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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感天
次日清晨,颜国顺向店家算清,交还了酒饭、草料、店钱以外,又赏了当槽的五百钱。李常将马赶出店外,当槽的给把垛子搭在马上,甥舅二人接缰上马。盼家的心胜,催促李常赶马速走,一天就走一百余里,只四、五日来到李家庄。那些众街坊邻居迎头问好、恭喜,甥舅下骥致谢。众乡亲随同来至大门前,看了看大门封锁如故,忙取出钥匙将大门开放,将马赶进厩中,遂将垛子搭进上房。那些乡党邻里陆陆续续皆来看望,热闹了数日。
这颜国顺乃是堂堂男子,正直无私之人。当日他姐夫、姐姐在日,积德行善俱托他,并无克扣资财之事。故姐丈、胞姐下世,自代李天赐照料家务。亦是这李家本族贫人太多,皆来啃咬,家业堪堪败落。无奈抛了李家,奔到关东挖参,发财还家。听说女儿饿死,这李天赐又不是亲外甥,他竟不绝亲谊,挣来的银子任李天赐使用。后来李天赐娶亲之后,尽心孝养颜国顺,这是后话慢表。
且言甥舅商议娶亲之事,择了十二月初八日起身,二十六日过门。李天赐说明来回总得十八天,若到朱相府送吉期,你老亦须认干闺女。颜国顺说:“论其娶亲我当去,托不的外人。我可不去送吉期帖子去,你教我认干闺女,这是那里话?难道乡绅家的闺女见我不拜,岂有此理!”李天赐说:“必然相见。既然娘舅不送吉期帖去,我另派人同你老前去,一路上好照顾马匹。到济南朱府时,就令跟去的人前去投帖,似此何如?”颜国顺回答:“这却使得。”这李天赐的主意是恐怕娘舅知晓卖他表妹之事,所以教他前去送吉期帖,先见他女儿一面,欢喜欢喜。遂亲身走出大门,来寻巧嘴孙惠。
在庄头遇见孙惠,喝道:“孙惠!你当日说是青州府冯相府内买使女,我去访问冯相府,并未买使女。目下我娘舅还家,定要他的女儿,你便怎么处治?”孙惠每日巧嘴会辩,今到这个时候,只唬的面色立改,哑口无言。李天赐见他这样光景,随即说道:“我且问你,你愿打愿罚?”孙惠闻言,口呼:“李老爷,这受打怎么说?受罚怎么讲?”李天赐说:“若是愿打,写帖将你送在当官,打你四十杖板头,号枷枷你一个月释放;若是认罚,你伺候我娘舅赴济南府朱相府中投帖,权当家人,回来重重的赏你。你可乐意否?”孙惠说:“小人愿去。我也无事,我情愿投在老爷门下使用。”李天赐说:“你既情愿,可有一件,你不可将那卖颜小姐之事对你舅太爷提说。”孙惠说:“小人焉敢提说?”李天赐将孙惠领至家中,孙惠给颜太爷叩头请安,颜国顺命他备马去。颜国顺遂即打典袍套靴帽,又将挖参嫌的银,在京捐纳的县丞职分的顶子搭在包袱内,皆捎在马上,走出大门。见孙惠在门外牵马伺候,遂乘马,孙惠也乘上马在前,乡导为顶马顺,扑往济南府大路而去。
一路上饥餐渴饮,晚宿晓行,非止一日。那日到了济南,进了东关,看了旅店,进了上房。净面换衣,令孙惠前去朱府投帖。这朱孝廉正在书房闲坐,观书吃茶。家人进来报道:“有沂州李大姑老爷那边差人前来下帖。”言罢将简帖呈上。朱孝廉接过一看,原是全简。即从封套内将帖取出看了看,上写“十二月二十六日嫁娶吉期”,又见封套内还有一封书字,取出一看,外面写着“朱大老爷亲拆”,遂即拆开观看。上写:
门婿李天赐顿首百拜岳父、岳母老大人座前万福金安,体质康健。吉人天相,信不诬也!敬禀者,门婿还家,托老大人福庇,一路平安。刻有门婿娘舅至贵府拜谒,万望二位老大人约进后宅,令婿舅父女晤面。幸甚!幸甚!
朱孝廉观罢书信,心中已了然。暗想:“是了。这卖妻之事未与他娘舅言明,因此托他娘舅送吉期帖,暗使他父女相会。”想罢,遂即走出书房,来至大门外。见一人站立门外,遂问道:“你是沂州来送帖之人否?”孙惠说:“我正是跟随颜太爷来的。颜太爷现在店中,小人先来投帖。”朱老爷闻言暗思:“幸亏我未莽撞,称他是亲家,若称他为亲,岂不丢人,令人嗤笑?”遂问道:“你领我到店中去。”孙惠闻言,头前引路,朱老爷在后相随。有两个家人,一同随往。
不移时到了旅店门首。孙惠先进去,到上房回明:朱老爷亲身来请太爷。颜国顺闻言,急忙走出上房至店门。只见朱老爷和颜悦色,口称:“亲家既来在敝处,无庸下店,有的是余房。”颜国顺含笑口呼:“亲家!愚弟是先令家人至贵府投帖,随后前去拜谒老兄。又蒙老兄台亲自前来,愚弟何以克当?”朱老爷笑说:“亲家大人休要客气。”遂命家人牵马搬行李,算还店帐,二人步行来至朱府。谦谦让让一同进了待客厅,分宾主落坐。家人献茶装烟已毕,遂又摆上酒筵。朱孝廉站起口呼:“亲家少坐,小弟到后宅通知,暂且告便。”言罢走出客舍,来至堂楼。见了夫人,遂曰:“颜桂香之父来送吉期帖,有李天赐的一封书字,令他父女相会。想来无对他娘舅说明颜桂香在这里。咱今弄一笑场,只用你这般如此,如此这般。且不令桂香知晓是他父来了。”言毕出了后宅,来至客厅。颜国顺欠身,朱孝廉口呼:“亲家,拙荆听说亲家来,预命小女与亲家叩头,我陪亲家到后宅。”颜国顺闻言,心中暗想:“怪不的甥儿教我来认干闺女,我自想未必见的面,谁想他竟要给我叩头?”想罢吩咐孙惠从稍鞑内取来一封银,袖在袖内。此时朱孝廉明知其意,亦不好明言。两个家人在前引路,亲家二人相伴,往后宅而来。
府中有一家人自外而来,跪至朱老爷面前禀道:“小人的父亲亡故,不能前去与姑娘扮那嫁妆。”朱老爷说:“你且自便,其下定度。”那家人叩头而去。遂来至四重门首,府内家人将孙惠拉住说:“休往前走了,我们皆不敢进内,况且你是初来乍到。咱一同回外面去罢。”孙惠随同众家人向外面去了。朱孝廉陪着颜国顺来至堂楼叙坐,使女献茶。饮茶毕又献上酒,举杯方饮,老安人从房中出来,口呼:“亲家安好!老身万福了。”颜国顺欠身还礼,老安人命女儿出房拜见。
不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回送吉期父女相会拜华堂阖家团圆
此书孝母报应,引出许多情由。
君子怀德将名留,小人只把利求。
李生先难后易,朱爷用无不周。
前时有缘今聚首,亦是命运造就。
话表老夫人唤女儿:“出房来拜见你的父。”一言未了,只见从西房门走出一女子。颜桂香见上面坐的是生身之父,不由落下泪来,跪落在地。颜国顺仰面以观,见似亲生女儿,不由的一怔。心中暗想:“莫不成此时我在梦中?怎么饿死的丫头又在世间。”遂将心一转想:“是了。这是天赐小畜生戏弄我也是有的。”正然踌蹰,朱孝廉夫妇二人发笑,口尊:“颜亲家,这是天缘会合,你拿进银子何用?我这里有新鲜绸缎衣服,就缺妆奁赶紧办理。”颜国顺口尊:“兄嫂,这嫁妆之事路途遥远,难以送去,不必操这心了。”颜桂香说:“爹娘在俺身上花费银钱不少,这妆奁不可办了。”老安人口呼:“女儿同恁爹爹在此饮几杯团圆喜酒罢。”众使女端上菜来,老安人回避,退入内室。桂香小姐陪伴两位爹爹饮酒用饭。有两个使女,一名春香,一名夏莲,在堂楼外低声说:“老爷、太太心眼才偏哩。桂香和咱等尔,皆是穿青的,抱着那黑油柱子一样的皮毛,论年纪他比咱们小,给他择个举人女婿,还令人家速来娶。他爹爹来了,令他陪着饮酒吃饭,咱们得端盘子提壶,令人不忿。”那使女春桃走近前说:“春香,嘴里咕哝甚么瞎话?这人生是一定的命,是那前世修全修不全,福命是自己带来的。何必胡瞒怨?”
不言三个使女在月台下闲话,且言颜国顺酒饭用毕,口呼:“大哥、嫂嫂在女儿身上操尽了心。我出外挣了几百银子,教大哥置办妆奁。原是桂香丫头,银子我也不留下了。吉期择定十二月二十六日午时过门。”朱孝廉说:“这个日期与送亲之客不便,不能回家过年了。”颜国顺说:“离年已近,这送亲客可以不用前去。待过了新年,到了元宵佳节,大哥一同嫂嫂前去看看可也。就是这娶亲之事,一路上宿店打尖,我回去按站安置妥当,勿劳兄嫂挂怀。”言罢退出后堂,在书房安寝。次日告辞拜别,朱孝廉送出大门。那孙惠早已在大门以外牵马伺候着了。朱老爷拥撮颜国顺上了马,朱、颜二人一拱而别。他主仆顺定大路,走下来了。
颜国顺在马上前思后想,心中纳闷:“天赐所言桂香已饿死,怎么现在济南朱府?这内中情由捉摸不着。我到家中究问天赐,必然明白。二人催马加鞭前进,堪堪日落之时,奔到一座庄村。寻见客店住下,净面用饭,宿了一夜。次晨算还店帐,遂乘骥前行。他二人饥餐渴饮,夜住晓行,一路上把那娶亲的站头办的妥妥当当。行了有六七日就到了李家庄。弃马进庄,走进家门。李天赐笑而迎出,口尊:“娘舅,可曾见了表妹否?”颜国顺见问,故意说道:“那个丫头已经饿死了,我向那见他去?”李天赐说:“朱恩人无请娘舅到后宅么?”颜国顺说:“请我到了后宅。”李天赐问:“娘舅既然到了后宅,岂有不见我表妹之面的道理?”颜国顺说:“你这畜生!不与我实话,明明是耍戏于我,理当责处你一顿木棍。”李天赐口呼:“娘舅莫要着急生气,你老想,不言不语上关东挖参去了,将俺兄妹弃舍在家,饥饿不堪。其心何安?”颜国顺无言可答,随即说道:“圣人有云:‘既往不咎。’我且问你,恁表妹怎么到了济南朱相府?要你说明,休教我心中纳闷。”李天赐这才将那饥饿难挨,孙惠出主意卖了表妹,各逃性命;怎么赴青州寻表妹无着落,欲寻自尽,有一仙人指引奔至济南,投在朱相府充当书童,怎么岁考,怎么中举,朱相府怎么许亲,兄妹怎么相会,历历原情说了一遍。颜国顺说:“如此说来,虽是孙惠图利而心不仁,仔细想来,恁兄妹二人未饿死还亏了他哩!总是你父母阴德太大,上天留下你这条根。你也该到那云门山上去还心愿,报答仙人指路之恩才是。”李天赐回答:“我早有此心。”遂打典福礼,前去云门山祭祀神灵,以了心愿。勿庸细表。
颜国顺在家操办旗伞执事,轿马人夫,都安置妥当,李天赐从云门山祭神还愿回来,这光阴迅速,倏忽就到了十二月,离吉期不远了。原是拟定腊月初八日起身,初七日就预备停当。次日初八天还未明,那些执役人等将执事摆开,三声炮响,出了李家庄。正遇天气晴和,顺定往济南的大路而去。在路饥餐渴饮,夜住晓行,在路走了九天,方到济南。进东关至朱相府门首,轿前顶马原是孙惠,遂下了坐骥,投进到门帖。吹打了三通鼓乐,从府中出来二位师爷:一是教谕,一是训导,迎接贵客。轿夫伸轿,李天赐走下轿来,一揖到地。二位师爷相陪说:“请!”李天赐缓步摇肩,走进大门。越过二门,到了待客厅,又是一揖到地。二位师爷同说:“请坐!”李天赐并不谦让,坐了上席,二位师爷左右相陪落坐。忽闻院中笙箫笛管,细奏已毕,又闻锣鼓喧天,开了戏头。一出“苏秦六国封相”,第二出“郭子仪加官进禄满床笏”,第三出“蔡伯喈中状元独占鳌头”。三出吉庆戏已毕,天有四更时候起了席,簪花披红进了三重门。大厅以前红毡铺地,有朱孝廉之二位公子朱保厚、朱保清陪着,四起八拜,行了大礼。有两个使女头前铺红毡,有两个使女架着桂香小姐,从四重门内出来,真是步步生金莲。那位说怎么步步生金莲呢?列位有所不知,这就是一时是一时的风俗。女子足下穿高底子是木头的,下刻莲花,灌上宫粉,使细纱瞒了,从红毡上走一步,印一朵莲花,这教作“步步生金莲”。闲言少叙。
桂香小姐在三道重门上了花轿,李天赐在大门外上了轿,朱孝廉派人赏轿夫每名二钱银子,又吩咐家人套车,令丫鬟二名上车,陪送桂香小姐出阁。三声炮响,离了朱府,排开执事,出了东关,竟扑沂州大路而行。一路上宿店打尖,按站而行,二十六日已到自己门首。那些男妇老少闹闹吵吵,都来看新人。颜小姐未曾下轿,使女下车与他带罩头红,颜小姐真是大家派头,并无小家子气度。李天赐夫妻二人下了轿,足踏红毡进了大门。越过二门,来至堂房以前。颜国顺在天地台前焚香使礼。他夫妻二人拜罢天地,又对面交拜。笙箫鼓乐吹打着,送入洞房去了。众街房邻居皆言这事出奇,李天赐三年前荒旱时将他表妹卖于人贩。李天赐中了举,在济南朱宅定了亲,颜国顺又往朱宅送吉日去。今娶了亲来,还是颜桂香呢!真令人纳闷。
不言众乡亲街谈巷论。且表这李天赐诸事俱依颜国顺与他照理,遂赏了两个车夫拾吊钱,打发他星夜回家去了。颜国顺将家内里外之事料理妥妥当当。这时候是日落西山,天色已晚。李天赐走进洞房,那些瞧看新人的妇女皆都散去,使女掌上灯来。李天赐口呼:“表妹,咱如今一家团圆,是该欢天喜地,为何不言不语?”颜小姐说:“你待叫我作甚么?休想从前我称呼你哥哩!”李天赐笑言道:“你不称我为哥,称呼我为老爷吗?”颜氏说:“你若作了官,我就称呼你为老爷。”夫妻二人正然讲说,两个使女一个端盘,一个提壶,送进贺婚酒来,摆在桌案。口尊:“姑爷、姑娘,请用一杯喜酒!”李天赐夫妻二人饮了数杯酒,就有些醉意。丫鬟撤去残席,退出房门。桂香小姐闭了房门,忽然想起一事,口呼:“官人!你记的咱们忍饿之时,今荏苒已三年之久。我还有一件不足之事。”李天赐问:“还有哪一件不足之处呢?”颜小姐说:“我那公婆在世必然欢喜,不幸下世去了。”李天赐说:“咳!这也是各人的寿限,无法可使。我也有一件不足之事。”颜氏问:“有何不足之处?”李天赐说:“我原不是你婆母所生,我也不知是哪里人氏?我还记的我那奶奶常领我上海边去玩耍,我父亲把我撂在火池,有一红脸大汉把我抱在咱这村外灵官殿内。咱爹娘庙中降香,抱我家来,那时我仅三四岁,记不真了。若足了平生之愿,除非见了我那生身父母,方趁我平生之愿足矣。”不由的眼中含泪。颜桂香说:“这也是一件大事。官人且免悲伤,吉人自有天相,苍天不负好心人。自有神佛拨滞,必有相见之日,以了你平生之愿。”夫妻叙话,天交三更之时,遂上床解带宽衣安眠。说不尽襄王巫山会神女,你恩我爱,一夜晚景勿庸细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