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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声
第二十三回 大资本加捐大头衔 假性情暗换假官照
话说范慕蠡被汪步青一席话激怒了,果真花了十五万块钱,买了那片地皮。汪步青平空发了一注大财,真是喜出望外。这样一来,他捐官的思想,竟要实行了。此时捐官减成,江苏省派来官员,虽是价钱太贵,步青尚有别法可想,可以和收捐的官员通融,打个七折。就由步青的五品前程,加捐二品衔道员算起,不过七千多两银子,便可以上兑,作为实官到省。步青向来是做生意的,这“做官”二字,原是外行,急急绷绷把地皮上的赚头,凑足了此数。
看官,你道此话怎样讲起?原来步青有个朋友,是个末代秀才,姓古名奇,号仲离,排行第三,生得翩翩年少,顾影自怜,专在堂子里讨生活的;而且声气广通,专门交结原差包探,出入衙门,嘱托公事。此时正在办捐,到处拉拢朋友。听得步青要捐二品衔的道员,于是托了朋友转辗攀援,居然见面,一说就成。那知道这古老三,平时只在女人身上做功夫,至于官场公事,也是个门外汉。他在外面的功架,只好欺饰乡下的守财奴;要是一拿到场面上比较,便要弄穿了不值半文钱。
这一次汪步青加捐道员,原有个居中引荐人,名叫尚小棠。尚小棠也是专门使人上当,好以敲诈取财。平时与古老三朋比为奸,也非一次。这一次,虽非有意播弄汪步青,却是做惯了假戏,也就忘其所以,不必择人而施。这一回劝好了汪步青,先将捐款上了兑。古老三第二日,恭恭敬敬,穿了衣帽,翎鼎辉煌的拿了执照,送到步青家里去道喜。汪步青也觉欣然。一时送过了客,拿了照,与太太、姨太太看过了,大家也就喜气冲冲的,不由得心花怒放。究竟这照的来历,也不知道去考究考究。
于是步青与太太、姨太太商议,拿了一本皇历,拣定了日子,祭祖,请客。遂定了一品香房间,邀请同乡同行宴饮,并请定了张季轩做陪客,以示夸耀,借此一泄那日在番菜馆里闷气。那知道这张季轩是个咭呤非凡、乖巧不过的人。在席面上问起步青捐款银数,大为便宜,便起了疑心,就问步青捐照,是在那一省捐项下捐的;并告知步青于今只有奉天、广西两省可捐实官,除此以外,都只有虚衔可捐。又问步青道:“步翁,于今办捐的委员,只有姓史、姓王的两处,可以报捐。步翁究不知在那一处报捐的?”步青终是个生意场中人,不知做官的诀窍,听了张季轩这么一问,不觉发一个大瞪,竟一时回报不出来,既而一想:“我花了这些钱,难道是假骗他们,我没有捐这个二品衔道员不成?我不如拿出来,让大家见见世面,以夸阔绰。”便对张季轩道:“兄弟虽然初入仕途,终究季翁是个老前辈,我还要拿出那张照来,请季翁指教指教!”一面遂呼跟来的人到公馆取照。不一时取到,在席面上摊开了,请张季轩过来看。步青得意扬扬,颇有骄矜之色。岂知季轩不看则己,一看了马上就发大笑道:“步翁,你这个捐在那个手里捐的?”步青竟忘了古老三,不觉信口直说道:“是在尚小棠那里捐的。”季轩又发话道:“步翁,你不是上小当,竟在上大当了!中国无论那一项公事,只有日子是标硃的,那有连年月日期一概标硃的。这个。。恐怕有些靠不住呢!”说罢,扬长而去。步青走过来,仔细一看,果然这捐照连某年某月某日的数目字,通是写着红硃字。
步青不知就里,既当了大众,又在兴头,受此一激,顿觉失色,含羞带怒,心中有个说不出的苦处。好容易敷衍散了,也不回到公馆里去,便坐马车顺便先到西荟芳金小玉家,去找毕云山,要请云山查究此事。岂知毕云山相好金小玉楼下的叶如花,就是古老三的相好。当时步青将捐官情形,告知云山一遍。云山即指楼下,说道:“如此说来,这个案就犯在这个堂子里了。”步青不解其故。云山说:“听说楼下叶如花,做了一个古老三客人,要好得极,说是要去做官去了,连公事都是在堂子里办的;并且听见说,前日又奉了札子,要去带兵去■。不晓得是不是这位古老三,姑且叫叶如花上来问问看。”遂吩咐娘姨去叫如花。一时如花上来。云山是有钱的大老官,久已在堂子里有声名的,如花以为代她荐局,殷勤招呼。云山开口便问古老三踪迹,叶如花一一说了;并且说:“俚日日来浪倪房间里,写格噶红字,说是大人老爷,才是俚写出去噶,阿要海外?”云山、步青一听,俱心里明白了。谢了如花。如花别去。步青就要马上叫巡捕,等古老三来了,拉他到巡捕房吃官司,说他骗钱卖假照。云山道:“且缓一步,其中必有窍妙,且待我打听一番,再行举动。到那时候,我帮了你再打官司不迟。”步青终是生意场中人,也怕惊动官府,就托了云山办理此事。
云山送过了步青,然后再写张请客条子,到楼下请古老三上楼说话。古老三向来脾气,欢喜拉拢朋友,此时如花已经对古老三说过,方才问他之事。古老三以为又有生意可拉,立即上楼应召。彼此通过姓名之后,遂谈及步青查究官照之事。占老三不觉大惊,勉强支持,颤声说道:“这是没有的事。或者居中人有什么原故,待我查问一查问,便可明白了。”古老三遂辞了云山下楼。云山也为情色所迷,那里再去过问。
古老三遂出了堂子门,一直来到香粉弄五福栈,去寻尚小棠。小棠又不在家,找了许久,方找着了,大为惊惶,要他赶快去打点,情愿退捐钱,再受罚。小棠听了大声叱道:“这一点点小事,何犯着这样招急?明日我去,包管无事!”古老三将信将疑,只得暂别。
到了次早,果然小棠去访步青,一见面,便问:“捐照是假的吗?古老三真真岂有此理!真菩萨烧个什么假香?昨夜我听了说,我气的了不得!”说着,便把古老三痛骂一番。步青以为小棠真有性情之人,便将捐照拿出来请他来看。小棠一看又骂,骂个不亦乐乎,方将捐照折叠好了,收在自己身上,大声对步青说道:“这桩事步翁虽然罢休,我也不肯干休的!天下那有这样欺朋友的?我必拿了这个照,送他到新衙门去办他!”说罢,即气忿忿而去。步青和做梦一般,由着他跳骂一顿。一会儿连人影也看不见了。赶忙再去请云山来商量,恐怕小棠同古老三逃走。岂知古老三、小棠两个,并不溜之乎也。过了一会,小棠又自走来对步青道:“这一下可不好了!我闯了一个大祸来了!我拿了那张照去问他,骂了他一顿,说他是假的,要去送官办他。古老三大为动怒,说我污坏他声名,要和我拚命,一路追来了。”说犹未了,门上报古三老爷到。步青尚未吩咐请进,古老三已气冲冲走了进来,忙说道:“这还了得!我办了一世的捐,从来没有坏名声,今日倒被你这个流氓,拆了梢不成!”自己脱了长衣,大有争斗的样子。步青恐怕尚小棠和古老三相打起来,忙来拆劝,便道:“说这张假照的事,却不关小棠兄的事,本是张季轩说起来。张季轩捐了多年官,交结官场,也不知多少,难道真照假照,他还认不的吗?这个照分明是假定了。老三,你却不要错怪了人。”古老三道:“你说我假照,你拿得稳么?”步青道:“照现在小棠兄身上,你拿出来看,中国捐官的执照,多也多极了,那有连年月日多是标红硃的?你欺侮我,也不是这样欺法的!”古老三道:“你说我照是假的,你敢签字吗?”尚小棠忙插嘴道:“不要说步青兄肯签字,连我都可以写凭据签字,说是你的捐照假的。”古老三道:“好好!就请签字说吧!”便向怀里揣出一张花鼓格的合同样式的纸头,念道:“立合同字人汪步青、古仲离,今因捐到几千几百几十几号捐照,报捐二品顶戴候选道,一纸。如有查出此照确系假造者,罚银一万两;如系诬指者,罚亦如之。凭中立此为据。中见尚小棠。光绪某年某月某日。汪步青、古仲离同立据。”尚小棠一看,便叫管家拿出一枝笔,争忙签了字,便掷与步青,朗声道:“步青兄,你签,你签!这个事还扳不倒他,办他,那还成个话吗?”步青久已心恨古老三骗他的银子,那里还顾及别的,也就立刻签了字。仿佛这一次,古老三没有不吃亏的样子。古老三等到签了字之后,忙将那张花鼓格凭据收起,就翻脸对步青说:“去去去!我们同去见常宫保去!我们这个差使,原是常宫保委把我的。你也说我是假的,他也说我是假的,岂不于捐务有碍,故意煽惑人心吗?我的前程事小,于国家财政却大!这种奸商,不办几个,我们的捐,不用办了!”说罢,便怒狠狠的要拉他同走。小棠忙拉住,道:“古老三,不用野蛮。汪步青是有身家的,难道签了字,还会逃走不成?这个事原难听你一面的话,且待汪步翁查明了,定有个水落石出的。这张照在我中人手里,决不会吞没你的。诸事有我,你明日问我就是。”古老三听了此话,便约定明日定要回音,方能应允。尚小棠也拍拍胸脯,慨然自任。于是古老三兴辞而出。这里尚小棠方与汪步青商议办法。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争戒指如夫人动怒 垫台脚阔门政宴宾
话说汪步青正在与尚小棠商量查办古老三假照之事,却好毕云山来请步青到金小玉家吃花酒。步青要拉小棠同去,小棠只得做了不速之客,一同坐马车到西荟芳去。彼此又在花酒席面上谈起此事。云山说:“这事原是张季轩发难的,我去请了张季轩来,还是求他指点吧。他的声气也通,常宫保那里他是常常去请安的,或者可以说句把话,也未可知。”步青道:“好却好,不过季轩一来,又要在我们面前充内行,我实在不服气!难道没有了他,我们连一些官场事体都不懂吗?”云山知道步青两次被季轩奚落,心中颇为不悦,便道:“季轩呢,这时候也无处寻他。我顺便邀我一个把兄弟来,这个人就是湖州陈太史。去年新从山西学台任上回来,向来和我来往。现在西安坊花巧林家,一请就到,他是个翰林,断没有一个做官的道理不懂得的。我去请来,一问便知。”步青此时官兴勃发,颇想交结几个官场,听说一个做过学台的翰林,那有不愿意见面的,不但答应了,而且催着云山写请客条子去请。
不多一时,果然就将这位陈太史请到了。云山指引见面之后,便将步青如何捐官上兑,如何被季轩奚落了一番,如何尚小棠与古老三打架,如何立字任罚,详详细细说了一遍。陈太史便问:“这张照现在那里?”小棠说:“现在我身上。”立刻取出,送过陈太史来看。陈太史接着,翻来复去,看不出一毫是假;而且年月之外,只有日子是填红字的,并没有一丝一毫破绽。陈太史道:“这个照并不假,怎的张季轩欢喜管闲事多嘴,吵得人心上不安?”步青走近前来,自己手里拿着那张照再看,仍旧和那天一张一样,第几千几百几十几号,一丝也不错;照上花纹暗号,一丝也不改移。步青不觉大诧,恍如做梦一般,一时回过味来,方悔刚才签字卤莽,反被旁人笑话,说是自己花了钱,真官到手,反说是假官。自己弄坏自己声名,终究不脱这个买卖人本色。一时心里又羞、又惭、又怒,便问尚小棠道:“我虽一时糊涂,难道你也跟着我打面糊吗?”尚小棠道:“我又没有办过捐。我听见说是张季翁说是假的,他是上海第一流人物,难道会说假话么;所以我一听就气,一气就跑,一跑到他那里,就和他吵。我那里懂得假的真的?”说到这里,步青哑口无言。陈太史道:“管他真的假的,只要辨明了就是了。”云山道:“是的呀!辨明了,只要步翁不花冤钱就是了,何必这样发急!”步青道:“你看得不打紧,他要罚我一万银子呢!”陈太史道:“怎的要罚一万银子?”云山道:“不是刚才说过,他们立个什么合同。那个假,罚那个。”陈太史道:“这也由不得他罚,我明日亲自和常宫保说。他们当差使的,那个敢和上司来打斗?说开了就罢了。”步青听了,着实感激。云山也代他千恩万谢。只有小棠心里暗暗叫苦,好容易套着一笔生意,又被这个姓陈的拆穿了;白费心思,还要倒贴用钱。面子上又不得不装作正经样子。一时酒罢各散。云山和步青再四拜托了陈太史,叮咛而别。
这里小棠赶忙报信与古老三知道。此时古老三却不在金小玉楼下叶如花家。小棠知道老三别有藏娇之所,在六马路仁寿里。一气奔到仁寿里,敲了半晌的门,也不见有人答应,只得折回古老三家里报信。谁知古老三正在家里,和他的如夫人斗口,两口子正在吵得不可开交。恰好小棠推门而进,古老三的如夫人,正在开门而出;两个人不知不觉,撞了个满怀。老三的如夫人冲门直出,像是要寻人拚命的样子。小棠不知原委,也不便拉转,听其忿忿而去。这里古老三也顾客人,披了一件长衣,一手扣钮子,一手就招呼东洋车,跳上车,便望南赶去。小棠也不便在古老三家中痴呆呆的候着;也只好随后追来。追不上几步,却看见垃圾桥河下,哄了许多人在那里立看。远远望见一另一女,正在互相争执。走进一看,不是别人,正是方才吵闹的古老三,一夫一妻,互相争扭。小棠看了不雅观,只得相劝,死命的拉他两人回来。一拉拉到古老三家中。古老三的如夫人放声大哭,说不出那种伤心悲切的样子。此时古老三反哑口无言,由他如夫人横七竖八的乱骂。骂停之后,方对尚小棠说道:“尚叔叔,你不晓得,我家老三愈嫖愈昏了!前回拿了我的金刚钻戒指,送了他的相好,也不管它,到底还是自家的东西;这回愈弄愈高了,他竟骗到我们女伴里东西,骗到龙太太的金刚钻了。弄得这龙太太早一趟,晚一趟,来逼我要还戒指。我这个死不长进的老三,也不知拿到那里去相与人了。害得我无脸见人!我好命苦呀!”说罢又哭;哭罢又骂。小棠等她骂完了,方说道:“这个金刚钻,是不是六颗小金刚钻镶成的?”古老三的如夫人喜答道:“正是,正是!你看见现在那里?”小棠道:“我看见在老三的一个朋友手上。”老三的如夫人道:“是那个朋友””小棠正待说出,老三却在旁边做手势,要他不要说。不提防被老三的如夫人看见了,知道有些跷蹊,于是逼紧了要问。到底小棠被她逼不过,只得说道:“就是老三的朋友何子图拿去了。”老三的如夫人听了,顿时勃然大怒,指着老三狠狠骂道:“我看你去死不远了!我的兄弟两千五百银子,都被他骗光了!你怎的又被他骗上了,又骗你朋友老婆的戒指!那可不管你的朋友不朋友,脸面不脸面,我今天要定了!”说罢,一头撞在老三的怀里,要和古老三拚命。古老三急了。尚小棠方说道:“三太太,你也不必这样了。何子图这时候,还在家里未起身呢,不如赶到他家,问他要了回来,还了人完事。”古老三如夫人一想不错,也不与古老三商量,便哭哭啼啼自出门赶去。这里古老三急得跳脚,忙对尚小棠道:”完了,完了!我的包捐事办不成了!我这个姨娘赶了去,还有什么好话对何子图说,一定是得罪何子图,弄得不欢而散!”也不顾陪客,立即披了衣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