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情人

  许多番兵番将看见,忙一齐跪接。早有朝鲜国王,亲到船头,拱扶着双状元上岸,敦请双状元坐轿,国王乘马,一齐番乐吹打,迎入城来。到了国王殿上,已排列香案,宝烛荧煌,异香缭绕。双状元手擎圣谕,立在殿上开读,国王俯伏阶前恭听。双星读罢诏书,国王山呼谢恩已毕,然后大摆筵宴,请双星上坐,国王下陪。一时间吃的是熊掌驼峰,猩唇鲤尾,听的是胡笳羯鼓,许多异音异乐。国王见双状元年少才美,十分敬重,亲自捧觞进爵,尽欢畅饮。饮毕,然后送双状元馆中歇宿。双状元住有数日,因要封别国,遂辞了国王上船。国王备了称臣的谢表,并诸般贡礼,又私送了双星许多奇珍异宝,双星然后开船。
  于是逐次到了日本、高丽、大小琉球,一一封完。双星正欲打点回朝,不期未封诸国,晓得不封他们,大家不忿起来,遂约齐了大小百十余国,各带了本国人马,一路追来。岸上番王番将,水中战舰艨艟,随后追来。
  此时双星尚有封过的各国番将护送,连忙报知道:“列国争封,各王带领番将追袭,乞状元主张。”双星见说,暗吃一惊。因想道:“我奉诏封王,只得这几处。今已完矣,并未曾计及他国,今来争竞,如之奈何?”踌躇了半晌,因想道:“幸钦命有便宜从事四字,除非如此这般,方可退得这些凶顽。”
  遂传了通事舍人来说道:“我奉皇命而来,因尔等朝鲜诸国,素服王化,贡献不绝,故敕书封及。其余诸国,声气未通,如何引例来争?你可与我在平地上,高筑土台,待我亲自晓谕诸王。”
  说尚未完,只听得轰天炮响,水陆蜂拥齐到,乱嚷乱叫。这边船上通事舍人,忙立在船头,乌里乌辣,翻了半日。只见各国王,乱舞乱跳,嘻嘻哈哈的,分立两旁。通事舍人遂叫人在空地上,筑起高堆,不时停当。
  次日平明,双状元乌纱吉服,带领侍从,走到台上高坐,左右通事站立。各国王见台上有人,都到台下,又乌辣了一番。双星问通事道:“他们怎么说?”通事道:“他说一样国王,为何不封?若不加封,难以服众。”
  双状元说道:“天有高卑,礼分先后。从无不来而往,无故而亲之道。天朝圣度如天,草木皆所矜怜,何况各国诸王,岂有不加存恤之理?但至诚之道,必感而后通,声响之理,必叩而后应。如朝鲜、琉球等国,久奉正朔,恪遵臣礼,吉凶必告,兴废必通,故封从伊始。至于各国各王列土,不知何地名号,不知何人,从无所请,却教朝廷恩命,于何而加?今忽纷争,岂以使臣单宣仁义,未及用武,遂欲肆凶逞悻耶?使臣虽止一人,而天朝之雄兵猛将,却不止一人。本当奏知天王,请加挞伐,但念尔诸王争封,本念愿是慕义向化,欲承声教,非有他也。故推广天王之量,不加深究,而曲从其请。但须各献所有,以表进贡之城,然后速报某国某王,我好一例遵旨加封,决不食言。”
  通事舍人遂高声向台下将双状元之言,细细翻了一遍。只见诸王,又乌里乌辣的翻了一会,遂一齐拍掌,跑马的跑马,使刀的使刀,捉对儿奔驰对舞。又不一时,俱跑到台前下马,颠头跳跃。双状元又问通事道:“这又怎么说?”通事说道:“方才状元宣谕,见肯封他,故此欢喜。跑刀使刀,与状元看赏,以明感激。所谕贡物,一时不曾备得,随即补上,乞天使少留。今俱在台下领封。”双星道:“既是这等,你可报来。”通事舍人遂将各国各王,一一报将上来。双星见一上,封一个,不一时,百余国尽俱封完。各王大喜,遂将带来的许多珍奇异宝,一齐留在台下,又在地下各打一滚,翻身上马,呼哨一声,如风雷掣电而去。正是:
  分明翰苑坐淡濡,忽被谗驱虎豹区。
  到此若无才足辩,青锋早已丧头颅。
  双星见他们去了,方放下一天惊恐。又问通事道:“台下这些东西,他们为何留下而去?”通事说道:“这些东西,是他们答谢天使的。”双星道:“既是如此,你可为我逐件填注,即作各国之贡,我好进呈天子,以见各国款奉之诚,不必又献了。”通事说道:“这是他们送与天使之物,为何不自己收留,反作公物,进与朝廷?”双状元笑道:“我天朝臣子,为国尽忠,岂存私肥己耶?”
  通事听了,不胜称赞天朝好臣子,遂填写明白,着人搬上船来。又着人报知各国,尽皆称羡。双状元上船,通事诸人,又送过了许多地界,将到浙省地方,方才别去。正是:
  被人暗算去封王,逐浪冲波凡丧亡。
  今日功成名亦遂,始如折挫为求凰。
  双星一路平安归国不题。却说蕊珠小姐,从长江又入川河,一路亏得船家婆子服恃,在路许多日子,到了起旱的所在,青云雇了一乘骡轿,一齐起早。又行了许多日子,方到了四川成都双流县地方。青云先着野鹤去报夫人,细细说知缘故。
  双夫人听了,大惊大喜,连忙打发仆妇,一路迎来。众仆妇迎着了,忙到江小姐轿前,揭帘偷看,见小姐果然生得美貌非常,各各磕头道:“贱婢是太夫人差来迎接小姐的。”小姐见了,甚是喜欢道:“多谢太夫人这般用心,又劳你们远接。”于是兴兴头头,管家们打着黄罗大伞,前呼后拥,一路上说是双状元家小,京中回来的,好不热闹。
  不一时到了家中,双夫人出到厅前相见。家人铺下红毡,江小姐拜了四拜。双夫人先叙了许多寒温,方说道:“闻小姐吃尽辛苦,不顾生死,为我孩儿守志,殊可敬也!我今有此贤媳,何幸如之!”江小姐道:“此乃媳妇分内之事,敢劳婆婆过奖。”双夫人搀了小姐,同入后堂。双夫人使双辰拜见嫂嫂,又叫家人仆妇,俱来拜见小夫人,便治酒款待。婆媳甚是欢喜。双夫人遂将中间一带楼房,与小姐做了卧房,只等双星回家做亲。正是:
  不曾花烛已亲郎,未嫁先归拜老堂。
  莫讶奇人做奇事,从来奇处始称扬。
  江小姐竟在婆家等候双星,安然住下。过不得两月,早有报到,说双状元辞婚屠府,被屠驸马暗暗嘱托当道,将双状元出使外国封王去了。
  双夫人与蕊珠小姐听了大惊。双夫人日夜惊扰,而小姐心中时刻思想,又感念双星果不失义,为她辞婚,轻身外国,便朝夕焚香,暗暗拜祝,惟愿双星路上平安,早回故里,且按下不题。
  却说双星不止一日,将船收进小河。早有汛地官员接着,见双状元奉旨封王回来,俱远远迎接,请酒送礼,纷纷不绝。遂一路耽耽搁搁,早到了绍兴府交界地方。双星满心欢喜,以为离江太师家不远,便吩咐手下住船,我老爷要会一亲戚。只因这一番去会,有分教:
  惊有惊无,哭干眼泪;
  说生说死,断尽人肠。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望生还惊死别状元已作哀猿
他苦趣我欢场宰相有些不像
 
  词云:
  忙忙急急寻花貌,指望色香侵满抱。
  谁知风雨洗河洲,一夜枝头无窈窕。
  木桃虽可琼瑶报,鱼腹沉冤谁与吊?
  死生不乱坐怀心,方觉须眉未颠倒。
              右调《木兰花》
  话说双星,自别了蕊珠小姐,无时无刻不思量牵挂。只因遭谗,奉旨到海外敕封,有王命在身,兼历风波之险,虽不敢忘小姐,却无闲情去思前想后,今王事已毕,又平安回来,自不禁一片深心,又对着小姐。
  因想道:“我在京时,被屠贼求婚致恨,嘱托当事,不容归娶。我万不得已,方差青云去接小姐到京,速速完姻,以绝其望。谁料青云行后,忽奉此封王之命,遂羁身海外,经年有余。不知小姐还是在家,还是进京去了?若是岳父耳目长,闻知我封王之信,留下小姐在家还好,倘小姐但闻我侥幸之信,又见迎接之书,喜而匆匆入京,此时不知寄居何处,岂不寂寞,岂不是我害她!今幸船收入浙,恰是便道,须急急去问个明白,方使此心放下。”
  忽船头报入了温台浙境,又到了绍兴交界地方,双星知离江府不远,遂命泊船,要上岸访亲。随行人役闻知,遂要安排报事,双星俱吩咐不用,就是随身便服,单带了一个长班跟随上岸,竟望江府而来。
  到了笔花墅,看见风景依稀似旧,以为相见小姐,有几分指望,暗暗欢喜,因紧走几步。不一时早到了江府门前,正欲入去,忽看见门旁竖着一根木杆,杆上插着一帚白幡,随风飘荡,突然吃了一惊,道:“此不祥之物也,缘何在此?莫非岳父岳母二人中有变么?”寸心中小鹿早跳个不住,急急走了进去,却静悄悄不见一人,一发惊讶。
  直走到厅上,方看见家人江贵从后厅走出。忽抬头看见了双星,不胜大喜道:“闻知大相公是状元爷了,尽说是没工夫来家,今忽从天而降,真是喜那!”双星且不答应他,忙先急问道:“老爷好么?”江贵道:“老爷好的。”
  双星听了,又急问道:“夫人好么?”江贵道:“夫人好的。”双星道:“老爷与夫人既好,门前这帚白幡,挂着却是为何?”江贵道:“状元爷若问门前这帚白幡,说起来话长。老爷与夫人,日日想念状元爷不去口,我且去报知,使他欢喜欢喜。白幡之事,他自然要与状元爷细说。”
  一面说,一面即急走入去了。双星也就随后跟来。此时江章已得了同年林乔之信,报知他双状元海外封王之事,正与夫人、彩云坐在房里,愁他不能容易还朝。因对彩云说道:“他若不能还朝,则你姐姐之书,几时方得与他看见?姐姐之书不得与他看见,则你之婚盟,何时能续?你之婚盟不能续,则我老夫妻之半子,愈无望了。”
  话还不曾说完,早听见江贵一路高叫将进来道:“大相公状元进来了!”江章与夫人、彩云,忽然听见,心虽惊喜非常,却不敢深信。老夫妻连忙跑出房门外来看,早看见双星远远走来。还是旧时的白面少年,只觉丰姿俊伟,举止轩昂了许多。及走到面前,江章还忍着苦心,欢颜相接,携他到后厅之上。
  双星忙叫取红毡来,铺在地下,亲移二椅在上,“请岳父、岳母台坐,容小婿双星拜见。”江章正扯住他说:“贤婿远来辛苦,不消了。”夫人眼睁睁看见这等一个少年风流贵婿在当面,亲亲热热的岳父长、岳母短,却不幸女儿遭惨祸死了,不能与他成双作对,忽一阵心酸,哪里还能忍耐得住,忙走上前,双手抱着双星,放声大哭起来道:“我那贤婿那,你怎么不早来!闪得我好苦呀,我好苦呀!”
  双星不知为何,还扶住劝解道:“岳母尊年,不宜过伤。有何怨苦,乞说明,便于宽慰。”夫人哭急了,喉中哽哽咽咽,哪里还说得出一句话来。忽一个昏晕,竟跌倒在地,连人事都不省。江章看见,惊慌无措。幸得跟随的仆妇与恃妾众多,俱忙上前搀扶了起来。江阁老见扶了起来,忙吩咐道:“快扶到床上去,叫小姐用姜汤灌救。”众仆妇侍妾慌作一团,七手八脚,搀扶夫人入去。
  双星初见白幡,正狐疑不解,又忽见夫人痛哭伤心,就疑小姐有变,心已几乎惊裂,忽听见江阁老吩咐叫小姐灌救,惊方定了。因急问江章道:“岳母为着何事,这等痛哭?”江阁老见问,也不觉掉下泪来,只不开口。双星急了,因发话道:“岳父母有何冤苦,对双星为何秘而不言,莫非以双星子婿为非人那?”
  江阁老方辩说道:“非是不言,言之殊觉痛心。莫说老夫妻说了肠断,就是贤婿听了,只怕也要肠断!”双星听见说话又关系小姐,一发着急,因跪下恳求道:“端的为何?岳父再不言,小婿要急死矣!”江阁老连忙扶起,因啼嘘说道:“我那贤婿呀!你这般苦苦追求,莫非你还想要我践前言,成就你的婚盟么?谁知我一才美贤孝的女儿,被奸人之害,只为守着贤婿之盟,竟效浣纱女子,葬于黄河鱼腹了!教我老夫妻怎不痛心!”
  双星听见江阁老说小姐为他守节投水死了,直吓得目瞪身呆,魂不附体,便不复问长问短,但跌跌脚,仰天放声哭道:“苍天,苍天,何荼毒至此耶!我双星四海求凰,只博得小姐一人,奈何茶毒其死呀!小姐既死,我双星还活在世间做些甚么?何不早早一死,以报小姐于地下!”说罢,竟照着厅柱上一头撞去。喜得二小姐彩云,心灵性巧,已揣度定双状元闻小姐死信,定要寻死觅活,早预先暗暗差了两个家人,在旁边提防救护。
  不一时,果见双星以头撞柱,慌忙跑上前,拦腰抱住。江阁老看见双星触柱,自不能救,几乎急杀。见家人抱住,方欢喜向前,说道:“不夜,这就大差了!轻生乃匹夫之事,你今乃朝廷臣子,又且有王命在身,怎敢忘公义而徇私情?”
  双星听了,方正容致谢道:“岳父教诲,自是药言,但情义所关,不容苟活。死生之际,焉敢负心?今虽暂且腼颜,终须一死。且请问贤妹受谁之祸,遂至惨烈如此!”江阁老方细细将赫公子求亲怀恨说了:“又适置值姚太监奉圣旨选太子之婚,故赫公子竟将小女报名入选。我略略求他用情,姚太监早听信谗言,要参我违悖圣旨,小女着急,恐贻我祸,故毅然请行。旁人不知小女用心,还议论她贪皇家之富贵,而负不夜之盟。谁知小女舟至天津,竟沉沙以报不夜,方知其前之行为尽孝,后之死为尽节,又安详,又慷慨,真要算一个古今的贤烈女子了。”说罢,早泪流满面,拭不能干。
  双星听了,因哭说道:“此祸虽由遭谗而作,然细细想来,总是我双星命薄缘悭,不曾生得受享小姐之福。故好好姻缘,不在此安守。我若长守于此,失(得)了此信,岂不与小姐成婚久矣!却转为功名,去海外受流离颠沛,以致贤妹香销玉碎。此皆我双星命薄缘悭,自算颠倒,夫复谁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