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山冷燕

  张寅见袁隐应承,便拱揖逊行。平如衡尚立住不肯道:「素昧平生,怎好唐突。」袁隐道:「总是斯文一脉,有甚唐突。」便携了入去。到了厅上,施礼毕,张寅不逊坐,便又邀了进去道:「此处不便,小园尚可略坐。」袁隐道:「极妙。」遂同到园中。
  你道张寅为何这等殷勤?原来他倚着父亲的脚力,要打点考一个案首。不期被燕白颔佔了,心下已十分不忿。及迎了出来,又见人祇讚燕白颔,都又笑他。他不怪自家无才,转怪燕白颔以才欺压他,思量要寻一个出格的奇才来做帮手。他松江遍搜,哪里再有一个。因素与平教官往来,偶然露出此意。平教官道:「若求奇才,我舍侄如衡倒也算得一人。祇是他性气高傲,等闲招致不来。」今日无心中恰恰相遇,正中张寅之意,故加意奉承。
  这日邀到园中,一面留茶,一面就备出酒来。平如衡虽看张寅的相貌不象个文人,却见他举动豪爽,便也酒至不辞,欢然而饮。袁隐又时时称讚他的才名,与燕白颔数一数二,平如衡信以为真。饮到半酣,诗兴发作,因对张寅说道:「小弟与兄既以才子自负,安可有酒而无诗?」张寅祇认做他自家高兴做诗,便慨然道:「知己对饮,若无诗以纪之,便算不得才子了。」因叫家僮取文房四宝来。又说道:「寸牋尺幅不足尽兴,到是壁上好。」平如衡道:「壁上最妙。但你我分题,未免任情潦草。不如与兄联句,彼此互相照应,更觉有情。如迟慢不工,罚依金谷酒数,不知以为何如?」
  张寅听见叫他联诗,心下着忙。却又不好推辞,祇得勉强答应道:「好是好,祇是诗随兴发,子持兄且请起句,小弟临时看兴,若是兴发时便不打紧。」平如衡道:「如此僭了。」随提起笔来,蘸饱墨,先将诗题写在壁上道:
  春日城东访友,忽值伯恭兄留饮,偶尔联句。
  写完题目便题一句道:
  不记花溪与柳溪,
  便将笔递与张寅道:「该兄了。」张寅推辞道:「起语须一贯而下,若两手便词意参差。待到中联,小弟续罢了。」如衡道:「这也使得。」又写二句道:
  城东访友忽城西。酒逢大量何容小,
  写罢,仍递笔与张寅道:「这却该兄对了。」张寅接了笔祇管思想。平如衡催促道:「太迟了,该罚。」张寅听见罚字,便说道:「若是花鸟山水之句,便容易对。这『大小』二字,要对实难。小弟情愿罚一杯吧。」平如衡道:「该罚三杯。」张寅道:「便是三杯,看兄怎样对?」平如衡取回笔,又写两句道:
  才遇高人不敢低。客笔似花争起舞,
  张寅看完,不待平如衡开口,便先讚说道:「对得妙,对得妙。小弟想了半晌,想不出,真奇才也。」平如衡笑道:「偶尔适情之句,有甚么奇处。兄方纔说花鸟之句便容易对,这一联便是花了,且请对来。」张寅道:「花便是花,却有『客笔』二字在上面,乃是个假借之花,越发难了。倒不如照旧还是三杯,平兄一发完了吧。」平如衡道:「既要小弟完,老袁也该罚三杯。」袁隐笑道:「怎么罚起小弟来?」平如衡道:「罚三杯还便宜了你,快快喫。若诗完不乾,还要罚。」袁隐笑一笑,祇得举杯而饮。平如衡乃提起笔续完三句道:
  主情如鸟倦於啼。三章有约联成咏,
  依旧诗人独自题。
  平如衡题罢大笑,投笔而起道:「多扰了!」遂往外走。张寅苦留道:「天色尚早,主人诗虽不足,酒尚有余,何不再为少留。」平如衡道:「张兄既不以杜陵诗人自居,小弟又安敢以高阳酒徒自恃。」袁隐道:「主人情重,将奈之何?」平如衡道:「归兴甚浓,实不得已。」将手一拱,往外径走。张寅见留不住,赶到门前,平如衡已远去了。祇因这一去,有分教:
  高山流水弹出知音,牝牡骊黄相成识者。
  不知平如衡此去还肯来见燕白颔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巧作合诗骄平子
  词曰:
    风流情态骄心性,自负文章贤圣。凉凉踽踽成溪径,害出千秋病。不知有物焉知佞,漫道文人无行。胡为柔弱胡为硬,盖以才为命。
  右调《桃源忆故人》
  话说平如衡在张寅园中饮酒,见张寅做诗不来,知是假才,心下怫然,遂拱手一径去了。袁隐与张寅忙赶出来送他,不料他头也不回,竟去远了。袁隐恐怕张寅没趣,因说道:「平子持才是有些,祇是酒后狂妄可厌。」张寅百分奉承,指望收罗平如衡。不期被平如衡看破行藏,便一味骄讥,全不为礼,弄得张寅一场扫兴,祇得发话道:「我原不认得小畜生,祇因推石交兄之面,好意款他,怎做出这个模样!真是不识抬举。」袁隐道:「他自恃有才,往往如此得罪朋友,倒是小弟同行的不是了。」张寅道:「论才当以举业为主,首把歪诗算甚么才!若以诗当才,前日在晏府尊席上会见个姓宋的朋友,斗酒百篇,十分有趣。小弟也祇在数日内要请他,吾兄有兴可来一会,方知大家子不象这小家子装腔作势。」袁隐道:「有些高人,愿得一见。」说完就作别了。按下张寅一场扫兴不题。
  却说袁隐见平如衡回去了,祇得来回复燕白颔。此时燕白颔已等得不耐烦,忽见袁隐独来,因问道:「平兄为何不来?」袁隐道:「已同来进城了,不期撞见张伯恭抵死要留进去小酌。平子持因闻他在第二,祇道他也有些才情,便欢然而饮。及到要做诗,见他一句做不出。便讥诮了几句,竟飘然走了回去,弄得老张十分扫兴没趣。」燕白颔大笑道:「扫得他好,扫得他好。他一字不通,倚着父亲的声势考个第二,也算侥幸了,为何又要到诗人中来讨苦喫。且问你,平子持怎生样讥诮他?」袁隐就将题壁诗念与燕白颔听。燕白颔听了又大笑道:「妙得极。这等看起来,平子持实是有才,吾兄可速致之来,以慰飢渴。」袁隐应道:「明日准邀他来。」二人别了。
  到了次日,袁隐果又步出城外来寻平如衡。往时,袁隐一来,平如衡便欢然而迎。今日袁隐在客座中坐了半日,平如衡竟高卧不出。袁隐知道其意,便高声说道:「子持兄,有何不悦,不妨面言,为甚訑訑拒人?」平如衡听见,方披衣出来道:「小弟虽贫,决不图贵家餔。兄再三说是才子,小弟方纔入去。谁知竟是粪土,使小弟锦心绣口因贪杯酒而置於粪土之中,可辱孰甚!」袁隐道:「昨日之饮,原非小弟本意,不过偶遇耳。」平如衡道:「虽然偶遇,兄就不该称讚了。」袁隐笑道:「朋友家难道好当面说他不是!今日同兄访燕白颔,若是不通,便是小弟之罪了。」平如衡道:「小弟从来不轻身登富贵之堂。一之已甚,岂可再乎?」袁隐道:「燕白颔方今才子,为何目以富贵?」平如衡道:「你昨日说张寅与燕白颔数一数二,第二的如此,则第一的可想而知也。兄之见不能超出富贵之外,故往往为富贵人所惑。富贵人行径,小弟知之最详。大约富贵中人,没个真才。不是倚父兄权势,便借孔方之力向前。你见燕白颔考个案首,便诧以为奇,焉知其不从夤缘中来哉!」袁隐道:「吾兄所论之富贵容或有之,但非所论於燕白颔之富贵也。燕白颔虽生於富贵之家,而毫无富贵之习,小弟知之最深。说也无用,吾兄一见便知。」平如衡道:「兄若知燕白颔甚深,便看得我平如衡太浅了。我平如衡自洛入燕,又从燕历齐鲁而渡淮涉扬,以至於此,莫说目睹,便是耳中,也绝不闻有一才子。吾兄足迹不出境外,相知一张寅,便道张寅是才子;相处一燕白颔,便说燕白颔才子,何兄相遇才子之多乎。」袁隐道:「据兄所言,则是天下断断乎无一才人矣。」平如衡道:「怎说天下天才,祇是这些纨袴中哪能得有。」袁隐道:「纨袴中既无,却是何处有?」
  平如衡见问何处有,忽不觉长歎一声道:「这种道理,实是奇怪,难与兄言。就与兄言,兄也不信。」袁隐道:「有甚奇怪,说来小弟为何不信?」平如衡道:「鬚眉如戟的男子,小弟也不知见了多少,从不见一个出类奇才。前日在闵子祠遇见一个十二岁的女子,且莫说她的标致异常,祇看她题壁的那首诗,何等蕴藉风流,真令人想杀。天下有这等男子,我便日日跪拜他也是情愿。那些富贵不通之人,吾兄万万不必来辱我。」一头说,一头口里唧唧哝哝的吟诵道:「祇因深信尼山语,磨不磷兮涅不缁。」
  袁隐见他这般光景,忍不住笑道:「子持兄着魔了。兄既不肯去,小弟如何强得。祇是兄这等爱才,咫尺间遇着才子,却又抵死不肯相晤。异日有会时,方知小弟之着言不谬。小弟别了。」平如衡似听不听,见他说别,也祇答应一声「请了。」
  袁隐出来回去,一路上再四寻思,忽然有悟道:「我有主意。」遂一径来见燕白颔,将他不肯来见这段光景,细细说了一遍。燕白颔道:「似此如之奈何?」袁隐道:「我一路上已想有主意在此了。」燕白颔问:「是何主意?」袁隐道:「他为人虽若癡癡,然爱才如命。祇有才之一字,可以动他。」因附燕白颔之耳说道:「除非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燕白颔听了微笑道:「便是这等行行看。」遂一面吩咐心腹人去打点不题。
  却说平如衡见袁隐去了,心下快活道:「我不是这等淡薄他,他还要在此缠扰哩。昨日被他误了,今后切记不可轻登富贵之堂。宁可孤生独死,若贪图富贵,与这些纨袴交结,岂不令文人之品扫地。」自算得意,又独酌一壶。又将冷绛雪题壁诗吟诵一回,方纔歇息。
  到了次日傍午,祇见一个相好朋友叫做计成,来访他。留坐闲叙。那计成忽问道:「连日袁石交曾来看兄吗?」平如衡笑道:「来是来的,祇是来的可笑。」计成道:「有甚可笑?」平如衡遂将引他到张寅家去,题诗不出,昨日又要哄他去拜燕白颔之事,说了一遍道:「这等没品,岂不可笑。」计成道:「原来如此。这样没品之人,专在富贵人家着脚。我闻知他今日又同一个假才子在迁柳庄听莺,说要题诗饮酒,继金谷之游。不知又做些甚么哄骗愚人!」平如衡闻说迁柳庄莺声好听,因问道:「不知去此有多许路?」计成道:「离此向南,不过三四里。兄若有兴,我们也去走走。一来听莺,二来看老袁哄甚么人在那里装腔。倘有虚假之处,就取笑他一场,倒也有趣。」平如衡笑道:「妙,妙!我们就去。」二人就挽着手儿,向南缓步而来,一路上说说笑笑。
  不多时,便见一带柳林,青青在望。原来这带柳林约有里余,也有疏处,也有密处。也有几株近水,也有几株依山。也有几株拂石,也有几株垂桥。最深茂处盖了一座大亭子,供人游赏。到春深时,莺声如织,时时有游人来玩耍。也有铺毡席地的,也有设桌柳下的。贵人官长方在亭子上摆酒。
  这日,平如衡同计成走到树下,早见有许多人各适其适,在那里取乐。再走近亭子边一看,祇见袁隐同着一个少年在亭子上盛设对饮。上面又虚设着两桌,若有待尊客未至的一般。席边行酒都是美妓,又有六七个歌僮细吹细唱,十分快乐。平如衡远远定睛将那少年一看,祇见体如嶽立,眉若山横。神清气爽,澄澄如一泓秋水;骨媚声和,飘飘如十里春风。心下暗惊道:「这少年与张寅那蠢货,大不相同,倒像有几分意思的。因藏身柳下,细细看他行动。祇见袁隐与那少年饮到半酣之际,那少年忽然诗兴发作叫,家人取过笔砚,立起身走到亭中粉壁上题诗,那字写得有碗口大小。平如衡远远望得分明,道:
  千条细雨万条烟,幕绿垂青不辨天。
  喜得春风还识路,吹将莺语到尊前。
  平如衡看完,心下惊喜道:「笔墨风流,文人之作也!」正想不了,祇见一个美妓呈上一幅白绫,要那少年题诗。那少年略不推辞,拈起笔来,将那美妓看了两眼便写,写完一笑投笔,又与袁隐去喫酒。
  那个美妓拿了那幅绫子,因墨迹未乾,走到亭旁铺在一张空桌上要晒乾。便有几个闲人来看。平如衡也就挨到面前一看,祇见绫子上写的是一首五言律诗,道:
  可怜不世艳,娇弄可怜心。
  秋色画两黛,月痕垂一簪。
  白堕梨花影,青拖杨柳阴。
  情深不肯浅,欲语又沉吟。
  平如衡看完,不觉失声讚道:「好诗!好诗!真是才子。」袁隐与那少年微微听见,祇做不知,转呼卢豪饮。计成慌忙将平如衡扯了下来道:「兄不要高声,倘被老袁听见,岂不笑话。」平如衡道:「那少年不知是谁,做的诗委实清新俊逸,怎叫人按捺得定。」计成道:「子持兄,你一向眼睛高,怎见了这两首诗便大惊小怪。」平如衡道:「我小弟从不会装假,好则便好,丑则便丑。这两首诗果然可爱,却怪我不得。」计成道:「这两首诗,知他是假,是真,是旧作,是新题。」平如衡道:「俱是即景题情,怎么是假是旧?」计成道:「这也未必,待我试他一试与兄看。」平如衡道:「兄如何试他?」计成道:「我有道理。」
  因有一个歌僮是计成认得的,等他唱完,便点点头招他到面前说道:「我看那少年相公写作甚好,我有一把扇子,你可拿去替我求他写一首诗儿。」那歌僮道:「计相公要写,可拿扇子来。」计成遂在袖中摸出一把白纸扇儿递与那歌僮,因对平如衡说道:「须出一题目要他去求方妙。」平如衡道:「就是赠歌者吧!」计成还要吩咐,那歌僮早会意说道:「小的知道了。」遂拿了扇子,走到那少年身边说道:「小的有一把粗扇,要求相公赏赐一首诗儿。」那少年笑嘻嘻说道:「你也写诗!却要写甚么诗?」歌僮道:「小的以歌为名,求相公赏一首歌诗吧!」那少年又笑笑道:「这倒也好。」因将扇子展开,提起笔来就写。就象做现成的一般,想也不略想一想。不上半盏茶时,早已写完,付与歌僮。歌僮谢了,持将下来,悄悄掩到计成面前,将扇子送还道:「计相公,你看写得好么?」平如衡先接了去看,祇见上面写着一首七言律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