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翁醒世录


话说钱士命被殷雄汉揪住,恨不得一拳打死,心中着急,忙叫军师救命。那殷雄汉正要下手,只见沓口吕强词口中念念有词,身边放出歪丝,将殷雄汉缠倒在地,密层层缠绕在身,弄得缚手缚脚,一些儿也不能活动。钱士命道:“你如今尚不还我这一个金银钱么?”殷雄汉道:“我晓得你什么金钱,你向人索取,也要有个道理,你仗了吕强词的伎俩手段,欺人太过,别人怕你,我殷雄汉不怕你的。”钱士命吩咐军师把歪丝用力绕起,将他咽喉逼紧,缠得浑身扁扁伏伏,眉不能扬,气不能吐。此时殷雄汉气短,看看将死,钱士命向吕殉道:“此等人不可留在人间,何不早灭其迹。”遂于大爿田内,掘地三尺,把殷雄汉提起放下,活活的埋没泥中。殷雄汉本来耕种心田,在家无事,一旦遭钱士命之手,死于非命。正是:闭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

钱士命同军师重进破栈中,寻觅金银钱,仍无踪迹,便上了马,对吕殉道:“殷雄汉虽死,贾斯文和金银钱仍无着落,如之奈何?”吕殉道:“贾斯文想来与李信、时伯济是一流人物,拿了一个,那两个就有着落了。”钱士命道:“我久欲灭此李信,追捉时伯济,如今须要四面寻拿,我与你回去,多差几个人,着他用心细访。”一面说,一面走。正走之间,只见半空中曜日增光,金盔银甲,圆面方眼,明晃晃落下一个人来,厉声向钱士命说道:“俺乃上界金银钱福神是也,专管人间子母金银钱,操予夺之权。俺今在前世寺化僧手中收取一个子钱,付你暂时执管。”钱士命接在手中,同吕殉纳头便拜,站起身来,那尊神就不见了。钱士命道:“这个子钱原是我的故物,自从那日付与万笏做押之后,不知去向。”吕殉道:“从哪里得来的?”钱士命道:“这钱是时伯济落在海中,我将母钱引来的。今幸钱神有灵,还我故物。但不知母钱,今在何处?”吕殉道:“拿了贾斯文,自有金银钱下落。”

说话之间,不觉已到孟门边,钱士命踱进来到自室中,坐在称孤椅里,把子钱细看,心中暗想:这个金银钱,再大些好了。心未想完,忽见那金银钱登时大了,立起宛如月洞一般,这钱眼之内,竟可容身。钱士命看见,欢天喜地,手舞足蹈,在这钱眼中钻来钻去,玩筋斗耍子。身子正在眼中觉得钱眼渐渐收小,忙将身跳出,那金银钱已变小如旧。钱士命道。“要大就大,要小就小,果然是个宝贝。”随即藏在库中,一心又想那母钱,无日不同吕强词商量要去灭李信,访拿时伯济,追捉贾斯文,图得母钱到手。朝思暮想,他哪里晓得两个金银钱,都在他家中,自然财多身弱。忽一日钱士命霎时肚肠痛,自己不知胸中脂肝百叶,怎生在里面,一双眼睛,反插在头爿骨内,来往人头,多不认得。妒斌却不在他心上。钱百锡又不在家中,只有两个趋炎、附世在旁服侍照看。但见钱士命露出胸中,良心发现,心头推起一团形状,色泽如炭团无二,不晓得他生的是什么外症。正在毫无主张时候,门前来了一个摇虎撑的,肩背着葫芦,就是从前医过邹诡的说嘴郎中。趋炎、附世忙请了他进来,陪他到自室中,看了钱士命的病症,说道:“我有上好膏药,贴之可以立愈,快拿一盆炭火出来。”二人即掇出一盆火来,摆在中间,他便在葫芦内倒出药来,在炭火上熬成膏子,取出一块七歪八扭的歪摆布,摊成一个火热的膏药,攉在钱士命心头,那一块炭团相似的患处。谁知钱士命的皮肤老结,热膏药一时竟有些攉不上。那郎中将手按住不多时,钱士命就开口说道:“先生,我腹内的心好像不在中间,隐隐在右边腋下,不知此种膏药,可攉得好否?”那郎中道:“我是外科,只会医皮,那里面的病症,须要请内科医治,我是不懂的。”

钱士命遂吩咐将钱三分七铜八铁的银子,封了一封送与那郎中。

那郎中就当面折封,看了一看,道:“我不要谢仪,只要借你府上的金银钱一看。”钱士命道:“你要看金银钱,此时不便,须得我病体痊愈时,然后拿与你看便了。”郎中听说只得背上葫芦出门而去。

那趋炎、附世两个商议到各处去寻访内科,寻到了没逃城外,有一个姓熊,他无名无号顺口儿叫做熊医,不去人的病,不伤人的命。请到家中,看了钱士命的心头,诊了脉息,告知腹内的缘故,那熊医道:“将军贵体定然未病先服药,一向调理,用何药物!”钱士命用手在空架子上拿出一个丸方来,递与熊医道:“先生请看。”那熊医接过手中,冷眼斜视,但见那丸方上开着:烂肚肠一条,欺心一片,鄙吝十分,老面皮一副。右药掂斤估两,用蜜煎砒霜为丸。如鸡卵子大,空心汤送下。

那熊医看完,向钱士命道:“此方叫做一定滋生丸。将军这病,就从平素调养上得来,日积月累,病根已深。医家治病,从来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将军的病在心里,自古道,心病还将心药医,我有个老方法,可以治得此病,但恐将军胃口不对,喉咙中一时咽不下去。要用:好肚肠一条,慈心一片,和气一团,情义十分,忍耐二百廿个,方便不拘多少,再用茑汁一大碗,煎至五分,这叫做一帖平稳散,方便可服。将军你自家有病自家知,急将此药方好好留心调理,或有转机,倘再因循,将来成病没药医了。”熊医开完方子,辞别而去。趋炎、附世忙乱,勉强配齐药料,就在那一盆火上煎好,用一只假磁杯盛了,递与钱士命。钱士命接来呷了一口,果然胃口不对,咽不下喉咙,登时呕恶吐了满地,遂将旧存丸药,吃了一服,喉咙中便觉滋润,因此仍服旧药。又服了几天,初时腹内的心,尚在左边腋下,渐渐的落将下去,然一日霎时泄泻,良心从大便而出,其色比炭团更黑。钱士命着急,叫趋炎附世在外边访闻名医,有能治得此病,愿将金银钱一个作谢。

这个风声吹入脱空祖师耳朵内,他便离了钻天打洞,带了石灰布袋,驾起云头,来到独家村孟门边站立。趋炎、附世看见问道:“祖师何来?”祖师道:“闻得你们将军心不在肝上,我有移东补西之术,管教他病体顿时痊愈。”二人禀知钱士命,出来说道:“将军说要与祖师言明,若治得病好,自然把金银钱作谢,否则莫怪。”祖师道:“我的法术无往不验。”遂请到拂中厅上坐下,就于拂中厅内结起一个海外奇坛,它上边供着一尊骗神财佛,桌上排列木猪木羊一对,居中空架子一座,上插极划尺一根、十炼剑一把,离旗一面,中间摆了一个稳瓶,将钱士命大便中落出的黑心,装在瓶内,旁边竖着一根棒槌接的幡竿,挂起蓝幡一对。他头戴泥箬帽,身穿紫蓑衣,先念了一卷《累助经》。然后请出钱士命,掇了一只有主椅,坐在坛前,将一个炭箕帽子戴在他头上,哈口气,把钱士命的头皮,摄了下来,放在稳瓶内,研了椒酱,同黑心拌和,又将一个泛供盛了稳瓶,脱空祖师顶在头上,左手伸开花手心,右手仗了十炼剑,解开石灰布袋,蘸上石灰,指东画西,画了满地石灰,口中说出天书,念念有词,做出偷天换日的手段。但见钱士命好像捆来当死的样子,头不摇眼不杀,欲要将瓶中的黑心,弄软从顶门装入里内。哪晓得钱士命天生老结,不能轻易纳入。祖师一时失手,泛供跌穿,稳瓶打碎,一齐跌在地上,身上石灰沾了一屁两胁肋。钱士命叫道:“我头脑子胀得哼,快把帽子除了下来。”脱空祖师见破了他法,立起身来就把炭箕帽子替他除下,说道:“将军身体真是无法可治,只好带病延年的了。

我如今也不想金银钱作谢,只求借我一看。”钱士命道:“你的法术无效,我的金银钱也不用看它了。”脱空祖师听说,默默无言,他来时原想金银钱到手,所以为他说法,谁知法术不灵,看也不能看一看,只得懊恨而去。

钱士命看见脱空祖师去了,遂走进自室,向吕强词道:“脱空祖师原是邪术,徒然作法,哪里治得好我的心病,到弄得我头脑子胀。我如今要问军师法术多端,可有甚法儿治得此症?”吕强词道:“将军不问小道,小道不敢妄谈,将军若问小道,小道倒有个绝妙的现成方儿在此。”钱士命道:“什么现成方儿?”吕师说道:“这个方,就是熊医所说的心病还将心药医。眼前道理,他一时悟不出,故能说而不能行。将军你是心中不足的,今黑心尚在,何不用安心丸一丸、软口汤一盏,同黑心服下,只要把那心窠填满,病体自然全愈,这岂不是绝妙的现成方儿?”钱士命忙吩咐趋炎、附世备办药物,二人答道:“黑心可要将它洗一洗?”军师道:“不可,若是洗了,将军就咽不下了,即使咽得下去,亦不能仍归故处了。”二人即便端来安心丸,煎好软口汤,把黑心一齐摆在钱士命面前。钱士命要紧自己病好,拿来一口吞下,但觉那黑心从喉间一滚直满两腋,横在一边,外面腋下皮上,仍旧起了一个块。命趋炎、附世用手轮挪,再挪也挪不散,竟似铁铸的一般,坚硬异常。

钱士命此时倒觉得身子宽松,胸中爽快,向吕强词致谢道:“军师妙法,果然比众不同。我今依旧踢得枪使得棒,一心只想这个金银钱,总要灭那李信,访拿时伯济,追捉贾斯文,军师你有何高见?可遂得此心。”吕强词道:“将军一面自己领兵剿灭李信,一面着几个豪奴四处访拿时伯济、贾斯文,待小道作起法来,管教一鼓而擒。”钱士命遂吩咐几十个豪奴向各路分头而去。他自己骑上拂怕玉马,手执一枝拂担叉,趋炎、附世跟随背后。吕强词在后,也领了一枝兵,离了独家村,望前进发,正是:烦恼不寻人,自去寻烦恼。

不知钱士命此去何如,且看下文分解。

第十二回

钱愚心虚求佛化僧胆大弄鬼

西江月

自古盛衰难测,从来天运循环,有谁保得百年安?且慢肆无忌惮。

务要设身处地,还该体贴包涵。须防自己犯交关,也被旁人谤讪。

话说钱士命同了吕强词、趋炎、附世领兵要灭李信,出了独家村,望前奔去。行不上几里,抬头忽见一个娘娘,远远走来,钱士命看见说道:“好了,时伯济便有着落了。”那娘娘走至面前,钱士命道:“你前日放走了时伯济,如今要到哪里去?

快快还我时伯济来。”那娘子道:“我在前世寺里烧香转来,不晓得什么时伯济!”钱士命听说大怒,就将金银钱抛在空中,顷刻变大,望着那娘娘落将下来,没头没脑将那娘娘登时压倒即死。你道这娘娘是谁,原来就是当日时伯济逃走时,在他家躲过的柳娘娘。可怜一条性命,只为一言不合,遂遭钱士命之手,死于金银钱之下。钱士命遂收了金银钱,吩咐将他尸首拉在大塘路上,仍旧引兵前进。

朝行夜宿非止一日,看看来至大排场,霎时间钱士命头重脚轻,连人和马滚倒在地。吕强词忙住了马,慌忙扶起道:“将军苏醒,为甚这般光景?”钱士命慢慢醒来,答道:“为压死柳娘娘,用了一用金银钱,一路思想,忽然从那挪不散的块上痛起,周身肉疼,不觉一时晕倒。如今虽醒,那个块上还是痛甚。”趋炎、附世道:“将军且请收兵回去,再作计较。”

钱士命遂上了马,正欲回转马头,忽听得远远地有人喊道:“将军心虚,何不到敝寺中去求佛保你,立时痊愈。”钱士命待那人近前,定睛一看,却原来就是前世寺内的化僧。钱士命道:“我肉疼难熬,正欲到寺中来求佛。”化僧道:“寺中佛菩萨无求不应,将军求佛,病好仍可用兵。”钱士命引了众人,一径来到前世寺里,一应人等在外伺侯。钱土命独自一个走进山门,化僧引了来至大殿,但见:中间一尊威灵显赫,手中有佛;左首一尊自道神佛,大模大样;右首一尊一袋神佛,作威作福。大耳菩萨,自由自在;救命皇萨菩,救苦救难;欢喜大师,形像俱无;五方筵圣,须眉毕现。五逃七煞,五虚六耗,尽是凶神恶煞;退财白虎,倒运黄龙,无非一类神祗。虽然泥塑木雕,真是神光佛现。

钱士命跪在手中有佛面前,抱住了脚,苦苦哀求。化僧道:“将军,你闲时不烧香,急来抱佛脚,可知道该死的众生,佛也不渡,你须要去求救命皇菩萨,自有应验。”钱士命立起身来,满殿走去,见了大佛磕磕拜,见了小佛踢一脚,拣佛烧香,独向救命皇菩萨案前,暗中祷告:伏愿治得肉疼病好,捉得那几个仇人,弄得那母钱到手。拜了几拜,才能起立,辞别了化僧就走。化僧道:“肉疼病好,须要将金银钱来佛前上供。”钱士命道:“我今痛得越觉利害。”一面说,一面走,出山门骑上拂怕玉马,领了众人,仍旧要灭李信,捉拿时伯济和贾斯文。

离了大排场,把马一直跑去,经过闲界地方,路旁有个山嘴,不提防那个挪不散的块,刚刚碰在那爬角嘴上,钱士命大痛叫苦,把马勒祝忽见一个人冷眼斜视,立在钱士命面前,说道:“将军休慌,你要肉疼病好,我有治法,马上可以痊愈。”钱士命细看那人:割眼跷须,玲牙俐齿。手执软尖刀,胸藏绵里针,肩挑靠壁柴,腰挂野人头。

钱士命问道:“你姓甚名谁?家居何处?”那人道:“小子姓刁名钻,表字转弯绰号暗老虎,家住难交开口。”钱士命道:“你果然治得我肉疼病好,愿把金银钱来谢你。”刁钻道:“请解开胸前,待我动手。”钱士命遂露出了那挪不散的块。刁钻取出绵里针,在那块上用力一刺,钱士命叫声“啊呀”,只见那块上溜溜的出了一些血。刁钻道:“你还要肉疼否?”钱士命道:“痛极痛极。”刁钻道:“休慌。”复拿下软尖刀,疙瘩一声,齐根割去了这块肉。钱士命叫声“罢了”。刁钻道:“你如今疼也不疼?”钱士命道:“不痛了。”刁钻遂藏了绵里针,收起软尖刀道:“将军乞借金银钱一看。”钱士命道:“现在不便,且待我回家之日交看便了。”刁钻跟着同行,钱士命仍然领着前进。不多时忽听得有人叫道:“将军请下马来,我是邛诡的兄弟邛汉,表字百惯,家住强撑浜里,自幼从墨用绳为师,学得扯别人的被头,盖自己的脚,倒也可以陇过去。近来陇得赤脚地皮光,身上寒光,缩鼻涕弗上,一个鼻孔里出气,弗知香臭。欲求将军讨些绵挞拖,做件绵衣穿穿,还要借金银钱一看,依便依,不依还我家兄的命来。”钱士命听了,只做不闻,把马一直跑过,正是:将军不下马,各是奔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