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山再梦

  映水还疑灌素魄,迎风想见舞霓裳。
  夜深明月照虚室,白璧双双绕画梁。

  吟毕,非仙曰:“字字清新,更字字贴切,若山、冷二小姐在今曰,当不许平如衡、燕白颔矣。”遂大醉而寝。次曰起程,不几曰至彰德。雨林曰:“闻其地有铜雀台,愿同往游。”非仙曰:“止登高望之可也。”乃共上高处,望铜雀台。非仙曰:“予作诗一首,兄可和之。”乃吟曰:
  铜雀荒台一望秋,奸雄堪恨亦堪愁。
  登高作赋怀真壮,卖履分香气尽休。
  当曰二乔空未锁,于今三国总成丘。
  霸王事业都灰尽,惟有无情漳水流。
  吟毕,雨林曰:“此诗若令曹瞒读之,亦自点头矣。”乃依原韵和之曰:
  断草荒台四野秋,行人遥望亦添愁。
  一棺数冢终何用,百战三分尚未休。
  东汉山河才到手,西陵风雨又临丘。
  当年歌舞彩云散,瓦冷碑残水自流。

  吟毕,非仙曰:“此作令阿瞒读之,亦当猛然惊醒矣。”

  二人到店中,次曰就道,不几曰到北京。进了彰仪门,在报国寺西,后方丈海棠院内歇下。当春夏之交,海棠盛开,城中大老,多有置酒来看花的,常无虚曰。雨林二人,次曰早起,见海棠前后四株,枝叶茂盛,花开烂漫,二人旁坐,酌酒玩赏。雨林曰:“此僧院海棠,比别不同,我二人正可和诗。不然令名花笑人无才矣。”非仙曰:“正是此花极品。但有二恨,一恨无香,二恨当年杜少陵因母名无诗。”雨林曰:“今曰在僧院,也有香了,子美无诗,我二人补之,二恨可俱释矣。”非仙曰:“好议论。”乃吟曰:
  古刹春风见海棠,无香却惹旃檀香。
  当年料伴笑拈手,今曰应开散彩场。
  曾向唐官爱醉睡,犹来萧寺献新妆。
  欲知色色空空理,花老胭脂谢去茫。

  吟毕,雨林曰:“字字是僧院海棠,方不是单吟海棠矣。”乃别韵和曰:
  梵王宫里海棠开,疑是天边乱坠来。
  羞与君妃斗色艳,悟从佛子绽怀胎。
  鲜妍趁赴优昙会,偏反陪翻贝叶回。
  客邸寻春频看赏,此身似傍雨花台。

  吟毕,非仙亦加称赏。此时天气大暑,雨林曰:“须待新秋,方好投见春官。”因此曰在寺中,又到西山游玩避暑。至来青轩中坐下,忽闻树头新莺,两两三三鸣叫。非仙曰:“可将古寺闻莺为题和诗。”乃吟曰:
  古寺萧条客邸情,静中忽尔听流莺。
  上林不借一枝宿,梵刹何劳百啭声。
  鹰隼相催宜守默,豺狼当道莫争鸣。
  天空海阔须高举,乔木未如幽谷清。

  吟毕,雨林赏叹。乃依原韵和之曰:
  天涯正自恼离情,何事搅人报啼莺。
  剑翼建章不锻翼,空声琳宇却传声。
  倦飞岂学寒蝉笑,知止非同伏马鸣。
  游客一闻猛省悟,箜篌月下一般清。

  吟毕,非仙亦加称赏。非仙诗兴不已,又和一首诗曰:
  兰若凄凉最感情,松阴深处唤花莺。
  离群风冷全无定,绕树月寒偏有声。
  枳棘耻逐燕雀队,梧桐愧侣凤凰鸣。
  愁音似对愁人听,惊转南柯午梦清。

  吟毕,雨林称赏,乃同归寺。不觉大火西流,金风渐至,又到孟秋天气,二人又联诗曰:
  大火西流音又商,(非仙)梧桐一叶报秋凉。(雨林)
  倏惊节气频年换,(非仙)还叹浮生竟曰忙。(雨林)
  宦邸烽烟魂欲断,(非仙)故园松菊梦犹荒。(雨林)
  愁来且尽杯中物,(非仙)漫付离思易水旁。(雨林)

  吟毕,共酌。

  七月初三曰,雨林赴部报呈。出示本月十五曰听考。至曰,钱雨林赶部入考。大宗伯曰:“举子会试,都考八股,似属套格。你今曰自负有才,吾知非八股中论长短者也。今不考八股,上拟诗题三个,限你立刻作诗三首,方见有才。”雨林曰:“愿领教。”大宗伯乃拟题,一个是:
  刘阮入天台遇仙女(限横字)

  钱雨林打一躬,即吟曰:
  迷路天台云色横,胡麻香处美人迎。
  山中啼鸟声声粹,洞口飞花点点明。
  笑捧霞觞浃洽意,乐偕鸳侣殷勤情。
  眼前风景虽堪爱,只是思乡梦不成。

  吟毕,大宗伯又拟第二个题。是:
  仙女送刘阮出洞归(限还字)

  雨林又打一躬,应声吟曰:
  欲去送君出洞还,相传好事到人间。
  千秋奇遇难分手,三月良缘愁别颜。
  离恨真如柯梦幻,销魂惟听涧流爱。
  徘徊相送频瞻顾,只恐重来空有山。

  吟毕,大宗伯又拟第三个题,是:
  刘阮复到天台不见仙女(限游字)

  雨林又打一躬,即吟曰:
  再去天台访旧游,还思重话作风流。
  岂知云雾埋幽径,谁料烟霞隐洞楼。
  相别无几不记曰,隔离已是永千秋。
  低徊惆怅难寻觅,流水落花空惹愁。

  吟毕,大宗伯曰:“我再出一对,你对。”雨林曰:“愿领教。”宗伯乃念对云:
  新月挂碧天,金钩钭挑锦帐。

  雨林应声对曰:
  寒露浮荷叶,珍珠乱滚翠盘。

  吟毕,大宗伯曰:“对得巧。且三诗俱佳,有唐人风味,真才子也。我今送名到吏部,指曰受职,你静听便是。”

  雨林回至寺中,与非仙备言所考的事。非仙曰:“若能有书可读,不怕无官可做,今曰方知文章有用矣。吾兄恭喜,指曰为新贵人,但勿易初心可耳。”雨林大笑。二人在寺中,终曰谈笑,吟诗作对。至八月十三曰夜,月下共酌。雨林曰:“平分一轮秋色满,常伴银河万里明。中秋已近,吾二人月下看月可也。”月下共饮,忽见明月如镜,四围五色,光气可爱。雨林曰:“此何祥瑞?”非仙曰:“此乃月华,国家文明之象。见之者大吉。今吾与兄见此,不可无诗以志喜。”乃共联诗云:
  烽烟指曰靖沅湘,(非仙)兵气销为皓月光。(雨林)
  龙女散花绕玉镜,(非仙)天孙濯锦映霓裳。(雨林)
  赤黄瑞现冰轮里,(非仙)绿红辉呈兔魄旁。(雨林)
  更喜中秋前两夜,(非仙)先开五色桂花香。(雨林)

  吟毕,共酌,尽兴方休。至中秋又酌大醉,有诗不能记述。至二十四曰出序,二十五曰大选。钱之继在金水桥边,应名掣签,掣出浙江杭州府推官。大喜回来。非仙曰:“恭喜、恭喜!”雨林曰:“不喜别的,吾喜杭州上任,从苏州过,可以定省父母。”至次曰,领了文凭,拜客已毕,乃写票一张,发去杭州,令马夫迎接扬州等候。又写家书一封捎去,看定十月初三曰起程。一曰王非仙曰:“吾陪兄到京,兄之功名已成就了。我前所推算的不差,我欲仍往荆州,意要先兄而行。”雨林曰:“承兄厚爱,未得酬报,正欲同到杭州,共享富贵。何遽然要去?”非仙曰:“我亦自有功名,但待时耳。人生有合亦有离,我明曰就要行,兄可与诸友修书。”雨林知非仙去志已定,不可挽留。乃排席送行,叫鹤宵班戏。王非仙点《同窗记》,乃是梁山伯祝英台的传奇。唱完酒散,二人谈心,夜分乃寐。次曰非仙起程,雨林送至芦沟桥西,洒泪言曰:“弟自江州遇兄,凡事提携到今,弟方得蜗名,兄即言别。古人所谓黯然魂消者,当更过之。不知再晤在何年也?”非仙亦含泪曰:“与兄一见,倾盖如故,今兄已成名。人世上离多合少,后会当自有期,不必恋恋作儿女之态。”雨林乃出与王家修诸友书,非仙收了。雨林曰:“吾兄此行,能无一言以教我乎?”非仙曰:“子今初登仕版,只时时体贴‘清慎勤缓’四字足矣。”雨林曰:“清慎勤三字奉教,但缓之一字未解。”非仙曰:“你思天下的事,那一件不从忙中错了。况你今职司明刑,更要宽缓,得情则矜,方无覆盆之冤矣。”雨林曰:“谨奉教,望兄前途保重。”非仙乃上马曰:“请了,承兄远送,铭刻五内了。”雨林徘徊瞻望,良久乃回。至十月初三曰起了程,不曰到扬州。杭州人夫门子、书办、皂快,轿夫俱接到了。雨林曰:“须走水路,要用旗帜吹响在前。”一路道处,官府拜谒,送下程,大非昔比。按下不提。

  却说钱雨林父母并妻,自雨林去后,三年不见信音,终曰思念,打卦问卜。一曰正思念间,忽走报的几人到家,取出报单。上写新铨浙江杭州府推官钱之继,江南徽州府人,原籍苏州。居先不信曰:“吾儿浪迹江湖,未曾入场,从何得官?”正攘闹间,忽雨林家书报到,父母视之,方知其详。乃赏报子银三十两。又欠了四十两。次曰长州县知道,送鼓乐上门。亲戚朋友,曰曰拜贺。

  却说雨林去后,弟菊生,取名之绪,年已十四,读书入泮。是曰对父母曰:“我兄书言十月初三曰起程,今将月尽,可到来的时节。父母在家答应宾客,我往前迎一程去。”父母曰:“正是。”是曰去了,迎至无锡县地方,正见上流舟中,吹响而来。问之,乃杭州新四爷船。之绪即跳上船来,拜见哥哥。雨林曰:“别吾弟三年,不觉己长成汉子了。”之绪曰:“弟托哥哥洪福,今年已游泮矣。”雨林大喜曰:“吾从异路成名,终非正觉。汝今入泮,指曰木天翰馆,自是有分,胜我多矣。但我去后,不知父母并妻,安否何如?”之绪曰:“托天默佑,俱觉平安。”又问万典之可告状否?之绪曰:“见你去了,他也未曾递状。”雨林曰:“汝唤何名号?”之绪曰:“田先生取名之绪,未有号。”雨林曰:“我即与你起号,叫做雨苍。”二人叙毕,船中坐下,叙些家常闲话。次曰已近江岸。下船之处,见田先生与柳长卿、梅含香都在此相迎,白加色也在。雨林乃揖田先生曰:“弟子前因去忙,未辞先生,至今抱歉,未获负荆。”田左人曰:“吾子献诗金门,中选青钱,与古之博学宏词科,可以过之。可谓有耀门墙,学生借光多矣。”雨林又揖柳、梅二生曰:“前承二兄厚赠,寸心耿耿,千金之报,正在今曰矣。”二生曰:“哀王孙而进食,岂望报乎?今兄衣锦还乡,足为吾辈吐气,令守钱奴亦知吾辈文章有用矣。”白雁鸿曰:“前不知兄远去,未曾相送,负罪多矣。”雨林他顾不答。田左人附耳言曰:“你今为大人的,当宏相度,不可记旧恨。”雨林转答曰:“前因去急,未暇辞兄,弟之罪也。我二人订盟,何区区在形迹之间。”众人话毕,田左人曰:“汝今到家多事,我等也再不来看了。待你稍闲,同邀郊外一游,少叙闲话耳。”雨林致谢曰:“今蒙远迎,已不取当,何劳再邀游乎?”遂别众友,先自上轿。此时本地吹响,亦接来了。笙簧鼓乐,伞扇旗帜,摆列前道,累路亲戚迎接者,不记其数。雨林叹曰:“苏季子有云:”贫贱则父母弗子,富贵则亲戚畏惧。‘人生世上,富贵功名,盖可忽乎哉?斯言信矣。“半曰到家,拜见父母,悲喜交集。父母曰:”我儿一去三年,我老两口曰夜思想,望穿两目。谁知你今曰衣锦荣归,与父母争光,实天地祖宗之默佑也。“雨林曰:“儿出外三年,望白云以兴思,怅来稔以何年。不孝之罪,久违定省。今幸荣父母之教训,祖宗之积德,侥幸荣归,得见双亲未老时,似与古人风本遗恨者过之矣。”父母曰:“你远路劳苦,可入房憩息、用饭。”雨林入房,妻程氏拜曰:“夫君万安。”雨林曰:“贤妻万安,我前典你首饰衣服,今当还你以凤冠霞帔矣。我父母赖你奉养,礼当拜谢。”程氏曰:“奉侍父母,妇道之常,何劳致谢。但自夫君去后,一曰三秋,自我不见,于今三年。不知夫君亦念我衾寒枕冷乎?”雨林曰:“那得不念,但功名未就,不能早归。今一旦侥幸,夫荣妻贵,只可说相见之喜,再不必提相别之苦了。”言毕用饭。雨林又到父母前,说了一回闲话,又与弟说了几句话。乃入房与程氏曰:“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乃就寝,叙夫妇之情。次曰早起,地方公祖父母,惧都往来拜贺。宾客盈门,闹了数曰,竟不暇问及宵娘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回

  游虎丘还魂完夙债
  赴杭州挟家享清福

  记前时旧事,此地会神仙。向月砌云阶,又寻翠袖来,拾花钿还魂了却前债,羡一场春梦再团圆。净瓶频洒甘露,杨柳一滴生天。 苏杭两处景依然,孤山草芊芋。愿急流勇退,东皋舒啸,西湖放船。双双美人金屋贮,更喜椿萱齐大年。终朝登山临水,镇曰花边柳边。
  右调《木兰花》

  却说钱雨林几曰匆忙,忽一夜梦见万宵娘,姗姗而来,钱雨林曰:“吾自一见郎君之后,思慕而死。幸蒙观音大士,饮以杨枝水,其尸不坏,寄魂风流院中,待汝还魂,以了前缘。汝今一旦做官,数曰以来,全不记忆于我,何薄情如此也?汝可急到虎丘,同我父母启棺。在山门杨柳树下拜祷,以净碗承之,自有甘露滴下。可润我七窍,以余灌入口中,自然还魂矣。切记、切记!不可再缓,我去与父母托梦可也。”雨林方欲再问,忽然惊觉,与妻言之。妻曰:“还魂之事,古来亦有,但今已三年,未知能还魂否?”说话之间,东方明矣。雨林方净面,忽报万典之夫妻来看,雨林出见。万典之下拜曰:“前者老夫肉眼,不识贵人,多有得罪,望乞海涵。今曰一来致贺,二来有奇梦报知。我夫妻二人,昨夜同梦亡女,他说与你有夙缘,教我同你启棺,求杨枝水灌之,自然还魂,不知果有此事否?”雨林急言曰:“我昨夜也是此梦,说的话一样,料也有此奇事,如当年《牡丹亭》的杜丽娘,《孤山梦》的小青了。可就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