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海升沉录

  但所需巨款,现时究筹有的款不曾?若要筹借外债,弟必为尽力。”袁世凯道:“此次筹款,也不劳费心。
  现定练军款项,分为四宗,以一宗由各省摊派,以一宗由直隶募公债及度支部筹拨,余外两宗,倒由老太后拨发私储及内务府拨出。故款项先已筹定,然后小弟方敢下手。务求贵大臣,向贵国各厂核实价目,不要浮开。他日成军,当感激贵大臣不浅。”德公使听了袁世凯一番言语,便信购办枪炮之事为确切不移,便应允必为尽力。袁世凯也称谢而退。次日又再会德国公使,都是谈论购枪的事,一连会议了三四天,然后回任。
  那时,德使自然召集本国寓京津的商家前来商议,打算要替袁世凯购办洋枪一百万枝,大炮一百门,看价目货式如何,好回复袁世凯,即行购办,免被别国人搀此利权。因此各德商也打算此事,以为揽得大宗生意,自然欢喜。因在中国是袁世凯经手,在本国是公使经手,没有不信以为真的。正拟会合各德商,联同代办,免致彼此竞争。
  惟自此风声一出,各国无不震骇,以为中国不知有何举动,要急练百来万的陆军,都互相传述。在袁世凯听得,也不免暗笑。因为自己失了四镇兵权,各国诧异,言三语四,故出此一策,好来戏弄各国。不料各国也被自己戏弄上了。自不免与幕内各员谈及此事。那些幕友道:“大人此策,不怪各国相信。但将来没有实事,却如何回复德公使,却不可不虑。”袁世凯道:“此并无难处,我早已对庆王说过来,只有延缓的法子,便可以复了他。”
  在袁世凯虽如此说,但北京里头,那些宗室是最多疑忌的。听得各人传说,是袁世凯向德国克虏伯厂定购快枪一百万枝、大炮一百门,究竟因什么事?又不是朝廷着他购办的,便是由国家购办,也不至要用一百万枝之多。想其中必有原故,况他是亲向德国公使关说的,料没有虚伪。难道袁世凯因被朝廷削了兵权,故怀怨望,另有些举动不成?
  这点风声,飞到铁良耳朵里,铁良益发惊骇,便往见德国公使,问袁世凯曾否到来定枪。德使答称“是是”。旋问铁良,是否中国要练足陆军一百万。铁良觉朝中并无此事,但袁世凯如此说,不好向德使说破,只好由自己内里打点,便顺口答了一个“是”宇。
  旋问德使道:“袁世凯到来定购枪炮,是说办往北洋,抑仍归陆军部购办呢?”德公使又道:“他并不曾说过,只称已筹有的款,不劳借债。又不曾说枪枝到时,运往何处。只托本大臣与敝国商行核实价目,即行定购罢了。”铁良听了,更为疑惑,但不好向德使说出自己心事。只得告辞而出,即寻醇王,说知袁世凯购毛瑟快枪一百万枝的事。
  那醇王是个年少的人,一听此话,即如愤火中烧,直入宫里,求见太后,把袁世凯举动,向太后面奏。
  时太后听得,本不大信,因袁世凯不是个愚拙的人,他若有不轨的心,自然好生秘密,断没有亲到京里与公使面商购枪的道理。但醇王说得十分确凿,并言是铁良面见德使,亲听德使诉说的,没奈何,只答称:“待查过确实,倘有此事,定要处置他。但不要声张,传出去尽有不妥。”醇王唯诺而退。
  太后即召庆王进宫独对,问袁世凯是否有自行招兵购枪之事。庆王听了,就知此事有些原故。因袁世凯先已对自己说来,便把袁世凯假托购枪的用意,一一说出,并道:“外人不知中国改定官制之意,以军政大事,忽然以铁良代袁世凯,遂起谣言。故袁世凯不惜躬犯嫌疑,自称再练陆军百万,所以稳住外人之心,并无他意。”太后道:“我亦料袁世凯断无他意。
  他若怀了不轨之心,何至明目张胆,与德使商量购枪。
  今闻贤王所言,更不必思疑。”庆王道:“太后明见万里,袁世凯当永为感激。”说罢辞出,即以此事告知袁世凯。
  那袁世凯听得,不觉叹道:“某不过借此欲戏弄外人,不想又为小人所伺。今后种种掣肘,办事益难了。若非太后明白,某今番如何得了 !”想一回,又叹一回。再忖:“自己是个疆臣,惟内政大事,某必预闻,无怪招妒。且各项要差,皆在自己身上。小人求差不得的,必以自己为众矢之的。计不如卸去各项要差,自削其权,免为小人借口,岂不甚好。”说罢,便不待商诸幕友,即行执笔拟起奏稿,专请辞差。那
  奏稿道:
  奏为沥陈下情,吁恳恩准开去各项兼差,以专责成而符新制,恭折仰祈圣鉴事:窃臣前以兼差太多,力难兼顾,曾叠请分别开去兼差。屡奉温语,慰勉臻至,震悚莫名,臣复何敢固辞,上渎圣听。伏念臣世受国恩,及臣之身,叨荷愈重,特达之知,非常之遇,眷注弥笃,倚畀愈隆。臣虽至愚,天良具在,当以有生之日,皆图报之年,即蹈汤赴火,肝脑涂地,亦不足为万一之酬报。重以时局艰难,深宫焦劳,未尝或释,凡属臣下,皆当感激努力,以慰宸衷。况受恩如臣,何敢辜负生成,稍涉规避?是以鞠躬尽瘁之思,不特安逸所不敢图,即毁誉亦不敢计,但为管见所能及,棉力所能胜者,靡不竭虑以图。无如心虽有余,力常不足。
  臣之才智,不逾中人,臣之气体,更甚羸弱,近岁迭膺艰巨,精力更逊于前时。矧天下之事理无穷,一人之智能有限,故数载以来,臣之负咎,当已多矣。
  不特此也,自古权势之所集,每为指摘之所归。今当圣明在上,众正盈廷,本无庸过虑;惟臣向以愚衷自矢,夙蒙圣主优容,信任不疑,自当力任劳怨。而臣独不免私忧过计者,非徒以满盈足戒,颠复堪虞。良以国家方艰,大厦非一木之能支,巨川贵同舟共济。
  而深思静虑,谁不如臣?若重寄常加于臣身,则疑谤将腾于众口,使臣因此受贪权之诮,将无以自明,即旁观亦因此启猜疑之渐矣。昔曾国藩常奏称‘臣一人权位太重,恐开斯世争权竞势之风’等语。臣区区之愚,窃亦虑此,则非止为臣一身计,兼为大局计,而不得不沥陈于君父之前者也。
  现值改定官制,明诏所布,首以专责成为言,仰见圣朝亮工熙绩,综名核实之至意,钦佩曷胜。臣以为欲专责成,须先明权限,而臣所兼各差,如参预政务,如新定各部尚书之职衔,与各国之国务大臣居中任事者相类。臣忝为外僚末官,兼任如会办练兵,及办理京旗练兵等差,现在陆军部已经设立,以练兵处并入,军政所汇,责有攸归,臣可无庸分任。如督办电政,督办山海关内外铁路,督办津镇铁路,督办京汉铁路各差,现在邮传部亦经建设,电政路政,应隶属该部,自无须臣督率经理。如会议商约一差,现在英、美、日本等国,商约均已议定,自后有辙可循,亦无须臣再参末议。以上臣所兼差共计八项,拟请旨一并开去。臣决非敢避劳耽逸,亦非敢避重就轻。以后无论何时,设有重大事宜,须臣赞画,臣但奉命办理,决不敢稍为推诿。现在委因差务太繁,实非才力所能及;事权过重,复非臣下所敢安。用是不揣冒昧,披沥渎陈,合无仰恳天恩,俯允臣请,不胜感激。恐惧屏息,待命之至。所有微臣沥陈下悃,请开兼差缘由,谨恭气折具陈,伏乞太皇后、皇上圣鉴训示。再
  臣前领有督办电政大臣关防、督办山海关内外铁路大
  臣关防、督办津镇铁路关防各一颗,俟奉谕旨后,即将各该关防一并移交邮传部,酌量缴销,合并声明。
  臣谨奏。
  自此折一上,袁世凯先密告庆王,请他不必替自己挽留。因此,军机中人,自然要卸去他的兼差,好削他的权力。若铁良一辈,满意要代袁世凯掌握权柄的,自见袁世凯上表请开兼差之后,更天天在枢垣运动,好将袁世凯辞差的折奏批准了,那时自己的权柄方更重大。在军机里头,亦见袁氏折中语气,句句属于实情,亦不必阻他。因此,会同详奏太后,立时下了朱批,只得“着照所请”四个字,便将袁世凯向来所有各项兼差一概开去了。正是:阙下方陈辞缺奏,朝中已遂集权谋。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庆生辰兰弟拜兰兄
  筹借款国民责国贼
  话说袁世凯因为各位宗室人员所忌,迫得上表辞去兼差。
  当时朝廷已有旨发出,系“着照所请”四个字,便把一切差使统通开去了。那时袁世凯以为从此可以免得诸臣所忌,不想那时宗室人员,有许多恃着是天潢贵胄,一来以袁氏从前权重,不免睥睨侪辈,二来又有从前受过袁氏气焰的,固乐于削他权势,故到此时,虽减了兵权,开去兼差,犹若余怒未息,更日肆谣言。有说袁世凯失了兵权,久怀怨望的;有说他今更因开去兼差,口出怨言的;更有说道他党羽既多,且尚有两镇兵权在手,即现时改归陆军管带的四镇,内里什么统制管带,那一个不是他心腹的人,若一旦因怨发难,怎能制他?因此,以为袁世凯那一人,正想(像)范增论韩信的话:“用则用,不用则杀”这等话。你一言,我一说,天天谋不利于袁世凯。铁良便与部下良弼计议,再要设法,一并收回袁世凯手上所存的两镇兵权。
  原来那良弼亦是满人,曾游学日本学陆军,已是卒业回来的。恰那时铁良正谋争权,良弼又正谋得缺,自然互相利用。
  故良弼回国后,即投在铁良门下。那铁良全然不懂军事的,因为恃着一个良弼帮手,懂得些日本陆军形式,故敢天天纸上谈兵,觊觎兵柄,其实一切计划,都是良弼替他打算的,铁良自不免宠络良弼,是以不满一二年间,不次升握。自改订官制之后,更用他在部中丞参行走。及这时,更谋并收袁氏两镇兵权,急将与良弼计议。良弼道:“那袁氏本有点子才干的,他没有什么马脚露出,断不能在太后跟前说他的短处。况他既为太后所爱,又为庆王所重,欲除去他,却不容易。不如力说他是个得用之人,趁着新改官制,调他留京内用,是名为升他的官阶,实则削他的权力,自可以从中掣肘他了。”
  铁良听得,深以此计为然,便一面向醇王运动,使言于太后之前,力言袁世凯很有才具,方今改定官制,将行宪政,看朝中井无能事之人,不如以袁某人军机,办理一切新政,较为妥协。太后道:“此言亦是有理。惟袁某自总督北洋以来,尚称平静,若调他人京,怕北洋重地,没有管理的人,却又怎好?”醇王道:“北洋与京中,相隔不远,有事尽可照应。且北洋一任,就令袁某荐人承乏亦好。”太后听得,觉醇王所言,一片是重袁世凯的,自然没有思疑。一来袁某在北洋,屡被人参他揽权结党,若调他入京,免他踞住北洋,遍布势力,自是要着;二来醇王曾与袁某争论政见,致拔枪相向,今由醇王荐他人军机,惜此融洽他两人意见,亦是好事;三来袁某既在北京,又可随时独对,商议要政。因此也允了醇王之请,即行召袁世凯入京引见,先谕以办理新政需人,要他在京统筹全局,问他肯不肯。袁世凯自没有不允的道理,但自忖:“在直督上,用去款项不少,虽是因公支用,但究未曾报部作正开销。”因此心上不免踌躇,只得对道:“臣久蒙高厚,渐无报称,今又以臣入赞枢务,自当感激发奋,安敢固辞。但北洋尚有经手未完的事件,恐人京尚需时日。”这等语。太后道:“无论什么事,可交由下任的办理。只恐能膺北洋重任的,究竟不易,就由卿荐贤自代便是。”说了,袁世凯谢恩磕头而出。
  到了次日,即有谕旨,以袁世凯为外部尚书兼军机大臣行走。自朝旨发下,那个不知朝廷这会把袁世凯名为升官,实则夺权。惟是袁世凯心上,以为从前被人猜忌,只为兵权过重,今兵权已卸尽去了,还有什么人谗间自己,反能认真办事,不必瞻前顾后,因此反觉心安。一面上表谢恩,又计算那一个人,可能继这直督之任。虽手下人物甚多,但有两点难处:一来自己向来位置心腹人员甚多,尽要得个知己的人,做了直督,才能把自己所用的人,保全名位,实不啻为自己保全党羽势力;二来数年来练兵,凡是有用之才,有津贴的,有赏给的,志在结他心事,因此耗钱不少。至于招揽人才,举办各事,所有用去的,尚有数百万。虽是因公用去,究不曾奏准归部作正开销。
  看来又须得一个知己人员,继自己之任,方能替自己弥补。左思右想,究竟其人难得。猛然想起杨仕骧那一人,是自己向来援引他的,自己从前又得他之力结识庆王,今日正该把这个地位荐他承受,且向日杨仕镶服官直省,又与自己十分密切的。
  料他又必能替自己清楚首尾,便先用密码电商杨仕骧,言明欲荐他升任直督,却约他两事:一是自己所用的人,不要轻动;二是自己任上未清报销的款,要他弥补,若应允时,就可立升直督,这等语。
  那杨仕骧是个官瘾最重的人,以为袁世凯是自己的恩公,本该替他弥补,况又得升直督,那直督一缺,是个最重要的缺位,有许多做了总督十余年,且不能希冀的,今自己一旦由山东巡抚,直得升授,如何不允?纵袁世凯亏空甚巨,惟是直隶是个认真大省,料亦不难设法,便回复袁世凯所约二事,都已应允。袁世凯便具了一折,力称杨仕骧在直省服官多年,情形熟悉,且素有长才,堪膺此任,这等语。朝廷已有意令袁世凯荐人自代的,览折无有不允,立即准奏。袁世凯一面打点交代,便人京到外部任事去了。
  那时袁世凯既人军机,虽是一个尚书,究竟办事很有权力。
  因庆王系军机领班,大权本在庆王手上。叵耐庆王才具平常,凡事都倚着袁世凯,故一切大事,转向由袁世凯主持。故一般大小臣工,没一个不趋承袁世凯。那时铁良见了,暗忖:“自己谋使袁世凯入京,志在削他的权柄,今他反得权起来。”心上总不舒服,又要看着袁世凯的马脚。那袁世凯又以自己前在直督任上,所有兵权倒被铁良算弄出来,更不免乘机修怨。探得满人凤山,系在陆军部做统制的,原是铁良得力的手足,若调离了他,铁良便少了一个羽翼。恰值西安将军出缺,军机里头,正要拣人承乏,袁世凯便圈出凤山一个名字请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