的样子,又见家人交头接耳,指天画地的说话。周庸佑也不暇细问,先到了后堂,但见丫环仆妇纷纷忙乱,有在神坛前点往香烛,唤救苦救难菩萨的﹔有围住唤三姨太,说你要惊吓人的。仔细一望,早见香屏脸色青黄,对周庸佑厉声骂道:“你好没本心!我前时待你不薄,你却负心,乘我中途殁了,就携了我一份大大的家资,席卷去了,跟随别人。我寻了多时,你却躲在这里图快乐,我怎肯干休?”说了,把两手拳乱捶乱打。
周庸佑见了此时光景,真吓得一跳,因三房骂时的声音,却像一个男子汉,急潜身转出厅上,只嘱咐人小心服侍。自忖他因甚有这等病?想了一会,猛然浑身冷汗,觉他如此,难道是他的前夫前关监督晋大人灵魂降附他的身上不成咱古道:“为人莫作乖心事,半夜敲门也不惊。”叵耐自己从前得香屏之时,他却携了晋大人一份家资,却有二三十万上下。今他如此说,可无疑了。又见世俗迷信的,常说过有鬼神附身的事,这时越想越真,惟有浑身打战。
不多时,医士已自到来,家人等都道:“这等症候是医生难治的。”此时周庸佑已没了主意,见人说医生治不得,就立刻发了谢步,打发那医生回去了。便问家人有什么法子医治,人说什么,就依行什么。有说要买柳枝、桃枝,插在家里各处的,柳枝当是取杨枝法雨,桃枝当是桃木剑,好来辟邪﹔又有说要请茅山师傅的,好驱神捉鬼﹔又有说要请巫师画净水的符。你一言,我一语,闹做一团,一一办去。仍见香屏忽然口指手画,忽然努目睁视,急的再请僧道到来,画符念咒,总没见些功效。那些老媪仆又对着香屏间道:“你要怎么样,只管说。”一声未了,只见香屏厉声道:“我要回三十万两关平银子,方肯罢手。不然,就要到阎王殿上对质的了!”周庸佑听得此语,更加倍惊慌。时丫环婢仆只在门内门外烧衣纸,住香烛,焚宝帛,闹得天翻地覆,整整看了黄昏时候。香屏又说道:“任你们如何作用,我也不惧。我来自来,去自去。但他好小心些,他眼前命运好了,我且回去,尽有日我到来和他算帐。”说了这番话,香屏方渐渐醒转来。
周庸佑此时好像吃了镇心丸一般,面色方定了些。一面着家人多焚化纸钱宝帛。香屏如梦初觉一般,丫环婢仆渐支使开了,周庸佑即把香屏方才的情景,对香屏说了一遍。这时连香屏也慌了,徐商量延僧道念经忏悔。周庸佑又嘱家人,勿将此事传出,免惹人笑话。只经过此事与王春桂的事,恐被人知得,自觉面上不大好看,计留在城里,不如暂往他处。继又想,家资已富到极地,虽得了一个四品京堂,仍是个虚衔,计不若认真寻个官缺较好。况月来家里每闹出事,欲往别处,究不如往北京,一来因家事怕见朋友,避过些时﹔二来又乘机寻个机会,好做官去。就拿定了主意,赶速起程。
突然想起长子应扬,前儿也被人播弄,若自己去了,岂不是更甚?虽有三房香屏照料,但哪里敌得马氏?都要有个设法才使得。便欲与长子先走了婚,好歹多一个姻家来关照关照,自己方去得安乐。只这件大事,自应与马氏商议。当即把此意对马氏说知。马氏听得与长子议婚一事,心上早着了怒气,惟不好发作,便答道:“儿子年纪尚少,何必速议婚事?”周庸佑道:“应扬年纪是不少了,日前六房还说他会干没廉耻的勾当。何以说及亲事,夫人反说他年纪少的话来?”马氏故作惊道:“我只道是说儿子应昌的亲事,不知道是说儿子应扬的亲事。我今且与大人说:凡继室的儿子,和那侍妾的儿子,究竟哪个是嫡子?”周庸佑道:“自然是继室生的,方是嫡子,何必多说?”马氏道:“侍妾生的,只不过是个庶子罢了,还让嫡子大的一辈,哪有嫡子未娶,就议及庶子的亲事?”周庸佑道:“承家的自然是论嫡庶,若亲事就该论长幼为先后,却也不同。”马氏道:“家里事以庶让嫡,自是正理。若还把嫡的丢了在后,还成个什么体统?我只是不依。”周庸佑道:“应扬还长应昌有几岁年纪,若待应昌娶了,方议应扬亲事,可不是误了应扬的婚期?恐外人谈论,实在不好听。夫人想想,这话可是个道理?”马氏道:“我也说过了,凡事先嫡后庶,有什么人谈论?若是不然,我哪里依得?”说了更不理会,便转回房里去。
周庸佑没精打采,又不敢认真向马氏争论。正在左思右想,忽报马子良字竹宾的来了。周庸佑知是马氏的亲兄来到,急出厅子上迎接。谈了一会,周庸佑即说道:“近来欲再进京走一遭,好歹寻个机会,谋个官缺。只不知何日方能回来,因此欲与长男定个亲事。怎想令妹苦要为他儿子完娶了,方准为二房的长子完娶。条长子还多几岁年纪,恐过耽延了长子的婚事,偏是令妹不从,也没得可说。”马竹宾道:“这样也说不去,承家论嫡庶,完婚的先后,就该论长幼。既是舍妹如此争执,待小弟说一声,看看何如。”说了,即进内面,寻着马氏,先说些闲话,即说及用庸佑的话,把情理解说了一回,马氏只是不允。马竹宾道:“俗语说得好:『侍妾生儿,倒是主母有福。』他生母虽然殁了,究竟是妹妹的儿子,休为这事争执。若为长子完娶了,妹妹还见媳妇多早几年呢。”说了这一番话,马氏想了一回,才道:“我的本意,凡事是不能使庶子行先嫡子一步。既是你到来说这话,就依我说,待我的儿子长大时,两人不先不后,一同完娶便是。”马竹宾听了这话,知他的妹妹是再说不来的,便不再说,即转出对周庸佑把上项事说了一遍。周庸佑也没奈何,只得允了。便把儿子婚事不再提议,好待次子长时,再复商量。
马竹宾便问进京要谋什么官缺,周庸佑道:“我若谋什么内外官,外省的不过放个道员,若是内用就什么寺院少卿也罢了。我不如到京后,寻个有势力的,再拜他门下,或再续报效些银子,统来升高一二级便好。且我前儿任过参赞,这会不如谋个驻洋公使的差使,无论放往何国,待三年满任回来,怕不会升到侍郎地步吗?”马竹宾道:“这主意原是不差。且谋放公使的,只靠打点,像姐夫这般声名,这般家当,倒容易到手。但近来外交事重,总求个精通西文的做个得力之人,才有个把握。”周庸佑道:“这话不错。便是一任公使,准有许多参赞随员办事,便是自己不懂西文,也不必懮虑。”马竹宾道:“虽是如此,只靠人不如靠自己,实不如寻个自己亲信之人,熟悉西文的才是。”周庸佑道:“这样说来,自己子姓姻娅中,没有一个可能使得﹔或者再寻了一房姬妾,要他精通西文的,你道如何?”马竹宾鼓掌道:“如此方是善法,纵有别样交涉事情,尽可密地商量,终不至没头没脑的靠人也罢了。但寻个精通西方的女子,在城中却是不易,倒是香港地方,还易一点。”周庸佑答个“是”,便商量同往香港而去。
次日即打迭些行装,与马竹宾一同望香港而来。回到寓里,先请了那一班朋友如梁早田、徐雨琴,一班儿到来商酌,只目下寻的还是不易。徐雨琴道:“能精通西文的女子,定是出于有家之人,怕不嫁人作妾,这样如何寻得?”周庸佑道:“万事钱为主,他若不肯嫁时,多用五七百银子的身价,哪怕他不允?”说罢,各人去了,便分头寻觅。徐雨琴暗忖这个女子,殊不易得,或是洋人父华人母的女子,可能使得,除了这一辈子,更没有了。便把这意对梁早田说,梁早田亦以为然。又同把此意回过周庸佑,周庸佑道:“既是没有,就这一辈也没相干。”徐雨琴便有了主意,向此一辈人寻觅,但仍属难选。或有稍通得西文的,却又面貌不大好,便又另托朋友推荐。
谁想这一事传出,便有些好作弄之徒到来混闹。就中一友寻了一个,是华人女子,现当西人娼婆的,西文本不大精通,惟英语却实使得,遂将那女子领至一处,请周庸佑相看。那周庸佑和一班朋友都来看了,觉得面貌也过得去,有点姿色。只那周庸佑和一班朋友都不大识得西文,纵或懂得咸不咸淡不淡的几句话,哪里知得几多?但是知得时,对面也难看得出。又见那女子动不动说几句英语,一来寻得不易,二来年纪面貌便过得去,自然没有不允。先一日看了,隔日又复再看,都觉无甚不妥,便问什么身价。先时还要二千银子,后来经几番说了,始一千五百银说妥了,先交了定银三百块,随后择日迎他过门。到时另觅一处地方,开过一个门面,然后纳妾。这时各朋友知得的,到来道贺,自不消说。其中有听得的,倒见得可笑。看那周庸佑是不识西文西话的人,那女子便叽哩咕噜,说什么话,周庸佑哪里分得出?可怜掷了千多块银子,娶了个颇懂英语、实不大懂西文的娼婆,不特没点益处,只是教人弄的笑话。正是:
千金娶得娼为妾,半世多缘的误人。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苦谋差京卿拜阉宦 死忘情债主籍良朋
话说周栋臣耗了一千五百块银子,要娶个精通西文的女子为妾,不想中了奸人之计,反娶得个交结洋人的娼婆,实在可笑!当时有知得的,不免说长论短。只是周栋臣心里,正如俗语说的:“哑子食黄连,自家苦自家知。”那日对着徐雨琴、马竹宾、梁早田一班儿,都是面面相觑。周栋臣自知着了道儿,也不忍说出,即徐、梁、马三人,一来见对不住周栋臣,二来也不好意思,惟有不言而已。
这时惟商议入京之事。周栋臣道:“现时到京去,发放公使之期,尚有数月,尽可打点得来。但从前在投京拜那王爷门下,虽然是得了一个京卿,究竟是仗着报效的款项,又得现在的某某督帅抬举,故有这个地步。只发放公使是一件大事,非有官廷内里的势力,断断使不得。况且近来那王爷的大权,往往交托他的儿子囗子爷手里,料想打点这两条门路,是少不得的了。”徐雨琴道:“若是囗子爷那里打点,却不难。只是宫廷里的势力,又靠哪人才好呢?”梁早田道:“若是靠那宫廷消息,惟宦官弥殷升正是有权有势,自然要投拜他的门下,只不知这条路究从哪里入手?”马竹宾道:“不如先拜囗子爷门下,就由囗子爷介绍,投拜弥殷升,有何不可?”周栋臣听罢,鼓掌笑道:“此计妙不可言!闻现年发放公使,那囗子爷实在有权。只有一件,是煞费踌躇的:因现在广囗有一人,唤做汪洁的,他是囗军人氏,从两榜太史出身,曾在囗囗馆当过差使,与那囗子爷有个师生情分,少不免管姓汪的设法,好放他一任公使。我若打点不到,必然落后,却又怎好?”马竹宾道:“量那些王孙公子,没有不贪财的,钱神用事,哪有不行?况他既有权势,放公使的又不止一国,他有情面,我有钱财,没有做不到的。”各人听了这一席话,都说道有理。
商议停妥,便定议带马竹宾同行,所有一切在香港与广东的事务,都着徐雨琴、梁早田代理。过了数日,就与马竹宾带同新娶精通洋语的侍妾同往。由香港附搭轮船,先到了上海,因去发放公使之期,只有三两月,倒不暇逗留,直望天津而去。就由天津乘车进京,先在南海馆住下。因这时周栋臣巨富之名,喧传京内,那些清苦的京官,自然人人着眼,好望赚一注钱财到手。偏又事有凑巧,那时囗子爷正任回部尚书,在那部有一位参堂黄敬绶,却向日与周栋臣有点子交情﹔惟周栋臣志在投靠囗子爷门下,故只知注重交结囗部人员,别的却不甚留意。就此一点原因,便有些京官,因弄不得周栋臣的钱财到手,心中怀着私愤,便要伺察周栋臣的行动,好为他日弹参地步。这情节今且按下慢表。
且说周栋里那日投刺拜谒黄敬绶,那黄敬绶接见之下,正如财神入座,好不欢喜。早探得周栋臣口气,要谋放公使的,暗忖向来放任公使的,多是道员,今姓周的已是京卿,又曾任过参赞,正合资格。但图他钱财到手,就不能说得十分容易。因此上先允周栋臣竭力替他设法,周栋臣便自辞去。怎想一连三五天,倒不见回复,料然非财不行,就先送了回万两银子与黄敬绶,道:“略表微意,如他日事情妥了,再行答谢。”果然黄敬绶即在囗子爷跟前,替周栋臣先容。次日,就约周栋臣往谒囗子爷去。
当下姓周的先打点门封,特备了囗囗两银子,拜了囗子爷,认作门生,这都是黄敬绶预早打点的。那囗子爷见了周栋臣,少不免勉励几句,道是国家用人之际,稍有机会,是必尽力提拔。周栋臣听了,说了几句感激的话,辞了出来。次日又往谒黄敬绶,告以愿拜谒弥殷升之意,求他转托囗子爷介绍。这事正中囗子爷的心意,因防自己独力难以做得,并合弥殷升之力,料谋一个公使,自没有不成。因此周栋臣亦备回万两,并拜了弥殷升,也结个师生之谊。其余王公丞相,各有拜谒,不在话下。
这时,周栋臣专候囗子爷的消息。怎想经过一月有余,倒没甚好音,便与马竹宾等议再要如何设法。马竹宾道:“听说驻美、俄、日三国公使,都有留任消息。惟本年新增多一个驻某国公使差缺,亦自不少。今如此作难,料必囗子爷那里还有些不满意,不如着实托黄敬绶转致囗子爷那里,求他包放公使,待事妥之后,应酬如何款项,这样较有把握。”周栋臣听了,亦以为然,便与黄敬绶面说。果然囗子爷故作说多,诸般棘手。周栋臣会意,就说妥放得公使之后,奉还囗囗万两,俱付囗子爷送礼打点,以求各处衙门不为阻碍。并订明发出上谕之后,即行交付,这都是当面言明,料无反复。自说妥之后,因随带入京的银子,除了各项费用,所存无几,若一旦放出公使,这囗囗万如何筹划?便一面先自回来香港,打算这囗囗万两银子,好待将来得差,免至临时无款交付。主意已定,徐向囗子爷及黄敬绶辞行,告以回港之意,又复殷殷致意。那囗子爷及黄敬绶自然一力担承,并称决无误事。周栋臣便与马竹宾一同回港。不想马竹宾在船上沾了感冒,就染起病来,又因这时香港时疫流行,恐防染着,当即回至粤城,竟一病殁了。那马夫人自然有一番伤感,倒不必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