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场现行记

  贾大少爷托在手中一看,谁知竟与前头的一对丝毫无二。看了半天,连说:"奇怪!……怎幺与前头买的一对一式一样,竟其丝毫没有两样呢?"刘厚守立刻分辩道:"这一对比那对好,怎幺是一样?前头一对你是二千两买的,这一对你就是再加两倍我亦不卖给你。"贾大少爷道:"依你要多少?"刘厚守道:"一个不问你多要,一文也不能少我的,你拿八千银子来,我卖给你。"贾大少爷道:"倘然是另外一对,果然比前头的一对好,不要说是八千,连一万我都肯出。现在仍旧是前头的一对,怎幺要我八千呢?"刘厚守道:"你一定说他是前头的一对,我也不来同你分辩。你相信就买,不相信,我留着自己玩。"说着,把对烟壶收了进去。
  贾大少爷坐着无趣,遂亦辞了出来,仍旧赶到黄胖姑店里。黄胖姑见面就问:"烟壶可有?"贾大少爷道:"有是有一对,同前头的丝毫无二。据我看起来,很疑心就是前头的一对。"黄胖姑不等他说完,忙插嘴道:"既然有此一对,就该买了下来。"贾大少爷道:"价钱不对。"黄胖姑问:"多少价钱?"贾大少爷道:"他问我要八千。"黄胖姑便道:"八千不算多,就是八万你亦要买的。"贾大少爷忙问其故。黄胖姑叹一口气道:"咳!你们只晓得走门子送钱给人家用,连这一点点精微奥妙还不懂得!"贾大少爷听了诧异,一定要请教。黄胖姑便告诉他道:"你既然认得就是前头的一对,人家拿你当傻子,重新拿来卖给与你,你就以傻子自居,买了下来再去孝敬,包你一定得法就是了。"
  说到这里,贾大少爷也就恍然大悟,想了一想,说道:"仍旧要我二千也够了,一定要我八千,未免太贵了些。"黄胖姑把头一摇,道:"不算多。他肯说价钱,这事情总好商量。"贾大少爷还要再问。黄胖姑道:"你也不必多问,我们快去买了下来,再配上几样别的古董,仍上托刘厚守替我们送了进去。老弟,不是愚兄夸口,若非愚兄替你开这一条路,你这路那里去找呢?"说着,两人一块儿坐车,又去找到刘厚守,把来意言明。刘厚守嘻开嘴笑道:"我早晓得润翁去了一定要回来的,如今连别的东西我都替你配好了。"取出看时,乃是一个搬指、一个翎管、一串汉玉件头,总共二千银子,连着烟壶,一共一万。贾大少爷连称"费心。"黄胖姑便说:"银子由我那里划过来。"当下又议定三千两银子的门包,仍托刘厚守一人经手。
  诸事就绪,贾大少爷方才回寓,下车进门便问:"包大老爷的行李搬了来没有?"管家回道:"搬了来了。"又问:"床铺好了没有?"管家回道:"王师爷出去了,家人们不好拆他的床,等他回来才好动他的。"贾大少爷便骂:"混帐王八蛋!你们吃我的饭,还是吃姓王的饭!"管家们不敢做声。贾大少爷又问:"包大老爷来过没有?"管家们回:"来过一次,又去了。"贾大少爷又骂管家:"不会办事!替我得罪人!姓王的是你们那一门的祖宗,不敢得罪他!"一头说,一头走到师爷住的屋里,亲自动手去掀王师爷的铺盖。管家们也只好帮着下帐子,卷铺盖。贾大少爷直等看着把包老爷的帐子挂好,被褥铺好,方才走去。
  列位晓得这位王师爷是个什幺人?他原是浙江杭州秀才,乃是贾臬台做浙江粮道时,书院取过高等的,因此就拜了门,也无非竭力仰攀,以图后来提拔的意思。贾臬台倒也很赏识他,就把他带到河南,一直留住在衙门里。齐巧儿子得了保举进京。贾臬台就把这人交代儿子道:"你把他带了去,有什幺往来信札,请客帖子,可以叫他写写。"因此,他所以才跟了贾大少爷进京,上文说的一位代笔师爷就是他了。只因他的为人过于拘执了些,所以东家不大喜欢。他是杭州人,说起话来,"姐的姐的"全是土音,有点上不得台盘,所以东家更觉犯他的恶,意思想辞他馆,打发他回去,已非止一日了。
  这天贾大少爷因他不在家,又急于要巴结包老爷,所以趁空自己动手掀他的铺盖。谁知掀到一半,他刚刚从外头回来,在门帘缝里张了一张,见是如此,这一气非同小可!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假公济私司员设计 因祸得福寒士捐官
  却说贾大少爷正在自己动手掀王师爷的铺盖,被王师爷回来从门缝里瞧见了,顿时气愤填膺,怒不可遏。但是他的为人一向是忠信惯的,要发作一时又发作不出。他是杭州人,别处朋友又说不来,每日没有事的时候,一定要到仁钱会馆里走走,同两个同乡亲戚谈谈讲讲,吃两顿饭,借此消闷。这天也正从会馆回寓,一见东家如此待他,晓得此处不能存身,便独自一人踱出了门,在街上转了几个圈子。意思想把行李搬到会馆里住,一来怕失脱馆地,二来又怕同乡耻笑。倘若仍旧缩转来,想起东家的气焰,实在令人难堪,而且叫他与管家同房,尤其逼人太甚:想来想去,一筹莫展。
  正在为难的时候,不提防背后有人拿手轻轻的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王师爷陡吃一惊,回头一看,不是别人,正是他同乡同宗王博高。这王博高乃是户部额外主事,没有家眷在京,因此住在会馆之中,王师爷是天天同他见面的。王博高这天傍晚无事,偶到骡马市大街一条胡同里看朋友,不提防遇着王师爷,低头着,一个人在街上乱碰,等到拍了他一下,又见他这般吃惊的样子,便也疑心起来。
  王博高是个心直口快的,劈口便问:"你有什幺心事,一个人在街上乱碰?"王师爷见他问到这句,不禁两只眼直勾勾的朝他望了半天,一句话也说不出。王博高性子素来躁急,见了这样心上更为诧异,便道:"你这样子不要是中了邪罢?快跟我到会馆里去,请个医生替你看看。"王师爷也一声不响。于是王博高雇了一辆站街口的轿车,扶他上车,自己跨沿,一拉拉到仁钱会馆,扶他下车,走到自己房间,开门进去。王师爷一见了床,倒头便睡。王博高去问他,只见他呼嗤呼嗤的哭个不了。王博高顶住问为什幺哭,死也不肯说。再问问,他只怪自己的命运不好。王博高道:"你再不说,你快请罢,我这床上不准你困了!"如此一逼,王师爷才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还再三叮嘱王博高,叫他不要做声,怕同乡听见笑话。
  王博高不等他说完,早已气得三尸神暴躁,七窍内生烟,连说:"这还了得!他有多大的一个官,竟其拿朋友不当朋友,与奴才一样看待!这还了得!眼睛里也太没有人了!我头一个不答应!明天倒要约齐了同乡,叫了他来,同他评评理!"王师爷一见王博高动气,马上伏在床上哀求道:"你快别嚷了!总是我嘴快的不好。我告诉了你,你就嚷了出来,无非我的馆地更辞的快些,眼望着要流落在京里。你又不是宽裕的,谁借盘川给我回杭州呢?"王博高道:"这种馆地你还要恋着,怕得罪东家,无怪乎被东家看不起!如今这事情既然被我们晓得了,我一定要打一个抱不平。你怕失馆,我们大家凑出钱来送你回杭州。"
  王博高一面说,一面叫自己的管家去到贾大人寓处替王老爷把铺盖行李搬了出来,一面又把这话统通告诉了在会馆住的几个同乡。大家都抱不平。一霎时王博高的管家取了行李铺盖回家。王博高问管家:"瞧见贾大人没有?"管家回道:"小的走到贾大人门上,把话告诉了他门口。他的门口上去回了。贾大人把小的叫了上去,朝着小的说:'这是姓王的自己辞我的,并不是我辞他的。我辞他,我得送他盘川,打发他回去;他辞我,一定另有高就,我也不同他客气了。'"王博高道:"你说甚幺呢?"管家道:"小的同他辩甚幺,拿着铺盖行李回来就是了。"王博高听了愈加生气,说:"他太瞧不起我们杭州人了!明天上衙门,倒要把这话告诉告诉徐老夫子,叫个人去问问他,看他在京里还站得住站不住!"
  列位看官:你道王博高说的徐老夫子是谁?就是上文所说绰号琉璃蛋那位徐大军机。他正是杭州人,现为户部尚书。王博高齐巧是他部里的司官。王博高中进士时,却又是他的副总裁,所以称他为徐老夫子。但是这位徐大人胆子最小,从不肯多管闲事,连着他老太爷的事情他还要推三阻四,不要说是同乡了。然而杭州人总靠他为泰山北斗,有了事不能不告诉他,其实他除掉要钱之外,其余之事是一概不肯管的。
  这一夜把王博高气的直截未曾合眼,问了王师爷一夜的话,打了几条主意。到了次日,照例上衙门。齐巧这日尚书徐大人没有到部。王博高从衙门里下来,便一直坐车到徐大军机宅内,告诉门上人说:"有要紧事情面回大人。"徐大军机无奈,只得把他请了进去。问及所以,王博高便把同乡王某人受他东家贾润孙糟蹋的话说了一遍,又道:"贾润孙把王某人铺盖掀到门房里去,明明拿他当奴才看待,直截拿我们杭州人不当人,瞧我们杭州人不起;所以门生气他不过,昨天就叫王某人搬到会馆里住。今儿特地来请老师的示,总得想个法儿惩治惩治姓贾的才好。"
  徐大军机听了,半天不言语,拿手拈着胡子,又歇了半天才说道:"说起来呢,同乡的人也多得很,一个个都要我照应,我也照应不来。大凡一个人出来处馆,凡百事情总得忍耐些,做东家的也有做东家的难处。为着一点点事情就闹脾气辞馆不干,等到歇了下来,只怕再要找这幺一个馆地亦很不容易呢。"王博高道:"这回倒不是他自己辞的馆,是门生气不过,叫他搬出来住的。"徐大军机道:"老弟,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是非只为多开口,祸乱都因硬出头。'你难道连这两句俗话还不晓得吗?现在世界最忌的是硬出头。不要说是你,就像愚兄如今当了军机大臣,什幺事情能够逃得过我的手?然而我但凡可以不必问信的事,生来决不操心。如今为了王某人的事情,你要硬出头替他管这个闲帐,现在王某人的馆地已经不成功了。京城地面,没有事情的人岂可以长住的吗?倘或王某人因此流落下来,我们何苦丧这阴骘呢。"王博高道:"姓王的一面,门生早已同他说过,由同乡凑几文送他回杭州去。"徐大军机不等说完,连连摇头道:"同乡人在京城的很多,倘若要帮忙,我这儿两俸银不够帮同乡忙的。我头一个不来管这闲帐。就是你老弟,每月印结分的好,也不过几十两银子,还没有到那'博施济众'的时候,我也劝你不必出这种冤钱。至于姓贾的虽然也不是什幺有道理的人,但是我们犯不着为了别人的事同他过不去。老弟,你以我言为何如?"
  王博高听了,又添了一肚皮的气,心里想:"他不肯出力,这事岂不弄僵?现在坍在姓贾的手里,心上总不甘愿!"默默的盘算了一回。幸亏晓得徐老夫子有个脾气,除掉银钱二字,其余都不在他心上。贾润孙同华中堂如何往来,如何孝敬,都已打听明白。他所孝敬徐老夫子的数目,实实不及华中堂十分之二,至于黑大叔一面更不能比。现在除非把这事和盘托出,再添上些枝叶,或者可以激怒于他,稍助一臂之力。主意打定,便道:"不瞒老师说,姓贾的非但瞧不起杭州人,而且连老师都不在他眼里。"一句话戳醒了徐大军机,忙问:"他怎样瞧我不起?但是背后的话谁不被人家骂两句,也不能作他的准。"王博高道:"空口无凭的话,门生也不敢朝着老师来说。但是贾润孙这个人实在可恶!他的眼睛里除掉黑总管、华中堂之外,并没有第三个人。他自以为靠着这两个人就保他马上可以放缺,再用不着别人的了。"徐大军机道:"论起来,放缺不放缺,原应得我们军机上作主。如今我们的卖买已经一大半被里头太监们抢了去。这也不必说他了,他离着上头近,说话比我们说得响,所以我们也只好让他三分。至于华中堂,他虽是中堂,但是我进军机的时候,不晓得他还在那里做副都统;就是论起科分来,他也不能越过我去。怎幺倒拿我看得不如他呢?"
  王博高道:"正是为此,所以门生气不过,要来告诉老师一声。"说着,便把贾大少爷如何走刘厚守门路,一回回买古董拜在华中堂门下,所有的钱都是前门外一丬钱庄的掌柜,名字叫黄胖姑替他过付的。贾润孙的钱不够,又托黄胖姑替他借了十来万,听说就是送黑总管、华中堂两个人的,大约一边总有好几万。徐大军机道:"你这话听谁讲的?可是真的?"王博高道:"怎幺不真!门生的意思也同老师一样,黑总管那里倒也不必说他了,但是华中堂同老师两下里同是一样的军机,他偏两样看待,真正岂有此理!"
  徐大军机一听此言,楞了半天不响。心上盘算了一回,越想越气,霎时间面色都发了青了。王博高见他生气,便又说道:"姓贾的劣迹听说不少,他在河工上并没有当什幺差使,就得了送部引见的保举,明明是河督照应他的。而且在工上很嫌了些钱。来京引见,大老婆、小老婆,带的人可不少。就是到京之后,闹相公,逛窑子,嫖师姑,还同人家吃醋,打相公堂子,实在是个不安分的人。倘若这样人得了实缺,做了监司大员,那一省的吏治真正不可问了?"徐大军机道:"别的我不管他,倒是他究竟孝敬华中堂多少钱,老弟,你务必替我打听一个实数。他送华中堂多少,能少我一个,叫他试试看!"说完送客,王博高自回会馆不题。
  这里徐大军机气了一夜未曾合眼。次日一早到了军机处,会见了华中堂,气吁吁的不说别话,兜头便问道:"恭喜你收了一位财主门生了!"华中堂听了诧异,不知所对,一定要请教老前辈说的是那个。徐大军机又微微的冷笑了一声,说道:"河南臬司贾筱芝的儿子,不是他才拜在你的门下吗?"华中堂气愤愤的道:"我们收两个门生算得甚幺!我说穿了,我们几个人谁不靠着门生孝敬过日子。各人有本事,谁能管得谁!"徐大军机道:"我不是禁住你不收门生,但是贾筱芝的儿子漂亮虽然漂亮,然而过于滑溜,这种人我就不取!"华中堂道:"天底下那里有真好人!老前辈,你我也不过担待他们些就是了。"徐大军机道:"我见了不好的人,我心上就要生气。我不如你有担待。你做中堂的是'宰相肚里好撑船',我生来就是这个脾气不好?"华中堂道:"既然老前辈不喜他,等他来的时候关照他,以后不要叫他上徐大人的门就是了。甚幺财主门生不财主门生!门生不财主,岂不要老师一齐唱了'西北风'吗?……"华中堂还要再说,别位军机大人恐怕他俩闹起来,叫上头晓得了不好看,好容易总算极力劝住。徐大军机还说:"你们传个信给姓贾的,叫他候着,再歇一个月,实缺包他到手。"华中堂听了又生气,说道:"放缺不放缺,恩出自上,谁亦作不了谁的主!"正闹着,上头传出话来召见军机,几个人一齐进去,方才把话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