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宫砂


  日月如梭,已至二十二良辰吉日。是日,那些文武百官前来贺喜,李府内悬灯结彩,鼓乐齐奏。不移时,范、郑二相来到,欲给李太王妃叩喜。李太王妃饬家丁挡驾,由李广谢过,并代两位大宾行了礼。范、郑二相分次序坐下,家丁献茶,由一众同盟相陪。坐未一刻,见家丁飞报进来:“启禀王爷,皇上差内侍赉赐下许多礼物,已至府门之外。” 李广闻禀,赶即恭设香案,跪接御赐文物。内侍一一呈上,是上宫太后赐楚云一条鲛珠犀带,一对翡翠凤凰钗。武宗赐李广许多珍品。李广跪拜领下来摆设中堂,敬谨供奉。款待内侍已毕,内侍即便起身告辞,回宫覆命,李广相送出府门。毕竟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一百十五回 有心捉弄桑黛使刁 任意留难楚云赖嫁

  忆秋风,迁客走天涯。喜归来,碧山亭下。水田十数亩,茅屋两三家。暮雨明霞,妆点出辋川图画。———双调《新水令》一调

  话表李广谢了天子之赐,外面的戏班已上来请示开戏。大厅上酒筵已排齐,李广邀请两位大宾入席,各席上宾客相陪落座,李广亲自各席敬酒。下面戏房内已装扮齐全,只候示下便即开演。此时李广吩咐班内之人先打一阵闹台的锣鼓,随后跳加官,一面呈上戏目至各席上请众位王公大臣点戏。范相点了一出《 全家福》,郑相点了一出《 会佳期》,以次均各点毕,顷刻唱戏。一出一出唱毕,席散,就料理奠雁亲迎之礼节。刻间,英武王乘轿赴楚府奠雁亲迎。不必细表。

  且言桑黛见李广过楚府奠雁,忽然想起一件捉狭鬼的事来,便至上房向李太王妃口呼:“伯母,今日大哥与颦卿完婚,却非寻常可比,少刻喜轿临门,必须请两位少年双全、福德俱备的夫人搀新人。”李太妃笑曰:“这又是个难题目,时候已迩,向何处去请这两位福德双全年少的夫人呢?” 桑黛口呼:“ 伯母不必作难,小侄却思得两位,不但少年双全,而且武艺超群,且与颦卿是一流人物,再没有比这两位好的了。”李太妃问:“果是何人?” 桑黛曰;“ 一位是文俊贤弟之妻白氏弟妇,一位是胡逵兄之妻甘氏嫂嫂。这两位实是福德俱备,武艺双全,且是女中豪杰,平时又与颦卿共事一方,顶好难得这凑巧,只须伯母将胡兄请来向他说知,他必不驳。” 李太王妃曰:“ 既如此,烦贤侄就传老身的话,向胡贤侄一说。” 桑黛曰:“小侄去说恐胡兄不准应允,不若将胡兄请进来,还是伯母当面向他说知方好。” 李太妃曰:“烦你请他进来。”桑黛退出来。徐文俊一旁听了此言,已是暗笑不已,见桑黛出来,便扯住桑黛袍袖,口呼:“桑兄!你太作谑了,无端要捉弄甘家十二姑,便是弟妇尚在年轻,焉能代人搀亲?”桑黛回答:“你且休管。”说着走出来将胡逵唤了进去,李太王妃口呼:“胡贤侄,老身今日要借重侄媳的全福,同徐家白氏侄媳搀一搀颦卿,不知贤侄允否?”胡逵曰:“只恐伯母嫌他貌丑,若不嫌,承伯母见爱,小侄那敢不允?我便去令他前来,同白氏弟妇搀亲。” 胡逵不说出许多絮絮叨叨之话,李太王妃并想不到甘十二姑貌丑,一闻胡逵说出甘十二姑貌丑,心中省悟,暗想:“桑黛是有意捉弄胡逵。” 想至此不由一笑。若不请他,话已出口;若请来同白氏侄媳搀亲,定为大家取笑。沉吟时未及回答,桑黛、徐文俊见李太王妃沉吟不语,早已料定太王妃心事,二人也忍不住好笑。李太王妃见他二人一笑,又恐胡逵一旁生疑,遂口呼:“贤侄承你应允,老身就心感了。” 文俊谦曰:“侄媳年轻,恐不能当此重任。” 李太妃未及答言,忽闻胡逵大声言道:“ 三贤弟你忒古怪,这有什么年轻重任?我知你的心思倒不是因他年轻,是因他生得娇美,恐被人看见肥了人家的眼睛。其实不必过虑这一层,当日在河南厮杀于千军万马之中,都不怕人看他,今又怕人看他了。虽然厅上宾客众多,难道比河南杀贼时人多么?愚兄就没有这个思想,俺那十二姑虽然容貌丑陋,人称他为夜叉,俺也不戒意。这搀亲的事,以为一位娇容,一个丑貌,站在一处虽分妍媸,皆是一个人,只要福厚怕谁看?” 这一番话,说得桑黛、徐文俊、李太王妃皆笑起来,就连内眷闻言也是大笑不止。李太王妃口呼:“ 胡贤侄,临时休改齿。” 胡逵曰:“有何改齿?好在十二姑现在这里,只须招呼他一声就是了。”胡逵话未说完,只见甘十二姑从后面走了出来,向胡逵说:“ 不要你招呼,俺早听见了,俺同白氏妹妹搀亲便了。”桑黛、徐文俊闻言暗笑,声音不好出口,遂扯着胡逵一齐到外面看戏去了。不一时,李广已奠雁回来,众同盟自然取笑一番,不必细表。

  再言楚云自行盘之后,每日长吁短叹,愁眉不展。云太郡同吴又仙终日向他解说,就是钱琼珠、梦月也是寸步不离,相陪伴着。已到吉期,更觉万箭攒心,寸肠欲断,说不尽他那些苦楚。李广奠雁之后,不一刻喜轿至登堂,喜娘请楚去梳妆。楚云一闻此言,登时怒不可遏,只听一声响亮,将床上的床花儿玻璃等物击得粉碎,将梦月、琼珠二人吓了一跳,只吓得喜娘发怔。暗想:我作了一世喜娘,从未有过这样性格,在家未出阁就是如此,若到婆家那可更利害了。当下钱琼珠知道他的心事,便走近床前握住楚云之手,低声劝曰:“吾的好姐姐,你不必过于悲伤了,现在为时已是不早了,请起来用些饮食,好去梳妆。你的心事,小妹亦知,总之千不恨万不恨,只恨出娘胎时为何是一女身?姐姐若如此悲痛,怎令伯母与母亲两位老人家何以为情呢?况且英武王是姐姐旧日同盟,此时过去正好叙叙金兰之谊,有何解不开。”楚云闻言,坐将起来,执着琼珠手含泪道:“ 叫声妹妹呀!你教吾此时怎样是好?若提‘ 金兰’ 二字,我更是难以为情。妹妹你代我想想,我这玉带牙笏,蟒袍金冠,一时怎抛得?而况我平时着帽惯穿乌靴,今改弓鞋,我双足站不牢稳,两截穿衣,梳头掠鬓,更令我为难。而且我于归过去,到了李府,那些众同盟兄弟如何能放得过去?定要百般嘲笑,恶语相加。我向来不肯饶人,那时怎教我容纳得下?妹妹呀!我与你双栖双宿已久,一旦抛却怎教我割得下。母亲前虽有妹妹与张兄弟侍奉,我总不能朝夕相见,令我何以为情。妹妹呀!你是我知心人,有何方法教我?我终日思虑,只恐众同盟嘲笑,我用何言回答他们?” 琼珠闻言,心中暗笑,遂口呼:“姐姐,你怎说出这话来了?岂有作新娘子与人答话之理?就便众人取笑,也只可听而不闻,这是作新娘的定法。若谓婆母膝前,自有小妹侍奉,伯母前自有嫂嫂同云侯承欢。况且你满月之后,必然归宁两家省视,着可不必过虑。其余一切琐事,自有侍女仆妇伺侯,姐姐又何必多虑,快吃些点心,好去梳妆。” 楚云闻言,也不回答,只叹了一口气,复又倒身重复睡下,面朝床里,任你千言万语,百般解劝,总是一言不答。当下云太郡、钱太夫人、吴
  又仙在一旁看着实在急燥。林梦月一旁只是低头暗笑,喜娘在旁不敢相劝,只是发怔。钱太夫人见伴兰一旁站着,只可拿他发话,喝道:“ 伴兰,你还不去改妆,呆呆站在这里,难道说也等人劝你不成?” 便命碧梧、翠竹领伴兰去改妆。毕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一百十六回 香车宝马颦玉于归 燕谑莺嘲佳人调笑

  小小茅屋不甚宽。老先生在这里,偷瞧瞧来,屈指儿从头算。呀!早起五更前,愁锁两眉攒。若替那儿孙,哦!作一世恋。———右调《河西六娘子》

  话表伴兰被斥去改了侍儿的打扮,复走进房来。吴又仙一见,首先说道:“好一伴兰呀!你装男子全无女流之态,今改女子妆梳又无男子之形,真是双绝了。” 楚云一闻此言,翻身坐起,将伴兰一看,不觉暗暗酸心,琼珠趁势又劝。却巧楚太王妃从外面进来,一见伴兰不由失笑,因向云太郡曰:“他主婢二人竟是两个反天宫猴子,我被他二人也就颠倒够了,这八年之中如同似做梦。” 云太郡回答:“ 这总是颦儿太觉忘形。” 楚太妃问琼珠:“这时候为何还不给你姐姐梳妆?”琼珠曰:“正是!媳妇劝了多时,姐姐总是不应。” 楚太妃便走近床前,挽着楚云的手说道:“ 儿呀!事到其间也是无法,任你怎样也无法想,快 些 起 来 梳 洗罢。”不禁两泪交流,楚云也放声大哭起来,倒在楚太妃怀中,哭啼不止。楚太妃止悲解劝,好容易才算劝转。琼珠同着楚太妃把他挟下床来,先进了些饮食,楚云是不动声色,只坐在那里抄着手,动也不动。琼珠硬近前把他身上袍脱了下来,又代他把乌靴脱下,遂硬拉硬扯把他拖在套房内,代他沐浴更衣。时已黄昏,忽闻外面鼓乐频催,催促新人妆束。不移时,楚云装毕,头戴七凤珠冠,身穿金线蟒袍裙,一色的王妃打扮。此时楚太妃、云太郡、钱太夫人、林夫人、钱琼珠、吴又仙、林梦月人人皆有凄惶之色。楚云见此光景,不觉一阵心酸,登时痛哭不已。楚太妃等见楚云一哭,大家也就嚎啕一片,哭声震耳。张珏在房外听得屋内哭声,只急得两耳频搔,双脚乱顿曰:“ 按此看来,那是香房,竟成了一座孝堂了。今日颦卿出嫁,又不是发配黑龙江去,为何哭得如此伤感?实在难以理解。” 遂拍房门口呼楚太妃与云太郡曰:“母亲!伯母!难道哭回子就留得下颦卿不出阁?李府喜轿已搭在房门口了,喜娘在房内请新人上轿。”楚太妃等止悲,只得谆谆嘱咐几句,由喜娘扶上了轿。鼓乐前行导引,外面放了三个大炮,喜轿出门。轿前一对对的执事整齐,街坊上看热闹之人异常拥挤。

  不移时,已至李府,只听三声炮响,鼓乐齐鸣,喜轿进了头门,直至中堂。喜轿落地,喜娘请白艳红、甘十二姑二位搀亲全福的夫人。傧相赞福已毕,白氏夫人挑帘,甘氏夫人接了宝瓶,共搀新人出轿。喜轿撤退,傧相复又赞礼,请英武王交拜。英武王闻言,出来上首站定,此时中堂上已站满了人,连立足隙地也无。李广好生着急,那些看新娘的人并不看新人,都先看看白艳红,又看看甘十二姑,看一回笑一回。白艳红被众人看得有些害羞,这甘十二姑不管人看,他是被众挤得心中急燥,将袍袖卷了卷,向众人说:“你们这些人拥挤,是看新人,还是要看俺们?如要看新人,少时揭了红幅子进新房里自然看得见;如要看俺们,等将新人送入洞房,俺们再出来请你们细看。若尽在这里不散,可不要怪俺甘十二姑就要动粗鲁的了。” 众人及一众同盟兄弟闻言,不觉大笑起来。却好徐文炳走来,将众人解散,白艳红、甘十二姑这才将一对新人送入洞房。自然是坐床撒帐、合卺交杯已毕,喜娘便请李太王妃、徐太夫人、洪少王妃来看新娘。李太王妃看见媳妇如此美貌,心中暗喜,洪氏王妃也是欢喜无限,以为闺中得一良友。钱太夫人心中暗想:我竟不料前者为我之乘龙快婿,而今忽变为如此娇娥。白艳红暗想:我以菱镜自照,觉自己容颜绝世无比,那晓见了他美貌无双,顿使我惭愧。甘十二姑暗思:我真不信此人装男子汉的时节,竟那种本领杀人如草,所向无敌,今现出女形,竟这样美貌动人。俺恐他不是人,竟是一花妖月魅。李广偷瞧,早已魂消,心中暗想:他为何这样憔悴,难道他真是为郎憔悴却羞郎么?正在暗想,忽闻佩环之声,一众命妇走进房来。先是范楚翘上前轻轻的把绣幕挑开,把新人玉体摇了两下,口呼:“表妹呀!你将眼睛睁开看看你表姐,难道今日作了王妃,就不认的表姐了么?可记得琼珠吉期,你躲在里面不见我,在那里暗地相思,今日恭喜你完了相思宿愿。但是此后,须感愚姐苦苦劝你,方得此美貌郎君,完你宿愿。”一旁史锦屏口呼:“ 副元帅,大姐姐所言丝毫不错,你为何一言不发,你竟装出元帅样儿,无当初那种威严,莫非因与盟兄叙谈旧好,便使威严之气消磨于无何有之乡?”白艳红口呼:“楚王爷,可晓今日搀亲是臣之任,但是适才臣受尽诸人之气,不便发泄,此刻却要与王爷评论评论。为王爷出嫁同盟而使臣搀亲受气,在王爷意下究竟过意得去么?”殷丽仙近前分开众美,弯腰仰视,惊曰:“ 好一位美貌新人,那是出自凡间,分明是来从天上,怪不得桑郎常言颦卿丽色,为世所无。我以为言过其实,今日见面,方知果不虚言,真个是绝世佳人美丈夫,使我对镜以观,真欲愧煞。英武王得此,真乃艳福哉!无怪乎未得之日,先得相思之病。但不知你于英武王致病之时,动相思之念否?” 忽见晋惊鸿、骆秋霞二人齐声曰:“颦姐姐为何不动相思,你不必度他的心事,但看他形容憔悴,已减了昔日的腰肢。前人之诗句云‘为郎憔悴却羞郎’,正是颦卿的本行。不然何以今日这修短合度,-纤得中呢?” 范楚翘曰:“你二人闹起文选来了。可知颦卿是军功出身,长枪大戟杀人如麻,这是他的惯技。若与他数黑论黄,虽学富五车,他必说你腐气太重。不必与 他 论 文 事,与 他 讲 些 武 功 才 是。” 白 艳 红 曰:“大姐姐之言说的对王爷心境,到底你们是表姊妹,究竟比别人知心得多,究竟我们是隔靴搔痒。” 史锦屏口呼:“ 三妹妹,你休说这隔靴搔痒的话,元帅现在已经没有靴子了,你若知他那里痒处,你代他搔两下。” 殷丽仙曰:“ 锦屏姐姐,你这话又错了,纵使颦卿腿上有痒处,也无须艳红给他搔痒,他若果有痒处,还怕没有与他搔痒之人么?不必说颦卿不要艳红妹代他搔,即使艳红妹强要代他搔几下,他必嫌艳红妹不如那人搔得爽快呢!” 晋惊鸿曰:“这话可算知心之论了。”骆秋霞接言:“据我看来,还不算知心,为他害得相思的,那才算得是第一知心的人呢!” 众家少夫人正在你嘲我谑,忽听房外一片声喧,乱呼:“大哥快出来陪我们饮酒才是。将酒筵摆在喜房里,大家聚谈,不可将颦卿抛撒冷淡。今日难为大哥的新嫂嫂,也是我们的旧同盟。” 众人说着,走进房来,众家姊妹一闻此言,吓得个个要去躲避。惟有甘十二姑口呼:“诸位姊妹!你们为何胆怯怕他们,无端的要躲避却是何故?” 遂扯住白艳红曰:“你我适才受尽他们的怨气,咱们倒要坐在这里,看他们有何话说?若再有半言不逊,就教他们试试我的手段。” 白艳红见说,忍不住好笑,只得口呼:“姐姐,理他们作甚么,咱们还是到后厅饮酒看戏去罢,”遂拉着就走。不知一众同盟进房来闹喜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