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岭南逸史
邓彪告退,戴巡抚会集多官计议。参议赵可怀道:“若论放一黄逢玉而能降积年巨寇,此百姓之功也。但彼以兵挟我,则朝廷体统亦甚可惜!今当查究黄逢玉前后,如果情真罪当,必不可偷一时之安,以坏朝廷法度;若果冤枉,可即出之。”戴巡抚道:“参议之言是也。”即差人到南海,吊县官洪一夹来,问道:“黄逢玉反叛,所供是实么?”洪一夹感仙女之神,知逢玉后来必定是个异人,有心要救他,今闻戴巡抚问及,遂把缩朒指授勒招叛逆,逢玉呼天自矢,抵死不招,及后与逢玉商议,暂且招承以待申理等事,据直说来,一些不隐。戴巡抚闻言,把洪一夹连声叱退,即着人请邓彪来,赐坐于侧道:“本院查得黄逢玉果系冤屈,但足下何以能使天马归降?”邓彪道:“天马梅小姐,爱黄郎才貌而强委身焉,黄郎恶其不遵王化,背之而逃,而梅小姐乃能弃数十万之众,而跟着黄郎欲以荆钗终,此其心非徒暴戾恣雎者比也。夫顺也者,妻道也,臣道也。彼不忍背黄郎而独忍心背朝廷乎?此彪之所以知天马之可以降也。”戴巡抚大喜道:“既如此,就烦足下一行!”邓彪即告辞起身,依旧用索缒下城去,回至营中,把上项事一一述与李公主昕了。李公主即同邓彪到梅小姐营中,与梅英等一一叙礼坐下。邓彪又将见巡抚之言叙说一番,众皆欢喜愿降。李公主与梅英商量,将两寨人马撤退至花县扎下,梅小姐就求李公主代为修下表章,备本年赋税,差宋金刚同邓彪进城交纳。戴巡抚降阶相迎,备酒款待,用好言抚慰二将道:“足下归降朝廷,便是朝廷臣子,本院当为足下奏请封爵。”二将起谢,邓彪道:“末将等已蒙大人收入帡幪,夫主黄逢玉乞大人早赐释放,以慰两寨之望。”戴巡抚道:“足下且回,本院还要以礼送逢玉至寨。”二将拜谢而回。正是:
上官尽得如巡抚,珠海安能致寇兵。
且说逢玉,虽监禁南海,洪一夹时时着人看视,又得黄聪二人携梅小姐千金到来,上下使用,买得牢头禁子都来服事,倒也清闲自在。只是心痛李公主惨死,张小姐不知存亡,末免忧心如焚,凄然欲绝,想到无可分解时,则悲歌长吟,感得一牢罪人皆为陨泣。一日昼寝,梦携张小姐回家,母氏沙夫人接着,正在悲喜交集,因风雨骤至,禁子呼叫,惊醒转来,心中懑烦,取笔书《江城梅花引》一阕,以写其悲怨云:
日长睡起不清浑,倚监门,瞩危垣,懊恼一腔无字写忧恨!枷锁风吹声淅淅,摇铁马,响啾啾,总懑烦。
懑烦懑烦不堪论,己恨吞,虑又纷,割也割不断,怎禁销魂!
但愿双亲长日笑吟吟,莫为着侬憔悴损。侬恨也,可今朝减几分!
写毕,正在那里悲吟,忽禁子乱叫进来道:“黄相公在那里?巡抚大人差官来接了!”逢玉闻叫,暗自忖道:“那个巡抚肯来接我?”徐徐出来,禁子忙与他开了锁,去了颈上铁索,扶出监门。见一个将弁打扮的官儿,捧着一副袍帽靴子,后面一个兵丁牵着一匹马,见了逢玉躬身道:“下官奉巡抚大人命,请相公换了冠袍到衙相见。”逢玉不知就里,不肯换服,道:“逢玉尚不知大人释放之由,安敢遽改内服!”正在那里推逊,只见黄聪与志龙手中拿着梳篦,笑嘻嘻从东边胡同子里走将出来,扯逢玉在一边,附耳说道:“梅小姐退兵花县,遣人进城与巡抚讲和了。”志龙向那将官接了冠袍道:“将军先回,容家姐夫梳冼了来。”那将官道:“大人立等相见,求相公作速些儿。”志龙道:“晓得。”将官去了,二人连忙与逢玉梳洗毕,换了衣袍,一同来到抚衙,将官接着,引至大堂跪下。戴巡抚忙叫起来相见,逢玉叩头起来,赐坐于侧,左右献茶毕。戴巡抚道:“本院查知贤契之冤,已具辨本为贤契伸理,贵相知近日归命朝廷,贤契到彼还须勉之忠顺,永作王臣,无生贰心。本院本欲与贤契小酌数杯,恐贵相知等人凝望,贤契可即行。”又以手指阶下鞍辔皆备的一匹白马道:“以此相赠,少表微里。”逢玉不知详细,无可回答,惟有诺诺而已。辞了出来,黄聪二人接着,一同出城,逶迤望花县来。
早有探望小军飞报两寨知道,李公主与梅英率领将士出城远接。逢玉看见,滚鞍下马,李公主与梅小姐走上前来,抱头大哭。逢玉只知梅小姐来救,李公主一段,城中巡查严密,无人敢说,逢玉却全不晓。今猛地见李公主走在跟前,反觉呆了,一点眼泪也哭不出来,睁着眼看了一会道:“小生与公主还在梦里么?”公主哭道:“妾实未死,郎君所葬乃女将许玉英也!”逢玉方才泣数行下道:“小生自分与公主永弃,谁知尚有今日!然非许夫人两番相救,小生不为屈子之沉,亦死魏齐之杖矣!”众人忙问那个许夫人?如何相救?逢玉把玉英两次相救事,叙说一番,众人闻之莫不嗟讶不已。梅英请逢玉上马,来至李公主营中,逢玉与诸将各各相见过,再三致谢活命之恩,李公主大排宴席庆贺。其夜,梅小姐就让逢玉歇在李公主营中,二人拥入罗帏,就如隔世重逢一般,恩爱之情比那初婚时更觉如胶如漆,亲切不过。有诗为证:
破镜重逢日,返魂尔许时。
双双鸳枕上,细细说相思。
次日,梅英备酒与逢玉庆贺,一连饮了数日。一日,诸葛同谓梅英道:“邓小姐月娥,才貌双全,大王若求而为配,亦可谓得一闺中良佐。”梅英道:“孤已聘钱姑娘,安可再娶邓小姐!”诸葛同大笑道:“田舍翁多收十斛麦尚思置妾,何况大王抚有千乘者乎?虽置十妾有何不可?”梅英道:“军师所说亦是,但不知邓将军相愿否?”诸葛同道:“待不才往说之。”遂起身来见李公主道:“今姑爷已救出,不才等离山已久,欲辞公主回去。小姐理应跟姑爷住住公主处,但先大王生小姐只姐弟二人,小姐既住公主处,我大王便失一臂。今欲求邓将军小姐,为我主之助,望公主推小姐分上,俯赐鼎诺。”李公主大喜道:“但恐舍妹才凉德薄,不足为大王之配。如果不弃,当即从命。”诸葛同大喜,回至营中,与梅英备下千金聘礼,送至李公主营中,交邓彪收下。李公主着人到省城制办二三千金妆资,择吉就寨中成亲。当日鼓乐喧天,迎月娥到梅英寨中成亲,拥入后寨。梅英代月娥揭去盖头,注目一视,二人暗暗欢喜,左右摆上宴来,交杯而饮。梅英道:“前在阵上遇卿,心甚羡慕,不意竟成鸾风!”月娥低头微笑,梅英情不能禁,命左右撤席,与月娥解扣宽衣,共赴阳台。正是:
销魂昔在鸳鸯阵,探穴今从锦帐中。
漫道一枪堪著勇,玉门关窄未堪攻。
次日,大会将士宴饮,戴巡抚与各官闻之,亦遣人来贺,梅英一一款待。又过数日,因离山已久,放心不下,率领月娥来辞李公主回山,李公主正要备酒饯行,忽一人跄踉走进营来,看着梅小姐跪下,放声大哭。众人大惊,不知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醉园评:本为救逢玉而矫助战,矫助战而破官军,而逢玉终弗能救。试思此时当如何进退?斗然设出讲和一策,又恰值戴侯推诚相慰,文字遂如繁弦,急切中转出悠扬雅韵,听者宁弗神怡?
野雀道人曰:不破省城是作者走便。
第十七回 愿征寇假公济私 忌成功散兵归寨
词曰:
万马奔腾入榄泉,挥戈一战息烽烟。回望长林红似火,复堪观!
共说腥风须尽扫,旌旗更指紫官山。堪恨宵人偏掣肘,泪阑干。 右调《摊破浣溪沙》
话说李公主闻梅英要回山,正思备酒饯行,忽一人奔进营来,向梅小姐跪下,放声大哭。梅小姐急看时,却是张志龙,忙扶起道:“哥哥有事但说,不必悲伤。”志龙道:“妹夫既出冤狱,而志龙一家仇尚未报,望贤妹可怜舍妹横遭荼毒,乞借雄师为妹报仇!”逢玉闻言亦顿足而哭。李公主与梅英忙离座问梅小姐道:“此位何人?”梅小姐道:“此梅花村贵姐令兄。”遂把遇老者之言,及杀饶有、救志龙、认兄妹之事细细述了一遍。梅英问逢玉道:“既有这等情节,姐夫何不早言!明日孤当亲提一旅之师踏平火带,与姐夫泄恨!”李公主道:“大王与舍妹新婚,明日可携舍妹先回天马。报仇之事奴当任之。”逢玉道:“家岳一家遭此惨毒,非不欲早为大王与公主言之,乞兵报仇。但念两寨将士,为着逢玉劳苦了许久,今释甲未几又欲烦动,殊非逢玉所忍启口耳!既蒙大王与公主慨然兴师,不须大王亲往,但乞两寨各借兵三万,大将数员,逢玉当自往火带铲平壁垒,与家岳报仇!”梅英道:“姐夫不要轻敌,孤闻火带山贼凶暴异常,还当以大兵捣之为妙。”
逢玉道:“兵贵精而不贵多,火带贼徒皆乌台之众,吾以有制之兵临之,直发蒙振落耳!大王勿虑。第须禀明巡抚,求他给付船只、兵符,关津隘口方无窒碍。”正议论间,忽报马报进营来:火带山贼闻吾等兴兵围了省城,乘势攻破龙川、河源等县,今已杀到柘园来了。逢玉闻言,以手加额道:“天助吾成功也!”梅英问道:“何以见得?”逢玉道:“大王虽降,官民尚未深信,今忽以逢玉私仇兴师远出,彼必惊疑。今乘此机会,假公以请,非但可免彼疑惑,并可望他应付粮草,岂非天助?”遂向梅小姐问道:“前日进城与巡抚讲和者是那一位?”李公主答道:“是奴叔父邓彪也。”逢玉即令人请邓彪到来,叙礼坐下。逢玉道:“逢玉欲往征火带,恐官府留难。今闻贼破三县,烦叔往见巡抚,以立功自效说之,被必听从,就便求应付粮草船只。”邓彪领命辞了出来,带了从人,骑马望省城来不题。
且说戴巡抚闻报大惊,欲提兵往救,天马嘉桂尚扎花县,恐彼乘虚袭击省城;欲不往救,又恐惠州有失,非同小可。正在慌张,忽报嘉桂山邓彪要见,吩咐请入内堂,叙礼坐下。戴巡抚问道:“足下几时回山?”邓彪道:“准拟明日辞了大人拔寨都起,因姑爷闻火带山贼攻破龙川、河源等县,势甚猖獗,姑爷愿于两寨各借数万之兵,杀贼自效以报大人。使彪禀请钧命,并求应付船只粮草。”戴巡抚大喜道:“逢玉能为朝廷出力,立功之日,本院当列本上奏,所需之物本院一一给付。”邓彪见巡抚依允了,辞了出来回复逢玉。逢玉大喜,就与梅英商量,天马山拨正副将二人:万人敌、陈龙,精勇三万;嘉桂山正将二员:马赞、单勇,裨将十员,兵亦三万。即日带了李公主,梅小姐别了诸将,发炮起马。梅英等送了一程,回至县城,使宋金刚进城辞了戴巡抚,与月娥拜别邓彪,拔营回山。邓彪率领将士送至十里外,父女洒泪而别。邓彪回来,着人打听戴巡抚已差游击陈寅运粮,参将李应祥率兵五千为策应。邓彪叹息道:“戴侯开诚布公,真仁人也!”遂拨寨回嘉桂岭而去。后人有赞戴巡抚诗一首,录俟好古者一览:
南藩承重寄,珠海建高牙。才俊兼文武,声称洽迩遐。
精金牛节度,良玉舜昭华。千里罗旁地,君来满紫霞。
且说逢玉离了花县,来至大通港,分军两路,水陆并进,差千里驹陈龙,哨探贼众还在柘园否,作速回报。陈龙领命自去不表。
今再表何足像,在梅花村被梅小姐打了一拳,抛了众人奔回家中,卧在床上半月挣不起来。那般无赖,后来探得饶有被那汉子斫死,放火烧了,张志龙已不知何往,料想必是嘉桂山下来的,方有这般手段,张志龙必定逃往那里去了,遂放下志龙,却来教唆饶有的老婆,来何足像家中寻索老公。足像闻之大惊,忙扒起来,寻那班无赖商议道:“当日我被汉子打了一拳,忍痛不住,抛了众人先自逃回,卧在床上半月有余,总不见饶先生到来,我只道他在家中有甚事故了,谁知他的娘子倒来我家寻他!说自那日出去了,至今并没回来,莫非有甚长短么?”那般无赖佯为惊咤道:“这事你还不知么?”足像道:“有甚么事?”无赖道:“饶有被张志龙同那三个汉子杀死,放火烧了!”何足像闻言,惊得魂不附体,忙扯住众无赖道:“果有此事?怎么样回复他婆子哩!求列位兄长念平昔相处之情,指教则个。”有的道:“不如瞒了他婆子,只说往朋友处去了罢。”有的道:“这个计策不好,瞒得他一个两个月,瞒不得他三年两载,万一被他查出,只道我等知情不首,连我等也开不得交。不如竟推在张志龙身上,只道张志龙诱他到梅花村,买嘱嘉桂山喽罗来杀了,管他去寻张志龙不寻张志龙,我们便脱了干系。”一个名唤毛面的道:“这计也不善,当日何兄请我们去捉张志龙,拖锤越棍,四邻周知,万一被人证出,官府究问尔等统众行凶为着何事?我同你等怎样回答呢?”众人笑道:“也说得是,然则当何如?”毛面道:“说便要实实说与他知道,只是这番何兄却吝惜不得银子了!”何足像道:“求诸兄善为我商量,百十两银子我也不吝了。”毛面闻言,把头摇了两摇道:“俗语道得好:各人打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这事我办不来,兄自家打算罢!”说毕,把手一拱道“请了。”转身要走,何足像一把扯住道:“我又不曾说什么,毛兄为何就见怪起来?”毛面道:“人命关天,这样事情三五千银子料理得来,也算手段!尔怎么说百十两银子的话?你看得恁般轻易,我不去,你只道我等恐吓尔。”说毕又要走,足像止住众人,扑簇簇泪下道:“诸兄缓缓商量,如果弄得没事,就要三千两,小弟也听兄便了。”
毛面见何足像慌了,方才住脚道:“尔肯使银子,包尔无事,而今众兄弟须齐到饶有娘子跟前说明,看他如何发作,大家好临机应变,照应何兄。”众人齐声道:“毛兄说得是。”遂一拥走进内堂来,见饶有婆子与足像母亲正在堂上说话,见足像带了许多朋友进来,二人忙缩进房里去。众人叫住婆子道:“饶大嫂,我等有句话儿与尔说说。”婆子出来,与众人道了个万福,问道:“列位叔叔有何话说?”毛面道:“大嫂,实不相瞒,前月何大哥要到梅花村捉个人,邀我等众兄弟及饶大哥同往,不料被那人买嘱喽罗,把饶大哥杀了,尸骸亦被放火烧了。恐大嫂不知,今特来说明。”那婆娘听了,大笑道:“列位阿叔不要取笑,清平世界荡荡乾坤,那有喽罗平白地敢杀人放火?”毛面道:“人命事情怎敢取笑!大嫂不信,日后不要怪我们不说!”婆娘大惊道:“有谁证见?”众人齐声道:“我们都见来!”婆娘听得,一头撞在足像怀里,大哭大叫道:“还我丈夫来!我丈夫好端端在家坐地,尔怎地诱他出来把与人杀了!”两只手扭住足像,一头哭一头说,两脚在地下乱跳。足像母妻闻得,惊得打颤的走上前来救解。那婆娘伸出一只手来抓住足像母亲,把头乱撞,三四个跌做一堆,扭做一块。众无赖恐怕又做出来,忙上前解脱,何足像母妻三个,一道烟走至邻舍家中躲避了。那婆娘在地下乱滚,滚得发松衣绽,就孟姜女哭倒长城也无此惨痛,真个哭得天昏地黑,日月无光。丰湖士人闻之,做只歌子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