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鼎奇闻


  轸念贫民散粟财,欢声万口颂如雷。
  谁知惹祸弥天大,一片丹心化作泥。

  李公子虽有好心,只是以一家之大,难赈济得许多百姓。别图的不得沾恩,就有一班无知好事的,招数十人,向本图里的官家富家吵闹,援引李公子为样,要他发粟济贫。也有要抢夺的,也有要放火的,这些大家巨室,那里又有第二李公子在里头。夙怒他市恩沽誉,启奏开端,去禀知知县,求其出示禁止。论起来,却是那知县会做官的,只该劝他力助,发心各赈本图,岂不是个方便人情,免了后来生出大祸。那晓得这个知县,心中反怪李公子多事,反出一面硬牌,来禁百姓。牌上写道:

  杞县正堂示谕:照得年荒乏食,天实降灾。尔百姓只合安心顺受,岂宜越礼犯法。传谕速速解散,各安本分生理,不许借名求赈,纠众行私。如违即系乱民,严加究办。

  那无数饥民,见了牌上的谕,登时乱窜起来,把牌丢在地下,踏得粉碎。把那挂牌的皂隶,只有舌头上不曾着拳,负痛奔脱,去县内回复本官。那里众百姓一齐拥到县堂,七张八嘴的罗唣,高声大叫救命、救命。知县在私宅内听得如此,也不敢出堂。便去请公子到内衙,埋怨道:“宅上既有许多稻谷,何不输在官仓,待学生也设处几担稻子,酌量给派,却不是好。”李公子道:“若输在官仓,好饱吏胥之腹,小民怎沾实惠处。况且一家之积,难以遍济各图。”知县道:“如今百姓聚而不散,如之奈何?”李公子道:“老父母快写暂免比较的告示,出去安民,待晚生去劝谕他。”知县只得依然,唤书吏写一张告示。写道:

  杞县正堂示:

  为暂停征比,以慰穷民事,窃今国课虽严,民情更急,目下灾荒特甚,饥馑难堪,所以应比钱粮,暂停三月,姑俟秋成有济,再行开限。尔百姓亦各安心静听,毋得聚众喧哗,以取罪戾,须至示者。 崇祯九年七月初四日示

  县官把告示签押了,李公子拈出县门,粘贴在照墙之上,与众百姓看了。道:“列位且散,待我做几名劝赈的话,传布各图,一定要他量力捐出,周济尔们便了。”众人道:“既是李公子吩咐,我们权且散去,看三日之后,作何处分,再到城隍庙会话说。”纷纷而散。李公子也回家,做一首劝赈歌,各家去劝勉赈济。歌曰:

  年来蝗旱苦频仍,嚼啮禾苗岁不登。
  米价升腾增数倍,黎民处处不聊生。
  草根木叶权充腹,儿女呱呱相向哭。
  釜甑尘飞爨烟绝,数日难求一餐粥。
  官府征粮纵虎噬,豪家索债如狼豺。
  可恰残喘存呼吸,魂魄先归泉壤埋。
  骷髅遍地积如山,案重难过饥饿关。
  能不教人数行泪,复思还成点血斑。
  奉劝富家同赈济,少仓一粒思去既。
  枯骨从教得再生,好生一念感天地。
  天地无私佑善人,善人德厚福长臻。
  助贫救乏功勋大,德厚流光裕子孙。

  且说知县见百姓县前大闹,心上不悦,又见李公子一言解散,羞忿成怒。兼怕三日后还来聚集,遂连夜备起文书,申达上司。说道举人李岩,心怀叵测,私散家财,买结众心,聚集千人,倡乱抢掠。打差辱官,把持官府,使征比不前,阻挠政令。若不早为图治,必贻害无穷。上司也不察真假,轻信其言,就批仰该县即速拿李岩解究,免致生变。知县奉上司批文,就去拿李公子。

  但见:

  皂快成群,执一纸朱牌,犹如符命;公差作队,持两条黑索,却是豺狼。进门来呼酒呼浆,拿人去要钱要钞。全然不顾斯文体,半点那容桑梓情。

  密地里把李尚书的第宅围住,一伙公差拥进去。先叫管家说道:“本县太爷有话,要请李相公面讲。”管家走入里面,对主人说了。李公子已知这事有故,想是县官见怪,差人来拿我了。便挺身走出前厅,那公差见了,不由分说,一手扭住,竟出大门。来到县前,禀了知县,知县即发监票,着楚卒牢监,听候抚按提参,候旨定夺。那李公子下了监牢,众百姓纷纷不平道:“李公子为要赈济我们,连累他受苦,于心何安?不如劫他出来,奉他为王,除了害民的狗官,也是一时之命。”只得这番有分教:

  暴官命尽中州,义士身投西贼。

  未知如何救出李公子,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李公子附闯图王 宋孩儿杀身献秘

  却说杞县饥民,见李公子下了牢,一呼百应,聚集几千人。暗约到半夜里,杀入内衙,把知县砍为数段。遂打开牢门,救出李岩,又把狱卒巡兵,尽数杀死。凡监中盗贼重犯,一概放出。再到库内,劫去财宝。那县丞,典吏,抱头鼠窜不知逃到那里去了。但见喊声大振,火光直透上天红;杀气漫空,血污乱流盈地赤。尸横处,难分官民;刀砍时,不分男女。但见:

  牢中囚犯离枷锁,库内金银出鞘封。
  倏时杞县尽惊闻,须臾嚷遍开封府。

  李公子道:“你们列位,虽出公愤,来救不才,如今弄出大事,罪在不赦。倘官兵到来,如何是好?”内中一人道:“李相公放心,我们心算了退路,来做这一局的。”李公子道:“却是如何主意?”那人道:“如今闯王强盛,现在本省中邻府,我们一径去投他入伙,那时不怕说是官兵,就是个天将把霹雳打下来,也有躲避之处。”李公子道:“此言有理。”遂收拾家私老幼人等,同众人即时起程,来投闯王。时闯王扎住太行山,李公子来近山前,见有无数小喽罗,拦住去路。李公子道:“烦你禀上闯王,说河南开封府杞县举人李岩,同众人杀了知县,特领千人,来投闯王入伙。”喽罗忙来报自成,自成心内原欲假致尊贤礼士,以收人心。今闻有举人率领众人前来,就做出敬贤下士的套子来。连忙传令,请到帐中相见。李岩得令,来到帐中。自成看他的才貌,但见:

  身伟雄材,果然丰俊仪容;体态魁梧,实是英华风度。颇似张良之动止,定多帷幄之奇谋;既兼韩信之行藏,岂乏战攻之妙算。桓桓上将,楚楚名流。

  李公子到帐中,自成连忙相接,行个宾主之礼,献茶毕。李公子道:“久钦帐下弘猷,岩恨一见之晚。”自成答道:“草莽无知,自惭非德,乃承千里不远而来,益增孤陋兢惕之衷。”李岩道:“将军德义兼全,莫不忻然鼓舞,是以谨率数千之众,愿为将军前驱。”自成道:“足下龙凤韬略,英雄略伟,必能为孤共图义举,创业立基者也。”李岩唯命是遵,两人情投义合,不胜欣喜。设筵款待李岩,今李岩领来人马,皆有犒赏,众人安心坐下不题。再说一个人,姓宋名献策,河南归德府永成县人,绰号宋孩儿,又名宋矮子。身矮如榻,只得二尺六七寸的光景,面孔如猿猴形状,甚有机谋,最多贼智。却在各省码头游走,或时起六壬神数,要言祸福;或是说国运,将煽惑人心。又捏几句妖言道:“十八孩儿兑上生,自小生来好杀人。因这几句,分开得两个姓李的,在那里图王霸业。遂往投身贼穴,闯贼见这样奇形的人,料必是智识超凡之辈。况平素也慕他是精晓术数的,所以一见如故。闯贼就问他攻夺之事,矮子道:“流入顺河中,陷在十八滩。若要上云天,起自雁门关。将军始为马上之王,王号闯者,已验其说矣。若推起自雁门关这一句,将军起义时,当从此地始也。”贼闯因听这句议论,即便称为军师,他极其尊礼。忽有一个小卒来报道,帐外又有数十员骁将,远来归顺大王,具有联名红帖在这里。闯贼见禀,即取过红帖来看,见那帖儿上写道:

  牛金星河南人、唐启元山西人、刘崇文山西人、王漪清山西人、冯岳河南人、张泽北直人、容天成四川人、顾永龙河南人、李牟河南人、赵礼四川人、苗人凤陕西人、吴凤典西川人、祖有光湖广人、管无昏湖广人、朱浦海山东人、李承元北直人、孙世康四川人、苗之秀山西人、陈泯河南人、王贾陕西人、王平四川人。

  李贼看罢名帖,即传令请入帐中相见,众将谒见,各说自家的本事。李贼见这几日归来者如市,只道自家是个真主,一发痴心妄想,胡作乱为,无所不至。那一日自成升帐,聚集宋矮子、李岩、牛金星等,先定各职官衙,后议分派地方,领兵前去厮杀也。

  宋献策为大军师、牛金星为大学士、唐启元为大元帅、刘崇文为权将军、戈宝为正监将军、冯世为毅将军、王年为左监军、容天成为锐将军、王贾为右监将军、李岩为制将军、柏正善为果将军、苗人凤为左先锋、王漪清为龙骧将军、祖有光为右先锋、张泽为豹略将军、管无昏为前先锋、顾永龙为威将军、吴凤典为迅将军、朱浦为压队将军、赵礼为右营将军、孙世康为协赞将军、苗之秀为虎贲将军、李承元为征西将军、李牟为讨北将军、陈泯为镇东将军、张霖为图南将军。

  李贼既定了许多伪职,即差容天成、苗人凤、祖有光统兵十万,先去攻杀河南。李岩谓闯王道:“如今朝廷总说道虽云失败,只是先世惠泽,在民已久,近因年荒饷重,官贪吏猾,是以百姓不堪,在在思乱。我王欲收心,必假托仁义,见大兵到时,必开门纳降,又要秋毫无犯。在任好官,仍前管事,一应钱粮,正征一半,百姓自然乐从归顺。自成听了大喜,依计而行。即令李岩为前队,只因这番有分教:

  豺狼百万壮声威,东突西冲任指挥。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左良玉大战中州 张献忠惨屠西楚

  却说李岩领兵为前队,心生一计,暗差心腹多人,扮作商客,四下传布。说李公子仁义之师,不杀不掠。编成口号,叫小儿们歌。歌曰:

  吃他娘,穿他娘,开了大门迎闯王,闯王来时不纳粮。朝求生,暮求活,近来贫民难求活,早早开门拜闯王,管教大小都欢悦。

  当时百姓连遭荒歉,又被官府横加苛敛,今听了这几句童谣,恨不得李公子早到。只是愚民认李公子就是闯王,却不晓得是一正一副。那时容天成的军马到时,河南百姓,投身归贼的,到有一半。此时闯贼攻杀河南,献忠攻杀湖南,两省告急表文,雪片的申奏朝廷,都经御览。崇祯召集百官众议,大臣杨嗣昌,亲督大兵征战,崇祯亲赐御酒三杯,上方剑一把。传旨道:“卿此去务期速靖妖气,救民水火。”嗣昌答道:“臣当誓死杀贼,三年之内,必获全功。”遂饮了御酒,领了上方剑,提兵二十万,来剿两省的反贼。行近河南,即上疏奏请增兵二十万,增饷一百八十万。因为这一本,害得那百姓置身无地,怨气冲天,分明是驱起百姓,归向闯贼。况且杨嗣昌每到一处,只把精兵来护卫自己,坐在湖广,尽调四川的兵马来护卫。使那张献忠乘虚入蜀,杀得绵竹、剑州处,血染山川。到了四川,又调河南、湖广的兵马来保卫。使那李自成因闻河南杀人,害得藩府福王身无地容。说起嗣昌那厮的罪恶,正是擢发难数。再说那时有一员将官,乃是总兵左良玉,此人忠孝为怀,骁勇素著,曾经屡次杀退张献忠。今嗣昌叙他的功劳,题请圣旨,加良玉为太子太保、平寇大将军,敕他协力征战杀向前去。那时督帅杨嗣昌,在归德府扎下营寨。先遣左良玉为前队,来到武安县地方。只见贼营摆开阵势,喊叫前来,当头贼先锋是柏正善,跃马抡起刀直冲到阵。这里游击将军左明国抡枪挡住,两下里一来一往,战了数十合,不分胜败,只听得左营里一声炮响,唬得那贼将惊惶,柏正善被左明国一枪刺落下马,中了左腿负痛而走。恼得那贼将权将军容天成,怒气冲天,自出来战。这里大将军左良玉,也自亲身来战阵,两营下一齐擂鼓,放炮三声。左良玉高叫道:“贼将何人,三百年来朝廷德泽弘恩,爱民如子,有甚亏尔,尔敢逆天违理,肆行无忌,今早早投降,免尔千刀万剐。”容天成大喊道:“来将速速归顺,尔自身得了朝廷恩惠,那晓得百姓受苦。只因奸佞满朝,贪污遍地,搜刮民间的脂髓,百计千方,逢迎主上的机关,神出鬼没。以致生民涂炭,蹈火赴水,还要说甚么德泽弘深,爱民如子。说罢舞剑砍来,左良玉把偃月刀架住,只听得战鼓齐鸣,喊地连天,二将连战百合。左良玉佯败而走,容天成乘势赶来,被左良玉着一个破绽,狠下一刀,正中容天成的右膊,跌下马来,忍痛走回。一时贼营乱窜,被左兵杀得片甲不留,弃戈而走,左营鸣金收兵不题。再说贼将八大王张献忠,统兵十万,前来攻伐襄阳,争奈他伏兵四路,杨嗣昌不知兵法,中他诡计,被他杀得三军离乱,百姓号呼,藩府襄王,合家被杀。杨嗣昌丧师辱国,自知有罪,自缢而死。左良玉虽有微功,只是部下士卒强悍,骚扰地方,料道官奏他纵兵掳掠,玩寇不援。朝廷准奏,将左良玉的官爵,降了三级,追了敕命。因此良玉部下的将士离心,不肯出力死战。张献忠打听得真情如此,乘势统兵杀入汉阳、荆州、黄州、岳州等府,长驱卷席,势如破竹。桂王望看下游惠王,相继奔逃。河南巡抚刘熙祚,亲督兵马,护卫两地藩王。争奈张献忠点起人马,追赶甚急,刘熙祚遣中军王永图护送了藩王,星夜前行,自己入永州城,做一个死守的计,以图杀贼。不料献忠预先埋伏奸细在城里,刘公刚刚进城,里边又杀出来,内应外合,把一个永州地方,大杀一阵。即时拿住刘熙祚,要他降服,熙祚原是忠心贯日的人品,到那时岂肯辱身从贼。献忠教手下禁他在水牢里,迫令投顺,刘公闭口耳目,不肯饮食。献忠又把刀锯来恐唬他,争奈刘公心如铁石,全然不惧。大骂道:“清明世界,豺虎纵横,我食禄皇朝,岂肯甘心媚贼。尔不若快快杀我,使我忠魂游荡,还胜似屈身降人。”献忠大怒,把刘公杀死于长沙府湘乡县孔庙中,公死后,庙壁上有自题辞世二首。诗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