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山冷燕

  原来燕白颔自与平如衡会过,便彼此谈论,依依不舍。遂移了平如衡在燕白颔书房中住下,以便朝夕盘桓。这日燕白颔虽被宗师请去,平如衡却在书房中看书。家人接了名帖并扇子遂送到书房去,平如衡看见问道:「谁人的?」家人道:「是一位宋相公来拜送的。」平如衡遂接过去一看,看见名帖是宋信,心下暗道:「想必就是前日迁柳庄遇见的那位了。」再将扇子上诗一看,见题是咏白燕,因想道:「燕诗自有了时大本与袁凯二作,后来众无人敢继,怎么他也想续貂,不知胡说些甚么。」因细细读去,纔读得头两句,便萧然改容。再读到首联:「鸦借色」、「雪添肥」,不觉大惊道:「此警句也!」再细细读完,因拍案歎道:「怎便说天下无才,似此一诗,风流刻画,又在时、袁之上。我不料宋信那等一个人品,有此美才。」
  因拿在手中,吟咏不绝,祇吟到午后,燕白颔方回到书房来,对平如衡说道:「今日宗师请我去,要我做《燕台八景》诗,又要做祝山相公的寿文。见我一挥而就,不胜之喜,破格优待。又要特疏荐我为天下才子第一。又不知谁将吾兄才名吹到宗师耳朵里,今日再三问小弟可曾会兄,其才果是如何。小弟对道:『最是相知,其才十倍於己。』宗师听了大喜之极,还要请兄一会,要将兄忝与小弟同荐。荐与不荐,虽无甚荣辱,然亦一知己也。」平如衡道:「宗师特荐天下才子,虽亦一时荣遇。然有其实而当其名则荣,若无其实而徒处其名,其辱莫大焉。此举,吾兄高才,当之固宜,小弟实是不敢。」燕白颔道:「吾兄忝在相知,故底里言之。兄乃作此套言,岂相知之意哉!」平如衡道:「小弟实实不是套言。天下才子甚多,特吾辈不及见耳。今若虚冒其名,而被召进京,京师都会,人才聚集,那时彼一才子,此一才子,岂不羞死!」燕白颔笑道:「吾兄平素眼空四海,今日为何这等谦让?」平如衡道:「小弟不是谦让,争奈一时便有许多才子,故不敢复作旧时狂态。」燕白颔道:「一时便有许多,且请问兄见了几个?」平如衡道:「小弟从离洛阳,自负天下才子无两。不意到了山东汶上县,便遇了一个小才女,便令小弟瞠然自失。到了松江,又遇见了吾兄,又令小弟拜於下风。不意今日又遇见一个才子,读其诗百遍,其令人口舌俱香。小弟若再靦颜号称才子,岂非无耻。」燕白颔道:「汶上者远无征,姑且无论。小弟不足比数,亦当置之。且请问今日又遇何人?」
  平如衡遂将扇子递与燕白颔看道:「此不又是一才子乎!」燕白颔展开读了一遍,不觉惊讶道:「大奇,大奇。前日遇见那个宋信,难道会做这样好诗?我不信,我不信!」平如衡道:「他明明写着『咏白燕小作,书以紫侯词兄郢政』,怎说不是他做的?」燕白颔道:「若果系他的笔,清新俊逸,真又一才子也。但细观其诗,再细想其人,实是大相悬绝。」平如衡道:「他既来拜兄,兄须答拜,相见时细加盘驳,便可知其真伪矣。」燕白颔道:「这也有理。明日就同兄一往何如?」平如衡道:「小弟就同去也不妨。」二人算计定了,燕白颔便叫取酒,二人对饮,细细将《白燕》诗赏玩,俱喫得大醉,方歇。
  到了次日,燕白颔果然写了名帖,拉平如衡同去回拜。寻到寓处,适值宋信不在,祇得投了一个名帖,便回。二人甚是踌躇,以为不巧。不期回到门前,忽见一个家人,手中捧了一个拜盒,在那里等候。看见燕白颔与平如衡回来,便迎着说道:「家相公拜上二位相公,明日薄酌,奉屈一叙。」就揭开拜盒,将两个请帖送上。燕白颔接了一看,见是张寅的名字,心中暗想道:「他为甚请我?」因问道:「明日还有何客?」家人答道:「并无杂客,祇有山东宋相公与二位相公。」燕白颔又问道:「山东宋相公,可就是与府里晏老爷相好的么?」家人道:「正是他。」燕白颔道:「即是他,可拜上相公,说我明日同平相公来领盛情。」家人应诺去了。
  燕白颔因与平如衡商量道:「兄可知老张请你我之意么?」平如衡道:「无非是广结交,以博名高耳。」燕白颔道:「非也。老张一向见你我名重,十分妒忌。今因宋信有些才情,欲借他之力,以强压你我二人耳。」平如衡道:「这也无谓,如宋信果有才,你我北面事之,亦所甘心。怎遮得张寅一字不通之丑。」燕白颔道:「正是这等说。况宋信《白燕》诗,小弟尚有几分疑心,明日且同兄去一会便知。」平如衡道:「若论前日小弟骄傲了他,本不该去,既要会宋信,祇得同去走遭。」两人算计定了。
  到了次日过午,张家人来邀酒,燕白颔同平如衡欣然而往。到门,张寅迎入。此时,宋信已先在厅上。四人相见,礼毕分坐。宋信是山东人,又是年长,坐了首位。平如衡年虽幼,是河南人,坐了二位。燕白颔第三位。张寅主人,下陪。坐定,先是宋信与燕白颔各道相拜不遇之情。燕白颔又谢金扇之惠,又盛称《白燕》诗之妙。平如衡亦讚《白燕》诗。宋信见二人交口称讚,便忘记是窍他人之物,竟认做自己的一般,眉宇扬扬说道:「拙作颇为众赏,不意二兄亦有同心。」燕白颔道:「不知子都之佼者,是无目者也。天下共赏,方足称天下之才。」大家闲叙了一回,张寅就请入席饮酒。
  饮到半酣,谈起做诗。燕白颔有意盘驳他,忽问道:「宋兄遨游天下,当今才子还数何人?」宋信道:「当今诗人,莫不共推正、李。然以小弟论之,亦以一时显贵得名耳。若求清新俊逸之真才,往往散见於天下。如今日三兄高雅,岂非天下才子。」平如衡道:「小弟辈原不敢多让,今遇宋兄,不觉瞠乎后矣。」说罢,彼此大笑。
  张寅道:「三兄俱当今才子,不必互相谦让,且再请数杯,必须求领大教,方不虚今日。」燕、平二人道:「少不得要抛砖引玉。」宋信正说得高兴,又喫得高兴,忽听得要做诗,心下着忙,便说道:「既蒙三兄见爱,领教正自有日,何必在此一时。」
  事有凑巧,正说不完,忽见一个家人,抱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学生从外入来。众问何人?张寅答道:「是小犬。」宋信道:「好个清秀学生。」忙叫抱到面前玩耍。忽见他手中拿着一把扇子,上面画着一株梧桐树,飘下一叶。落款是「新秋梧桐一叶落图。」宋信看见,触想起山黛做的《梧桐一叶落》的诗,便弄乖说道:「三兄要小弟即席做诗,虽亦文人美事,但小弟才迟,又不喜为人缚束。今见令郎扇上图画甚佳,不觉情动,待小弟妄题一首请教何如?」张寅听了连声道:「妙,妙,妙!」遂叫左右取出笔砚送上。宋信拈笔欣然一挥而就。燕、平二人见他落笔每捷,已先惊讶。及接到手一看,见词意蕴藉,更加歎赏。再读到结句「正如衰盛际,先有一人愁。」不觉彼此相视,向宋信称讚道:「宋兄高才如此,小弟辈甘拜下风矣。」宋信听了,喜得抓耳挠腮,满心奇痒,祇是哈哈大笑。
  张寅见宋信一诗压倒燕、平不胜欢喜。因将扇子付与儿子去了,就筛了一大犀杯酒送与宋信道:「宋兄有此佳作,可满饮此杯,聊为庆圆。」宋信道:「信笔请教,有何佳处!」张寅笑道:「小弟不是诗人,也不知诗中趣味,但平兄自负诗人,眼空一世,今日这等称讚,定有妙处了。」
  平如衡是个直人,先见了《白燕》诗,已有八九分怜爱。今又见当面题咏,便信以为真,真心服输,一味讚羨,哪里还顾张寅讥诮。燕白颔又再三交誉,弄得个宋信身子都没处安放。大家欢欢喜喜,直喫到傍晚方散。张寅就留宋信在书房中宿了。张寅以为出了他的气,满心快畅,不题。
  却说燕白颔同平如衡返回到家里,因相与歎息道:「以貌取人,失之子羽。我看老宋那个人物,万万不道他有此美才。」平如衡道:「昨日《白燕》诗,兄尚有疑,今日《梧桐一叶落》诗,当面挥毫,更有何疑,岂非天下才子原多,特吾辈不及尽见耳!」燕白颔道:「人才难忽如此,今后遇卖菜佣人,亦当物色之。」两人又谈了半晌,方各歇息。
  到了次早,平如衡睡尚未起,忽见叔子平教官差斋夫来,立等请去说话。平如衡不如为何,祇得与燕白颔说知,别了来见。叔子平教官接着就说道:「昨日晏府尊将两个名帖来请我与你去一会,不知为何,我故着人来接你商量,还是去好不去好?」平如衡道:「若论侄儿是河南人,他管我不着,可以不去。但尊叔在此为官,不去恐他见怪。」平教官道:「我也是这等想,还是同去走走,看他有甚话说。」就留侄儿喫了饭。祇见昨日送帖儿的差人又来催促,平教官祇得同了侄儿坐轿到府前。差人禀知晏府尊,便叫先请迎宾馆中坐下。随即自家落馆,以宾主礼相见,逊坐待茶。
  茶罢,晏知府便先开口说道:「今日请二位到此,别无话说,祇因王宗师大人奉圣旨要格外搜求奇才。前日於考试中自取了燕生员,不便独荐,意欲再求一人,以为正副。在三学中细细搜罗,并无当意之人,屡屡託本府格外搜求。本府不敢不遵,因再三访问,方知令侄子持兄是个奇才。又因隔省不属本府所辖,不便唐突,故转烦贤契招致。今蒙降重,得睹丰姿,果系青年英俊,其为奇才不问而可知矣。」平教官道:「舍侄末学小子,过蒙公祖大人作养,感激不尽。但以草茅寒贱,达之天子之庭,实非小事,还求公祖大人慎重。」晏知府道:「本府亦非妄举,就是平兄与燕生员迁柳庄听莺所联佳句,本府俱已览过,故作此想,不必过谦。」
  平如衡因说道:「生员虽异乡葑菲,今随家叔隶於帡幪之下,即系门墙桃李。蒙公祖大人培植,安敢自外。但生员薄有才名,不过稍胜驽骀,实非绝尘而奔之骏足也。」晏知府笑道:「平兄不必过逊。当今才人岂尚有过於二兄者哉!」平如衡道:「不必远求,即公祖太宗师之贵相知,宋子成便胜於生员辈多矣。」晏知府听了大笑道:「宋子成与本府至交,本府岂不知之。平兄不要为虚名所惑。」平如衡道:「生员倒未必惑於虚名,祇恐公祖太宗师转舍近而求远。公祖太宗师既见生员辈的《听莺》诗,则宋子成的《白燕》诗未有不见之理。」晏知府笑道:「宋子成有甚《白燕》诗!」平如衡道:「怎说没有,待生员诵与公祖太宗师听。」因高吟两句道:「『淡去羞从雅借色,瘦来止许雪添肥』。此岂非宋子成《白燕》诗吗,难道公祖太宗师竟不曾见!」晏知府听了笑道:「此乃山小姐所作,与宋子成甚相干!」平如衡大惊道:「莫非偶然相同,待生员再诵后联与公祖太宗师听。」因又高吟二句道:「飞来夜黑还留影,衔尽春红不浣衣。」晏知府听了一发大笑道:「正是山小姐所作。结尾二句待本府念了吧,『多少朱门夸富贵,终能容我洁身归』,是也不是?」
  平如衡听了,獃了半晌,心下暗想道:「原来是抄别人的。祇是《梧桐一叶落》诗当面做的,难道也是抄袭不成。」因又说道:「宋子成昨日新作《梧桐树一叶落》诗,十分警拔,待生员再诵与公祖太师听。」晏知府想一想道:「《梧桐一叶落》诗莫非末句是『正如衰盛际,先有一人愁』么?」平如衡见晏府尊念出,连连点首道:「正是,正是!」晏知府道:「这一发是山小姐所作了。」平如衡忙打恭道:「请问公祖太宗师,这山小姐却是何人?」
  晏知府正打帐说出山小姐是何人,忽许多衙役慌慌张张跑来报道:「按院老爷私行入境,两县并刑厅四爷,俱飞马去迎接了。老爷亦须速去候见。」晏知府听了,便立起身辞说道:「按君入境,不得奉陪。二位且请回,改日再请相会。」说罢,竟匆匆去了。平教官与平如衡祇等晏府尊去后,方纔上轿回来。平教官竟回学堂不题。
  平如衡依旧到燕白颔家来,寻见燕白颔,将前事细细说了一遍道:「你道此事奇也不奇。」燕白颔听了道:「《白燕》诗小弟原说他有抄袭之弊,但不料《梧桐一叶落》诗也是抄袭,怎偏生这等凑巧,真是奇事。」平如衡道:「这也罢了,但不知山小姐是何人?怎生样做《白燕》诗与《梧桐一叶落》诗,都被他窃了。祇可惜方纔匆匆,未曾问个明白。」燕白颔道:「既有了山小姐之名,就容易访问了。」平如衡道:「纵有其人,而知其名,也不知其中委曲。还须要问晏公,方纔得其详细。」燕白颔道:「问晏公不若原问老宋。」平如衡道:「怎生样问他?」燕白颔道:「这不难,老张既请了你我,也须复他一席。待明日请他来,你我在席上慢慢敲打他,再以山小姐之名勾挑他,他自己心虚,自然要露出马脚来。」平如衡大笑道:「这也有理。」二人算计定了。
  到次日,便发帖去请。张寅与宋信接了帖子,以为他压倒,此去来定要燥一场脾胃,便欣然答应。祇因这一来,有分教:
  雪消山见,洗不尽西江之羞;水落石出,流不尽当场之丑。
  不知后事如可,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三杯酒透出真消息
  词曰:
    死屍雪里难遮护,到头马脚终须露。漫说没人知,行人口似碑。求君莫说破,说破如何过?可笑复可怜,方知不值钱。
  右调《菩萨蛮》
  却说燕白颔与平如衡,欲要问山小姐《白燕》诗消息,遂发帖请宋信与张寅喫酒。宋信与张寅不知其意,祇道敬他才美,十分快活,满口应允。到了次日,欣然而来。燕白颔迎入,与平如衡相见,礼毕叙坐,谈了许多闲话,然后坐席饮酒。到半酣之际,燕白颔忽然讚道:「宋兄之才,真可称天下第一人矣。」宋信笑道:「燕兄不要把「才子」二字看轻了。这才子之名,有好几种论不得。」燕白颔道:「请问有哪几种?」宋信道:「第一是乡绅中才子论不得。他从科甲出身,又居显官,人人景仰。若有得一分才,便要算他十分才,所以论不得。第二是大富家才子论不得。他货财广有,易於交结,故人人作曹丘之誉,无才往往邀有才之名,所以也论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