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海升沉录

  各代表员道:“纵不是以路权抵押,但所购材料及聘用工师,不得自由,与失权何异?”汪大燮道:“诸君此言,似乎近理,惟有想不到处。今中国制造未广,材料纵不购诸英国,亦必购诸外人;就以工程师而论,中国人才尚少,亦须向外国聘请,是并无吃亏之处,诸君当可释疑。”各代表员道:“材料及工程师虽要靠外国,但使权自我操,材料可以择价而购,工程师亦可由我去留,毕竟是不同的。”汪大燮道:“条约里头可订明材料价值,不能较别国尤贵,即工程师如不称职,亦可由我开除,如此并非受人挟制。若谓借款要吃亏佣钱,今我们已声明,经手的佣钱仍归公司,若谓借款必须纳缴子息,想自办的股本,亦何尝不要纳息?诸君细细研究,自可了然。在兄弟非必把持,以惜款为是,但于万不得已之中,故筹此一策。
  况两省股本未集,今借款又得现成,可以立刻兴工,借人之财,以办我之路,有何不可?”
  各代表员道:“借款两字,流弊不可胜言,仓猝间难以尽述,总之损失权利,实所不免。若大人以集股艰难为虑,须知现在人情踊跃,旬日之间已集得数百万。现今又分各府各县担任,想股本是不难的。”汪大燮道:“有无流弊,只看所订条约何如耳。”各代表员道:“此话自然能说得出,但历来交涉,时时说谨慎磋订,实没一事不吃亏,又安能保此条约,必无流弊。”汪大燮道:“此亦诸君过虑耳。且尤有一说,诸君以为人心踊跃,集股自易,但恐认股虽易,交股就难了。”
  各代表见汪大燮说出此话,以为汪大燮太过小觑自己两省,心中不悦,即道:“广东人把粤汉铁路争回自办,瞬息间集股四五千万,难道苏浙两省之力,就不及广东一省不成?”汪大燮道:“这却比不得。广东人以一时之气,像与岑春煊赌赛一般,所以如此。若寻常集股,却不容易。”各代表员道:“此次苏浙人亦激于义愤,集股亦未尝不易,汪大人处若不见信,请准由商办,若办事人集股不成,任从治罪亦可。”
  汪大燮此时,觉没得可答,只说道:“那有集股不成亦可治罪之理,但外人苦苦不允废约奈何?”代表员道:“此是草合同,不是正约,不要混说。因草合同未经朝廷签字,不能作正。以外人逾期不办,先自背约,应可废弃,作为无效。”汪大燮道:“我何尝不知此理,但自念国势力弱,一经决裂,必须言战,实无可以抵御之法。”各代表员道:外国只系商人谋办此路,他政府未必为之兴师。且他自背约,公法上实说不去。”汪大燮道:“到今日的地位,看我们中国的光景,那里说得公法。”
  各代表员至此,见汪大燮苦苦以战事恐吓,即道:“大人处所言,非我们所敢参议。战和两字,自有政府裁度。我们代表,只为路事而来,所有权限,只能与闻废去草约,余外皆非我等权限所及。此说方才早已言明,若大人见谅,自是好事,倘若不能,我们惟有回省照复,不必更说其他。”汪大燮此时,觉不能再说下去,即道:“不过彼此参酌,并无别的。诸位不必便回,待我把诸位宗旨及所有权限,向袁尚书细述,然后再商便合。”
  各代表便即辞出。回至寓里,暗忖:“今日听得汪大燮言论,全是把持。只把外交烦难来推倭,又只把战事来恐吓。看将来,一切什么归外人所办,及什么借款自办,统通只是汪大燮把持。若汪大燮不去,此事终没了期。”立即把相见问答情形,寄复本省。至此苏浙人士皆嫉汪大燮,以为袁世凯的主意,只系汪大燮一人播弄。故又纷纷电致北京政府里头,力斥汪大燮之非,并申明代表员到京的权限。又攻击汪大燮误国媚外,速宜治罪等语,弄得汪大燮手足无措。随后各代表员以此事终难转圜,因汪大燮并不言及可以自办的话,屈计十天期限已满,只得函告外部,要如期回省,即附轮南返。
  那汪大燮老羞成怒,转向袁世凯面前,说许多苏浙人的坏话,反令袁世凯愤怒。因误国媚外这一句话,汪大燮也指是苏浙人谩骂袁世凯的,那袁世凯安得不怒?因此不免坚持借款自办一议。后来毕竟民气难抗,英人又肯顺些情,把此件交涉放下了。朝廷又知汪大燮为国民仇视,即把汪大燮离开外部,派为出使英国考查宪政大臣,使离开北京。所以当时苏浙的人,又不免多集怨于袁世凯。这都是后话,倒不必细表。
  单表袁世凯自任外部尚书军机大臣,最后一年,正是光绪三十四年。那时光绪帝日在病乡,到了初冬时候,病势更重,也聘过几个御医请脉,终不见有点起色。偏又事有凑巧,到那时清太后又染了一病,颇觉沉重,也到颐和园养病去了。那时两宫既病,故十月内一连十数天也没有视朝。
  偏到十月二十一那一天,光绪帝竟一病不起。当时宫中不免纷乱,因光绪帝登位之时,论起昭穆,本有些不合,因同治帝殁时,也没有储君,就以光绪帝人嗣,不过仿兄终弟及之制。
  故当时就有人议论,以为同治帝没时,应立同治帝的侄子方为合法,今仿兄终弟及之理,与当朝家法不合。不过太后以若立同治弟的侄子,就须立恭亲王的孙儿,怕恭王当权,实于自己不便,是以改立光绪帝。这样,全是当时太后的私意,为自己执权起见。又因故立光绪帝之时,先把同治帝的死事隐住了,早令恭王查勘万年吉地,使他先离了京城,然后令直督李鸿章带兵镇住北京,方才将光绪帝登位的。有这个形迹,益令人思疑。是以当时大臣,纷纷入奏。
  更有一个吏部稽勋司主事吴可读,递了一本奏折,即行自尽,这样唤做尸谏。他折内的大意,以为光绪不应登位,将来必成个争立之祸;虽太后谕旨中,有说明待光绪帝生有太子,然后入继同治这等语。但若光绪帝一旦无子,将来必纷纷争讼,故请当时太后不宜一误再误,当先立那一人为同治承继的,待光绪身后,即行即位,以免争端。果然被他说中了,到光绪帝于三十四年十月二十一那天殁时,竟然无子。
  清太后忆起吴可读一奏,又因那时恭王一派人甚盛,容易争立,故清太后一意要立光绪帝的侄子,总须一人入宫坐镇才好。猛想起当时朝中,惟袁世凯一人,最有机变,就令人官护卫。正是:嗣位既思扶幼主,镇宫还要靠权臣。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廿二回请训政铁良惑宫禁
  遭谗言袁氏遁山林
  话说因那时清帝病故,朝廷恐诸贵族为变,思召一重臣入卫。因当时庆王亦不在京,实国庆王掌执大权已久,恐他于嗣位问题有所梗议,故学从前遣发恭王的手段,借查勘万年吉地之名,先令庆王领差出京。那时军机中人,除了庆王之外,就算袁世凯是有权有势的,故就令袁世凯入宫护卫,并商议大事。
  不想清太后正筹思嗣位问题,又在病中,势方剧烈,到次日,清太后又一病身故。
  还亏清太后早传下遗诏,以醇王的长子溥仪入继大位。那醇王本是光绪的胞弟,故溥仪就是光绪的嫡侄子,论理本该择立。但这会择立的法子,于光绪帝名下,只是兼祧,于同治帝的名下,方为承嗣;若就承嗣同治帝说起来,又不止溥仪一人方为合式。故清太后传下遗诏时,实大费踌躇。只一面令袁世凯入宫,又一面与醇王商酌,立定了主意,以傅仪入嗣。
  及到次日清太后殁时,京中谣言更多,因帝后俱亡,相隔只是一天,有此凑巧,自然令人疑惑。有说光绪帝死于非命的,又有说先太后实死于非命的,更有说光绪帝已死了数天,不过到那时方行开丧的。你一言,我一语,京中内外,倒是一般说法。惟有一点奇处,因各国驻京公使电报各本国,又称清太后死之在前,光绪死之在后,与前说大为相反。更有凑巧的,当时拿了几个太监,谕旨道他是干涉朝政,因此更有人传道,先太后那日在南海小御轮中,夜里被一个太监,不知何故,用枪击中了左腿,伤重致毙的,故把那夜值差的太监,尽行拿了治罪,所称因太监干涉朝政,只是一种托词,这等语。诸说纷纷,莫衷一是。但就外国人所传的说起来,是太后先死,还是近理,然究不过是忖恻之言,也没什么凭据,倒不必细表。
  且说当时醇王,正在军机行走,因宫廷遭此大变,自然在宫内商妥,立了自己儿子登位,然后把哀诏来宣布。在醇王本与袁世凯有点意见,因前年议创内阁的事,曾用枪击袁世凯,此事本来刻未忘心,今偏召袁世凯护卫,只是太后的主意,自己自不好阻他。还幸袁世凯亦是扶助择立溥仪的,因此把前时意见,本已消化了。
  不想那时铁良正在做陆军部尚书,觊觎政权,已非一日。
  惟心中最恨袁世凯一人,年前因为争掌兵权,已多次冲突,今只望光绪殁后,袁世凯或失了权势,自己才好谋入军机。不提防嗣位大事,有许多宗室大臣也不召进宫中商议,偏召袁世凯一人,心中就不舒服。又怕新皇登位,念他援立之功,更加重用,可不是他的权势更要大起来?便召集自己心腹的几人,如学部尚书荣庆及学部侍郎宝熙,与及陆军部参议良弼,会议对待之策。
  那时良弼以铁良得掌兵权,实出自他的手段弄来,今因不迁其官,已含恨铁良不已,惟外面仍与铁良周旋,故铁良全不觉得。当下会议对待袁世凯,宝熙道:“今袁某入宫护卫,且与闻嗣位大事,显有援立之功,料不能说他不好。今谕旨已将太后追封的(为)大行太皇太后,而光绪后又已封为皇太后。
  自咸丰以后,向由太后垂帘听政,今改以醇王做监国摄政,料非新太后所喜欢。今不如密进宫中,恭请新太后垂帘。如此议能行,可料醇王失了权势,那时新太后必感我们扶他听政,自然用我们掌执政权,便可在新太后跟前,说先太后夺先帝政权之故,系袁世凯当戊戌一案,从中播弄。这样,不怕新太后不治袁世凯之罪,是一举而两得也。”荣庆道:“此计大妙,即是一矢贯双雕。一来我们可以同进军机,二来又泄袁世凯之恨。
  若是不然,不特我们没有掌执政权之日,且将来援立功大,袁世凯将越加重用,即越有权势,实是我们眼中钉刺而已。”铁良道:“豪杰之士,所见略同,我亦以此策为最妙。但何以进言于新太后之前,且言了又安能得他必允?实属有点难处。”

  宝熙道:“有何难哉!今停灵在内宫,足下为亲贵大臣,明日可人宫致祭,就向新太后说有要事密奏,新太后自然要设法密召足下入宫,自可以畅言。且若以醇王摄政,便权在醇王,若由太后垂帘,即权在太后,亦没有不从的道理。”铁良听罢大喜。座中惟良弼不发一言。
  到了次日,铁良即独进宫祭灵,觑醇王及袁世凯不在左右,即向新太后面称:“有要事要密奏。”那时新太后听得,正不知有何要事,只道宗室近支,有谋争大位的事,便令太监引铁良转至别宫面奏。铁良见了新太后,请过安后,新太后道:“外间有何要事,可面奏将来,也不必徇隐。”铁良奏道:“先帝不幸宾天,臣等正不胜哀掉。但念先帝非不雄材大略,只以权不由己,遂致政不能发施。今皇太后不宜复蹈故辙,宜自主掌大权,以竟先帝之志。惟先太后遗诏,以醇王监国,似非不佳。但醇王年轻性躁,究不如太后之睿智聪明。故臣等多人意见相同,欲请皇太后垂帘训政。昨夜与学部堂官荣庆、宝熙等相商,皆以此策为最要,迫臣人宫面奏。如蒙皇太后俞允,臣等必竭忠相辅,以图自强。”
  新太后听了,意亦稍动,但以遗诏既以醇王监国,若自己一旦垂帘,便与遗诏相背,固惧诸臣不服,且恐醇王不肯相让,那时宗室亲贵,必以自己与遗诏争权,亦断不助己。此事看来怕不易行。故此心中踌躇不决,便向铁良面谕道:“卿言亦有理,但遗诏已定,不易更改。此事容我细想之,倘若可行,必从汝请。今宫中耳目较多,不便多说,汝宜早退。”
  铁良此时已不敢再留,惟频(濒)行时,仍再奏道:“太后宜自打算,勿迟疑误事。倘太后允行,料诸臣必不敢抗。若有面谕之件,请随时召臣进宫,俾得面听圣训。”说了即行辞出。即把面奏情形,对荣庆等说知,以为新太后尽有些意思,当可允准,正喜不自胜。惟当时新太后细想:“此事行之不易,恐勉强要做,反闹出乱事来。”因此不敢,就把铁良所奏的话,已按下了,再不提起。
  那时,铁良一天望一天,终不见太后再召自己进宫议事。
  再过三两日,仍无消息。料知此次愿望一定落空,心中反不免彷徨起来:因恐此议一泄,以太后垂帘,必夺了醇王权势,若被醇王知道是自己请诸新太后的,必怒责自己,那时欲谋陷袁世凯,反为袁世凯所乘,自己反弄个不了,如何是好?即急与荣庆、宝熙等计议。连荣庆、宝熙二人亦惊慌起来,转问良弼有何解救之法,良弼道:“此策不是我主张的,我那里觅得解救的法子来,不要问我罢。”铁良道:“彼此都是同心的人,你为何说此话?”良弼听了,惟低头不语。
  此时铁良亦不暇多责良弼,只要与荣庆、宝熙商议计策。
  宝熙道:“我们所仇恨的只是袁世凯一人,因他并不是我们亲贵的,竞把大权落在他手上,是以不服。若我们失败,便是袁世凯更为得势,我们断不甘心。今不如反言袁世凯密请新太后垂帘,以夺醇王摄政。在醇王跟前说这些话,那时醇王必怒,怒则罪袁世凯必矣。足下以为然否?”铁良道:“只怕醇王不信。”荣庆道:“年前因议建内阁的事,醇王曾欲击袁世凯,是袁世凯为醇王仇嫉久矣。由此进言,不患醇王不听。且自两宫殁后,袁世凯日在宫中,谓他进言于新太后之前,亦近情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