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首页
- 集藏
- 小说
- 孤山再梦
孤山再梦
却说木易婆回到万家,见了小姐曰:“为你只一书,如催命的符,迫魂的票。他一见书就跌倒在地,死了半晌,几乎将我唬杀。幸叫醒了,与你草草回宇。你看,我去。今后再不管此闲事了。”说罢袖中取书,付与小姐,往外就走。小姐曰:“你可吃了饭去。”木易婆曰:“只一惊就吃彀了!再不吃了!再不吃了!”竟自出去。小姐看毕,方知是父母瞒他,雨林不知,也出于不得已。又闻见字跌死,不胜心疼。遂自思曰:“原来钱郎不是薄情的。如此钟情于我,就与他做次妻执小星之义亦所甘心。但我父母必是不肯,此段姻缘竟付之南柯一梦了。”越思越愁,越愁越恨,遂成郁症。数日不起,茶饭不进,其母昼夜守涕,父抽签问卦,却无吉兆。卧床四十馀日,梦寐中时见钱郎,醒来愈加沉重。忽一夜梦观音大士曰:“汝与钱生有缘,但不在今日,除非如小青之与舒生,方可会合。今我因你父母吃斋虔诚,送你魂暂入风流院中。将杨枝水你饮一点,你身不坏,好待将来与钱生相会。”宵娘正欲再问,忽被母啼哭惊醒。谓母日:“儿适间一梦,见观世音言我与钱郎有缘,但不在今日,须如小青之会舒生。这话也可信可疑。又与我杨枝水一点吃上,说我身不坏,又言将我魂暂送入风流院中去了。是我真魂已去,病必不能好了。待死之后,可依我言,不可入土,将棺寄放虎丘观音殿旁。日后或菩萨之言有应,却不再见父母了么?切记,切记!”说毕,泪下如雨。母亦痛哭,仍将此言,对万典之说。典之亦哭来看,宵娘曰:“儿今病重,必不能起,身后之言,已于我母说了,父可允从。”父亦痛哭曰:“你言岂有不从,但我老两口,如何舍得下?”宵娘曰:“观音之言,定然不虚,还有相会之日,也未可知。”从兹遂不饮食,过了三四日,竟呜呼了。可怜如花似玉女,化作彩云散作霞。死后颜色不变,父母痛哭,自不必说,用棺殓了。
却说万典之见女儿死了,思恨不过。待七日烧纸,请石佛寺众僧,来诵经礼佛。道场完毕,对月荷和尚曰:“我女之死,全是钱雨林所致。我今将棺寄在虎丘寺上,告他个调戏良京闺女,以致杀性命事,要你同木易婆作证。”月荷亦不敢回言,木易婆闻此消息,携孙不知何处去了。月荷到寺,再三踟蹰,乃竟私自走来,告知钱郎。不知后事何如,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
避灾星浪迹寄江湖
逢众侠扬名在荆楚
灾星照、意彷徨,书箱琴剑走他乡。
鹊桥翻成雀角怨,暮树江云天一方。
逢众侠、意气杨,天涯知己共流觞。
白雪阳春同唱和,问柳寻花兴致狂。
右调《捣练子》
却说雨林自见宵娘书后,又见程氏甚是贤淑,亦颇相得,病渐渐好了。一日正要往石佛寺中,探谒田先生,方出门来,忽见小和尚月荷,气喘喘的走来,急语钱生曰:“你的祸到了,还往那里走?”雨林惊问曰:“我是个读书人,有何祸事?”月荷曰:“你还不知道么,几日前万家小姐死了。”雨林大惊,半晌失语。徐曰:“果然是么?你故吓我!”月荷曰:“首七纸已烧过了,这还是假的?”雨林忽倒在地,痛哭不止。月荷曰:“还有大事与你说,你且止了哀罢。我前日万家请去,追荐小姐,道场已毕,万典之言说:‘我家女儿,被钱雨林勾引,良家闺女,以致杀命。他前男扮女妆,暗入人家,我全不知,后被你送书来,方才晓得。我今定要告他偿命,你与木易婆就是干证。’说得其实利害。我想此事,一入衙门,如今的官,那有如当年乔太守乱点鸳鸯谱,替你遮盖的。况你是个怯弱书生,把你到堂上,如那做歪诗的人,推推敲敲,一声拖倒,将你那嫩屁股上敲敲打打,你怎过得!又你父手中无钱,虽然姓钱,其实没钱。俗言说:天下衙门往南开,有理无钱休进来。你既无钱,他上下通通,皂隶将刑弄的重了,书吏将稿做的狠了,可不将你弄坏了么。又恐牵连我的屁股,也要弄的疼痛哩!如今闻木易婆已避了,你也可远逃,被告不见,干证自然免提了。我将来告你,你不可缓。”雨林听言,冷汗从沟子流出。曰:“此事谁于他说来?”月荷曰:“你还不知,这是白相公前将一书,说是你的,使我进去。”雨林曰:“白雁鸿与我订盟,如何害我?”月荷曰:“他也有求婚之意,故下此毒手。”雨林曰:“好个拈香兄弟,真是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也。”月荷曰:“你且不必者也之乎,先寻生路,我今去也。”雨林别了到家,急于父母言知此事。父母曰:“前王非仙原说今年不利,宜出外避之。如今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今日七月初一,明日成日,宜出行,可就前去。但无斧资,奈何,奈何!我今往亲戚朋友,借贷些去。”雨林曰:“世态炎凉,人情冷热,相谈尽道轻财利,谁把千金肯赠人。不必往求守钱奴。我有两个交友,柳长卿、梅含香,颇有义气,父亲可去请来。”其父去了。雨林到房中,于妻程氏言及此事,程氏曰:“事已至此,惟有逃避,可以免祸。”雨林曰:“父母亦是此说,但无路费若何?”程氏曰:“此事因我所致,今可将我首饰衣服典当,以充路费可也。”雨林犹未回言,妻已令侍女叫卖婆来,拿去典当。须臾得银十两,方欲与生,忽父母亲请柳、梅二生到庭。雨林出见,言:“我今遭此奇祸,欲走他乡,奈无斧资,乞二兄义气,助我数金,异日当效衔结。”柳生曰:“兄罹此奇冤,我等不能代伸,一旦远别,从此鸡鸣风雨之思,秋水伊人之怀,曷能自已。”梅生曰:“兄有急难,弟辈惟有况也咏叹而已。但今事急,我等且告回,与兄措置路费。也再不必来家,明日就在江边等侯送兄了。”柳生曰:“言之极是。”茶罢去了。雨林转见父母,恋恋涕哭曰:“父母在堂,吾弟又小,何忍舍膝下而远游。”父母曰:“男子生而志在四方,何必恋恋作儿女之态。况我年尚不大老,还可自办衣食,你放心去。王非仙言你有功名在异路,又你前梦观音大士言龙头蛇尾,当有前程。或者此行,得一官半职,可也未料。只要你路上小心,不比在家,勿亲匪人,凡事谨慎可也。”说罢泪下。雨林咽哽入房,妻取银,缝在雨林里衣内。曰:“妾首饰衣服止凑十金,与君前去。但此去,云情雨意,虽不念两月之夫妻,霜鬓雪发,当常记六旬之父母。早去早归,一路风餐露宿,戴月披星,须要事事谨慎。不可亲近匪人,更不可窥探人家女子,若在外惹出事来,更不比在家了。”言毕,泣下数行。雨林亦下泪曰:“贤妻之言,当铭肺腑。但我父母在堂,要你早晚孝顺,那《琵琶记》上有云:‘宁可将我来埋怨,莫把爹娘冷眼看。’”遂深深作下揖去。程氏忙回礼曰:“奉侍翁姑,乃妇道之常,何劳再三吩咐。”说话之间,不觉已鸡鸣了。父母急唤雨林曰:“可早出到江边去,若待天明,恐万家知道不便。”雨林别妻掩泪而出,见父母悲切不已。父母亦含泪勉强曰:“不必泣哭,放心前去,古人曰:‘丈夫非无泪,不洒别离间。’我儿快走,鸡已叫五次了。”雨林拜辞母亲,母亲进出大门,徘徊哭泣,倚门而望。
雨林同父走到江边,天已明了。见柳、梅二生走来谓雨林曰:“我二人到家收拾,每人只办得银十两,以为吾兄途中之用。且吾兄如此美才,必遇豪侠,古人云:‘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何人不识君。’”雨林曰:“蒙君盛情,何以克当。七襄之报,当在何日乎?弟有老父母在堂,望二兄看顾一二。”遂拜下揖,二人急扶住曰:“古人托妻寄子,况兄之父母,即弟等父母一般,自然点检,不劳吩咐。”雨林曰:“我这一去,不知流落天涯,成个甚人!与二兄得再会否耶?”柳长卿曰:“昔司马万里归来,便成个文士。范蠡五湖出游,便成个富翁。兄今日一游,安知异日不高车驷马衣锦荣归乎!放心前去可矣。”三人洒泪将别,雨林又曰:“我走的忙,未辞田先生。祈二兄转致弟意。”遂登舟。其父悲痛。二人挽之而去。
却说钱雨林是日登舟,相伴祗是琴剑书箱,孤身只影,并无一人作伴。一日一夜,到了金陵泊舟。舟中独坐,如《西厢》所云:“离恨重叠,破题儿第一夜。”灯下独坐,船家各去后舱睡了。对月徘徊,好生难过。乃赋客身孤影诗一首曰:
恓惶独自谁为邻,举目惟伊与我亲。
月下衔杯影对照,灯前搦管意同匀。
幻中看幻俱知幻,身外寻身不是身。
孤影随形成两个,可怜影伴可怜人。
吟毕,就寝。忽见观音大士在前,雨林再拜。大士言曰:“宵娘真魂,我已交付风流院中,后会有缘。但汝此去有难,或至急时,即念救苦观世音,我便默佑。但不可如太史公随牛马走耳。”雨林方欲再问,忽船家叫曰:“好顺风,可放夜船了。”猛然惊醒,自记于心。遂放舟至扬州。雨林谓船家曰:“扬州古称佳丽地,可暂停舟,待我上岸,一看琼花何如?”舟人乃挽舟,雨林上岸,竟在琼花观中。见琼花已枯,无甚可观。忽一人文不文、武不武,村不村、俗不俗,见雨林秀丽,乃向前作揖曰:“小生姓牛名何之,乃一富商也,相公何处人氏,因甚到此?”雨林曰:“小生乃姑苏钱雨林,欲遨游江湖,故到扬州,一看琼花。不意人道洛阳花似锦,偏我来时不遇春。”牛何之曰:“原来是苏州相公。”急邀到馆中,酌上海曰:“小生亦欲遨游江湖,乞相公同船,方不寂寞。”雨林一时不记菩萨之言,遂允了。同到船中,又同吃酒,兴酣之后,牛何之出言嘲耍,捏手掐脚。雨林正色言曰:“我乃天地间一丈夫,岂是龙阳小子,牛兄何不尊重?若再如此,当以无情剑砍之。”牛何之知事不谐,待雨林醉卧,乃窃雨林行囊而去。至次日醒时已乌有了。雨林急问船家,船家曰:“料就是相公昨夜吃酒的那牛儿拐去,何又问我?”雨林遂不做声,只长叹了一声:“罢了!只是路上无费,如何是好?”
次日开船,吃船家的饭。走了三四日,已到江州。都是船家管饭,是日要过钞关换船,泊舟城畔。船家曰:“相公如今要换船,可将船钱见赐几文,且连日饭钱,也要算个明白。”雨林曰:“我路费被牛儿拐去,将何还你?”船家曰“官家不使闲人,况那有白白的吃饭?今日无钱,必定和你算账。”雨林不得已,遂画几幅画,题几首诗,进城去卖。只见买画看的还有。但曰:“如何不妆上好颜色?”雨林叹曰:“早知不中时人眼,多买胭脂画牡丹。”自后也算还卖了几幅,得银一两二钱,清还船家。至于所题之诗,人人笑曰:“这一个穷途酸汉,他也题诗!岂不知官大好吟诗。我这里张翰林、楚进士的诗也用不了,谁来要你这几首穷诗做甚么事?”雨林听言,乃长叹作诗一首曰:
漫道名高好吟诗,单寒何事费神思。
推敲须出有钱口,平仄空调无运时。
偶写弄獐不是误,故吟糕字反成奇。
文章亦自随凉热,老杜千秋真我师。
雨林吟毕,正自叹息不已,忽见一人,不履不衫,非儒非仙,走到面前。问雨林曰:“小兄何故长叹?请到敝寓共话。”雨林见此人气概不凡,遂收拾字画跟来。不几步到了寓所。坐定,乃问曰:“老先生贵处贵姓?”那人曰:“学生姓王,也不必说名,别号非仙。天文地理,星相奇门,略晓一二,歪诗也做几首。最爱结交江湖豪侠,只是素性直率,不好巧佞奉承,所以人多冷眼,并无知己。适见小兄丰采不俗,秋水为神玉为骨,异日必有奇遇。何故在此长叹?”雨林曰:“小生姓钱名之继别号雨林,姑苏人也。因有雀角鼠牙之诬,故逃避至此耳。老先生既精虚中之术,将小生贱造看一看。”乃念八字。非仙曰:“贵造我在阊门时已看过了,你可知道么?”雨林曰:“原来先次看命的,就是老先生,如今都应了。请问先生何故又到此?”非仙曰:“我朝游北海,暮过苍梧,有何定踪?前自贵处,游到洪都,访一故人不遇,今又在此卖卜耳。请问小兄今欲往何处去?又如何在此卖诗画?”雨林曰:“欲往西北方,亦未有定向,因路费被人拐去,不得已卖字画,以作斧资耳。”非仙曰:“如今肉眼多、慧眼少,识诗画者,能有几人?我昨观天象,见德星聚荆楚分野,必有许多这豪侠在那方。我今亦欲往荆州,与兄同船,路费自有。”说罢,遂收拾书箱四宝,同雨林到船■■酌谈诗。雨林问曰:“题诗以何为佳?”非仙曰:“三百篇之后,莫盛于唐,虽有初盛中晚之别,然大要以清真切当为上。如李青莲之豪迈,少陵之真切,自足千古。当时以诗取士,二人竟不入选,可千古而不可一时。迄今言诗,只推李、杜,那些应制的,反出其下。又贾浪仙以僧而能诗,高适五十学诗,皆名重千古,何尝在科目乎?但诗亦有遇不遇耳。如古人有得意于猫儿狗子者,有失意于南华第二篇者,如孟浩然以‘不才明主弃’的一句,致拂上意,终身不用。苏子瞻以‘地下惟有蛰龙知’的一句,几遭奇祸。若非遇明主,亦与‘上方珍馔来珠域’之句,同付法场了。吾兄适间‘文章亦自随凉热’之句,足尽此意了。”
雨林曰:“承领大教,顿开茅塞矣。但诗之好歹,以何为上?”非仙曰:“只要说题真,寄兴远,不失温厚和平之旨,斯佳矣。你看唐人的诗,何尝有一句打人牙齿。李长吉之诗,称为鬼才,只是太艰深耳。近日诗人,以纤巧为新,以幽僻为奇,百端扭捏,反失大雅风味矣。“雨林曰:”当哉斯言,可与言诗矣。”二人饮至夜分,乃寝。次日放舟至黄州地面,赤壁下泊舟。至夜见月白风清,二人又弹琴吹箫,共酌船头。凭吊当年,举酒酬诗曰:“明月在水,孤鹤在天,东驶未往,常在此间。”酬毕共饮。雨林问曰:“赤壁两赋孰佳?”非仙曰:“赤壁鏖兵,公瑾雄才奇谋,诚足为一世之雄。而东坡不言,只言曹公兵容之盛,正是借曹公说法,惊醒世人。言如此权势,如此气焰,而今安在哉?令千古奸雄,如冷水浇背,陡然一惊,此是文章妙处。至‘自其变者观之’、‘不变者观之’二段,意自高妙,然词调未免落宋人理障矣。所以不如《后赤壁赋》空灵。至羽士化鹤一段,尤入非非想天矣。”二人谈饮。酒酣,乃取文房四宝,欲作诗吊古。雨林日: “不必分题,我二人可共联一诗,何如?”非仙曰:“兄请先唱。”雨林曰:“还让老先生。”非仙曰:“兄雄姿英发,自当先步,老夫随后尘可矣。”雨林曰:“僭了,乃是簸之扬之,糠秕在前耳。”非仙曰:“不敢,正是淘之汰之,瓦石在后耳。”二人大笑,雨林乃首吟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