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山再梦


  却说至初六日,木易婆早起梳洗,穿一套新鲜青布衣服,白布裙,两脚如飞,走至万家门首。正撞见喜儿买翠花二朵回来,遂同入内,见万典之夫妻。问曰:“这几日小姐亲事若何?”万老曰:“我小姐有了亲事,汝岂不知?今日到此何干?”木易婆曰:“我有好珠花一对,乃是一女子托转卖的,问小姐要不要?”万老曰:“你可亲去房中问他。”木易婆走入小姐房中,见小姐尚未梳妆,伏枕而坐。乃曰:“几日不见小姐。今春和天气,何不园中看花,而乃恹恹独坐乎?”小姐曰:“几日不见你老人家,今日甚风吹到此也。我因前日虎丘一游,不知是春寒了么,不知是冒风了,这几日神思困倦要睡。”木易婆曰:“春闷撩人,自然如此。但不知小姐有何烦闷,何不告我?”宵娘曰:“这些个事恼人肠,古人云: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我心上有事,难以告人。”木易婆曰:“别人难以告,老身在小姐门首坐,就如自己家里人一般,有何心事,但告我,或老身有可用之处,就便效力。”小姐长叹曰:“你也说得是,我今告汝,谅你是老人家,也不见笑,也不与别人说,只可你我知之。”木易婆曰:“我活了半世人,难道这个也不知,我极是口稳的。”小姐忽然面红,语又不语。木易婆曰:“小姐有话直言,如何半含半吐?我老人家根前,你莫要害羞。”小姐曰:“着实羞人,难以出口。”木易婆曰:“古之佳人,如卓文君一听琴,便私奔相如,红拂女一见李靖,便寻至店中。古之佳人,不惟具慧眼,且有胆气,忍小羞而成大计,至今尤为美谈。这都是小姐在传书内知道的,何如此之怯弱也。”小姐曰:“你这番议论,正大光明。使我心胸洞然。我今只得对你露泄真情。三月三日,在虎丘随父母还愿,路中轿窗看见一人,容姿清奇,气度潇洒,就如潘安再见,卫玠重生,若得此人,成为夫妻,也不负我一个才女。但外貌虽好,却不知腹中可有学问否?怎能勾相会一面,考他一番,以决好歹。然我女儿家,深处闺中,怎能会他?”木易婆曰:“却是这个缘故,正好投机。我今来此,非是卖珠花,亦为此事而来。”小姐惊曰:“你何为此而来,莫非见我吐了真情,故意耍我。”木易婆曰:“我老身与千家作媒,极是老成的,何敢作耍。前初四日,有一少年,到我家,央我在小姐家作媒。他说你可先见小姐,说就是前日虎丘道中相遇的郎君。我问他姓字,他说姓饯,名之继,号雨林。所以令我到此。其实好一个美貌少年也,小姐不可错过了他。若要会他,这也不难,我教他男扮女妆,做卖花的引进来何如?”小姐曰:“这也使得,当在何日?”木易婆曰:“事不宜迟,兵贵神速,我明日就领他来。”说罢,去了。

  却说初七日早,雨林至木易婆家,相见曰:“好事何如?”木易婆一五一十,一一对雨林说毕,雨林大喜而去。

  至次日早,到木易婆家中,欲扮女妆。木易婆曰:“我家莫有细软衣服。”雨林急取银一两,曰:“可往典当铺内,贷两件来。”木易婆即往铺中,将银二钱赁衣裙,藏了八钱。回来于雨林妆扮起来。用乌帕裹头,身穿着青缎衫儿,腰系着白细裙儿,脚下将木易婆两只青花鞋穿上,还嫌大些。耳上用白丝系上耳坠,可是雨林生得十分白净,也远看不出,盖色与线一色耳。取出家中商人所寄翠花两对,放在盒中,令他捧上,然后取出镜子一照,雨林大笑曰:“我今日反做个须眉妇人也。”木易婆曰:“好一个美貌女子,纵有丹青画不成,不施脂粉天然态,那里认得是假的。”两人说说笑笑,走到万家门首。见万典之正出门来,木易婆曰:“小姐要翠花,这小娘子有翠花,我引来与小姐看。”万典之转叫喜儿,引进小姐房中。心疑曰:“那有这等美貌女子卖花耶?”有事遂去。雨林进房,见小姐同母坐。其母见二人进来,礼毕,问曰:“这一位是谁?”木易婆曰:“他是徽州女子,到此卖花。”母曰:“好一个美人,多少年纪?”雨林曰:“晚生一十五岁了。”母笑曰:“女子何称晚生?”

  雨林通红了脸。木易婆曰:“此是他徽州乡俗。”母曰:“如此一个好女儿,如何脚与你老人家的一般大?”木易婆曰:“幼年因他父母爱惜、怕疼未缠,故大。”母细看耳上曰:“如何不钻眼儿。”木易婆曰:“说是父母爱惜,脚也怕缠,还肯钻眼儿哩!”母曰:“脚已长成,不可为矣。眼儿还要日后钻一钻,不要怕疼,可惜你一表人才了。”说罢吃茶,后取花看,问要多少价。雨林曰:“任凭吩咐,一花何足轻重乎。”母曰:“与你五钱丝银。”雨林曰:“彀价了。”遂递花收银。母曰:“他远方人,女儿可留吃饭,我往前边看饭来,你三人坐坐。”其母去了。木易婆语小姐曰:“此就是钱郎,小姐可相见。”两人四目交视。雨林曰:“自虎丘一见小姐之后,一日三秋。今幸蒙小姐传召,得见玉容,真是千古奇逢,何以克当。”小姐含羞言曰:“前日一见郎君,宛如玉人,但我之意,须要才貌双全,方许百年偕老。故令诱君至此,以试真才耳,非别有他意。今日只可淡诗论赋,若一言涉于邪淫,即当鸣鼓而攻,幸惟谅之。”雨林曰:“小姐正言侃侃,令人佩服,自当守约候考,何敢再及他事乎。”小姐曰:“我先出一对,你对。”遂出对云:
  入则孝,出则弟,守先王之道。

  雨林应声对曰:
  诵其诗,读其书,畏圣人之言。

  小姐听毕曰:“对得切当。但用成语,尚属易对。我再出一对,你对。”遂出对曰:
  文宣王,周宣王,司马宣王,一君一臣,一不君不臣。

  雨林应声对曰:
  邹孟子、吴孟子、寺人孟子,一男一女,一非男非女。

  小姐听曰:“此对甚难,你对凑巧,足见才矣。仍须考诗,有我去年在中秋前一夕,作的一首,限你和韵。”乃念诗曰:
  一窗好月照衾寒,来夕天涯人尽看。
  虽忆酒非偕静侣,未能瓜破散乡团。
  湘帘半卷钟未远,巫梦常闻捕到残。
  最恨佳期偏杳杳,谁怜悄坐寄侬欢。

  雨林听了,不待思索,即和之曰:
  桂影扶疏月影寒,中秋前夕举头看。
  清光艳似黄金波,皓魄皎如白玉团。
  旅邸把杯频照影,深闺敲韵待更残。
  应知明夜冰轮满,几处寓愁几处欢。

  和毕,小姐大加称赏曰:“字字不脱前一夕,方是作手。只恐是你平日做下的,又或窃取他人的,你再作一首,何如?”雨林不辞,遂吟曰:
  长空月净云辉寒,不待中秋人尽看。
  玉镜尚和一厘缺,冰轮犹欠半分圆。
  光摇花影疑郎至,亮透纱窗惊梦残。
  馀兴再留明夜赏,只愁把酒与谁欢。

  小姐听毕曰:“愈出愈佳,字字是中秋前一夕。若在他人口中,未免是中秋赏月而已,真才子也。我已知才貌双全矣。可归于父母言之,通媒妁之言可也。”正说间,喜儿掌饭到了。雨林戏曰:“小姐须要举案齐眉。”小姐曰:“须要庄重,不可轻薄。”三人同食毕,雨林犹徘徊不去。小姐促之曰:“大事不在今日,可急归去。若我母再来,看出破绽,反为不便了。”雨林不得已,别小姐而出曰:“愿小姐留意。”方欲再言,其母又至曰:“吃过饭了,再坐一时也好。”雨林曰:“正欲谢一饭之恩,何敢再赐坐耶。”其母曰:“此女大样,好象个男子。”遂出去。

  却说雨林到木易婆家,卸去女妆,笑曰:“我今日复见我本来面目矣。”遂与木易婆言曰:“初十是开日,你可往他父母前作伐,我自谢你。”说罢去了。木易婆将前所赁衣服,还于当铺中。至初十日,又至万家,在小姐父母前,言钱雨林求亲之意。万典之曰:“此生我也见过,可以做得门婿。但不知小姐之意何如?”遂同妻到小姐房内,曰:“今日钱家求亲,此子甚是清秀,但不知我儿之意何如?”小姐曰:“婚姻之事,一任父母主之可也。”出来与木易婆说:“我再商量。”木易婆去回钱生曰:“好事已有八九分了。”不意钱雨林父母,因子大未婚,又央李媒婆在程家求亲多时了。却说这程家,原与钱家有瓜葛之亲,一见求亲曰:“古人下玉镜台,传为佳话,何不可之有。”递即允诺了。雨林不知,又与父母言往万家求亲之意,父母言程家已许了。

  雨林闻之,忧郁成疾,连日茶饭不进,奄奄待毙, 父母惊惶,遂商议曰:“好男儿占得九妻,使媒往万家求亲,有何不可?”雨林曰:“须木易婆作媒,方好。”父母遂央木易婆往万家求亲。万典之见女儿喜此门亲事,夫妻慨然允了。

  木易婆回报,雨林大喜。走至书馆中,正值白雁鸿在馆,问雨林曰:“数日何不到馆?”雨林曰:“我有天大好事,何暇来此。”白雁鸿曰:“有何好事?”雨林起初不说,白生问之再三,曰:“你我订盟,此事不说,何足为兄弟乎?”

  雨林遂将会万宵娘的事,一一说明。说:“你看这是大事不是?”却不知白生一见宵娘之后,也有求婚之意,今乃被他占去,心甚不悦。假意答曰:“好固是好,但无故入人家,未免越理了。”雨林自悔失言,只得默默不语。

  却说白生千思万想曰:“我欲求亲,白白被他占去。他又有了程氏,万小姐岂肯于他做次妻。我有计了,拆散他后,不患不是我的。”遂写一书,备前备后,假作雨林笔迹,言初七日相会之事,又言父母已订程氏。令石佛寺一小沙弥,名唤月荷者,将书传去。你说是钱相公寄来的,月荷原与白生有龙阳之交情,遂不辞,竟自送去。万典之一见书,大怒曰:“我前日原疑非卖花的。”其妻曰:“我见他脚大异样,耳又不钻眼儿,且口称晚生,谁知竟是假的。这个丑陋,一概不言,只是他已订程氏之女,我儿岂可于他作妾乎?你明日叫木易婆退婚就是了。”其夫依言,次日叫木易婆到家,大骂:“老贱人,做得好事,我今不成钱家亲事,你若再有一言,我把你送到官,打断你的筋!”水易婆知事有泄露,不敢发一言,竟报雨林,言如此如此,已退婚了。又不知后来何如。

  第三回

  真婚配拆散假婚配
  好姻缘翻作恶姻缘

  喜团圆,恨团圆,错配鸾凤颠倒颠,只是怨苍天。
  好姻缘,恶姻缘,红颜薄命最堪怜,一梦赴黄泉。

  却说雨林闻得万家悔亲,气得目瞪口哑,半晌不言。

  徐曰:“此是那一个谗言害我也。”因此终日怨恨,忧愤成疾,百方调治,全然不应。父母无计可施,至馆中告知田先生。先生曰:“我有一计,可救他病。你可央木易婆,向他说万家又成亲了,即日过门。你可将程氏女娶来,就说是万家女儿,勿令他知。待至夜成亲之后,他虽知道,贪着夫妻恩爱,也就将万家宵娘忘了,病即可愈。除了此计,恐多少医生,难治此想思病也。”钱居先听了,遂至木易婆家,与银三钱,说知此事,木易婆亦允了。至次日早到钱家,看雨林在床,木易婆曰:“相公恭喜,我今朝又往万家,于你说亲,他依旧允了。即日就要过门,相公你道喜也不喜?”雨林曰:“你因我病,故来谎我。”木易婆曰:“你父母央我去的,如何谎你?你不信时,三两日就要过门,难道也是谎的?相公可自宽心养病,待三两日好做新郎也。”雨林似信不信,只得答应。心是日父母亦来言:“万家又成亲了,已看定四月初八,浴佛吉日合卺。我儿可扎挣精神,那日好迎新人。”雨林见父母说,方半信半疑,病渐渐好了。至四月初七日,父母又言:“我儿新愈,恐怕过劳。明日也不必你亲迎,只在家伺候可也。”雨林也允了。至次日孔雀屏开,大会亲邻吃酒,鼓乐喧天。至将晚之时,见一顶轿子,大吹大打,娶新人来也。拜了天地祖先,送入洞房,直至亲朋散去。雨林至房中,吃合卺交杯,挑去盖头,用目一视,全不像万宵娘的模样。眉觉浓些,色觉红些,眼觉大些,只是足下一双金莲一般亦觉丰艳动人。心甚疑之,不好动问。吃交盏毕,越看越不像了。乃不觉微吟曰:
  花正新时烛正新,如何今夜似非真。
  自疑新女非才女,却是何人唤美人。

  吟毕,女子正色而言曰:“我虽丑陋,乃是郎君父母,六礼聘来,今夜如何不喜,反自沉吟,是何道理?”雨林曰:“我因数日有采薪之忧,将你家姓字忘了,故自沉吟以思,非有他故也。”女曰:“我自姓程氏,难道你家做亲日久。还记不得?”雨林知是父母因他病久,故将程作万,以解我忧。乃转笑曰:“是了、是了,我何懵懂至此乎!”遂与就寝,成夫妇之事。次日亦不言语,只是病复加重,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日甚一日。父母心惶,乃往街与他盘命。见一人挂招牌,上写王非仙谈命处。三钱银一命。乃入馆中。茶罢,王非仙曰:“居士欲算何命?”居先曰:“乃小儿的命,属猴相,今年一十五岁,十一月十七日未时生。”

  非仙盘了一回,写了八字,再三椎看,乃是:
  丙申、 二十二、 癸未。
  庚子、 三十二、 甲辰。
  辛酉、 四十二、 乙己。
  乙未、 五十二、 丙午。
  六十二、 丁未。

  良久,非仙曰:“此命取食神格,身下坐禄,年上透出正官。时上偏财有印,是有功名之命。但金寒水冷,骨肉无情。却喜丙与辛合,为人性格温厚,心术端正,交人有情。时上有财不聚,妻宫犯羊刃,为人克妻,且有意外之妻。子宫冠带,三子必奇。初年运行平平,至甲辰、乙巳,丙午运中大发,当有异路功名。今年己卯日,犯岁君,且卯酉一冲,子平云;‘日犯岁君,灾殃必重。’再逢战之乡,必主刑于本命过此则利,须往西北恩星之地避之,方保无虞,此是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