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罗岸全传


  可巧,范昆出去解手时,一眼瞥见那朱家的妻子,有几分姿色。心里想道:“这雌儿竟有这样的容貌,可慢慢的出样子,定要弄他到手。” 一头想,一头仍旧入场赌了。及到散后,在路上和白强商议道:“你方才可看见朱大雌儿,倒是个可意的人儿哩!” 白强道:“我没看见,便是好也是别人的。你爱他却怎么?” 范昆道:“ 我的哥,我和你商量,可有什么法儿,我要弄他上了。” 答道:“ 这也不难,如今朱大输空了,他雌儿的物事,尽被他花去了。你能够替他,想个方儿,办了还他。那人必定心中感激你的,然后渐渐入门,自然得到手了。” 范昆听了这话,一时间计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有了计了,真个的妙。说着别了白强,回到家中。一宿晚景不题。

  次日清晨起来,走到县中,应了个卯,急忙去朱应言家相访,正好那朱大尚未出门。见了说些闲话,接口道:“你昨儿的事,衣服可能够赎哩?” 朱大道:“ 衣服却也够赎,只是老婆咕噜得紧,正没个头脑。” 范昆笑了一笑道:“ 这也打什么紧,我的哥!你只和我合着气,这些事都是在我身上,包管替大嫂办了来。” 朱大听了,那里知他话中有话,极口的奉承了他几句。范昆心里喜道:“这个人,眼见得着了我的道儿了。”当下不敢造次,和朱大出来游了半日,各自回家。

  自此一连在朱家走了四五日,竟没有再遇见这朱大的妻子一面,心里好似猫儿抓的一般,恨不得一下子入了谷。那知这天边雁儿,越望越觉得远了。朱大得了他句话儿,也就看做个活菩萨似的。在他面前不时的赔些小心,只望成全自己的事,却不敢过味的烦絮他。这范昆想道:“ 朱大的雌儿,好似萤火虫儿,照了一面,便不见了。朱大又想着我替他出样子,赎出他雌儿的物事来。我想这件事,须得要几十两银子,才能够办。不如且赚他一下子看,倘中了我的计,这便容易应付他了。”

  当下走到朱家来寻朱大,坐了说些赌局中的话。接口道:“有一个趣事,特来和你讲。不知道你家的嫂子,可是个兴头人哩。”朱大道:“甚么事,却用得着妇人家?” 范昆道:“昨儿同着几个朋友,说起大家要来结拜做异姓兄弟。算了连你在内,有了十个人。结拜之后,自然是通家往来的。恰好这十个人,都是有妻子的,莫若也叫他们结为姊妹。我们做了十弟兄,他们也是十姊妹。你想这一件事,可也趣是不趣?但我们的事,是自己做主,这都是易办的。至于各人的妻子,也有喜欢热闹的,也有不好应酬的,这却要他们自己情愿的。所以我才特来说这事,不问你肯不肯,但问你家嫂子可兴头不兴头?我的哥,你就进去问问来,将我的话细细讲一遍,他就明白了。横竖我们结了义,将来也是要见面的,和自己的叔嫂一样哩。” 朱大听了道:“ 我们的事好做,这起堂客倒是个费唇舌的哩。” 说着那嘴往里边一噜道:“我家这个就是难说,一来热闹起来,大家会着了,不似我们有的穿也罢,没的穿也罢。他就要比较着,怕人笑话。二来要有闲钱,一动身,少也要三五百文。再要我们赌起来,这可就没定数了。三来还要心里乐于去,你说可不是难么?既哥这么说,我且进去和他讲去。”

  说着往里就走,他娘子正在房中做些针黹,朱大坐下道:“外间范大爷方才来说,约我同他们拜个兄弟,共有十个人。”他娘子忙道:“你们拜你的兄弟去,来告诉我做什么?”朱大道:“他还说叫你们也拜个姊妹,就是这十个人的妻小。范大爷说我们将来做了弟兄,都是要通家往来的。这一办,彼此就可以不避嫌疑的了。” 他娘子听了,不觉的红涨起脸来,半晌不做声。朱大只认是有个依允的意思,立起身来道:“你的意儿以为何如?我看这也没甚不便当处,我就去应允他罢。” 他娘子道:“你这是什么话,一个女流家,不叫他安分守己的,却做这样无益的事。也亏这个人说得出来,你还来说与我听。你自己不学好,跟着这三倒两歪的朋友,弄得家里罄尽罢了。难道叫我也和这没根坯的汉子,在一处去男女混杂不成么!你可别要同这起人在家里来,我是没好气的。” 说着哭将起来,朱大闷着一口气,说不出来。想道:“范家的坐在外边,等着他的回话。他又这般模样,若是直言回去,惟恐心下不欢喜。自己还望他助一臂的力哩。却怎样是好?”

  一边想,想着,只听外边喝道:“朱大哥可说完话,我还要有事去哩。”这朱大急急的出来。面上红一阵,白一阵的。范昆见他的气色,望着他只是不言语,心下早已知道,这事有些不谐的了。问道:“怎么说?”朱大道:“一时他还不能定局,你让我慢慢的和他说,哥的话我总要照样做的,也由不得他不肯。” 范昆道:“他如不肯就罢了,我也是一时之兴,原不过于强人哩。” 朱大听了,点着头道:“ 正是这么说,这事不过大家兴趣,我是深知哥的意儿的。这般不知好歹的人,那里晓得。抬举着他,还在那里拿般做势的哩。”范昆见他这样的话,明是计儿不行了,就打了花儿走了。要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 七 回 说公事平分百两金 议私情再设偷香计

  却说范昆从朱大家里出来,一直走到县前。颓头丧气的,一头恰好遇见那白强。两个请叫了一声,白强看他的气色有些不好,问道:“哥从那里来的?” 范昆出了半晌的神,道:“我和你往大兴酒园吃一杯去。” 白强更不推辞,搭了肩就走。一路上说了些闲话。到了园子里,拣一副座头,两人分了上下坐定,吃了两巡酒。范昆道:“我的哥,你知道我的心事是为着甚么?” 白强道:“ 却不知哥是为甚事来,想是这两日赌的不得意哩。” 范昆摇一摇手道:“ 不是,不是。我告诉你,就是那日在朱大家赌了回来,在路上和你谈的那事。”白强道:“那事有个甚难,哥值得这么烦心。” 范昆于是把方才往朱大家去,说出结义的话,叫把弟兄们的妻子也结拜做姊妹,大家通家往来。他妻子听了,却是不允。细细的述了一遍。

  白强道:“哥莫忙,大凡人总是钱能通神,什么人不受此物的。前日兄和我一说,我却是指了个门道,叫哥走的。哥必定 要 入 门,若 不 是 这 个 样 子,却 有 些 难。” 范 昆 道:“我的哥,你的话非不是的,我也会这么想,要是替他赎出那些金珠首饰来,我算算约莫要三五十两银子,方能办得。我的哥,我这时节,一下子从那里来哩,昨儿想出这个样子,还捷近些。所以到那里且探探去,那知竟不能如我的算。这却怎么是好。”白强道:“我却替哥想着个样子在此,不知可合意思。”范昆道:“我的哥,你替我办了这件事来,我总有好处到你,断不辜负的。你且告诉我是何样子,我只要弄得妥就是了。”白强道:“前儿你家二叔,有一件公事,却是一口好食。我看这总该有百金的出息。你家二叔的事多,那里能专意办这件事?你若要了过来,不就手头活放了么。要不得一半,舍着在朱大家里花了,有什么不得妥的哩。”

  范昆忙道:“是件甚事,我却不知道么。” 白强道:“这事连今儿出来才三日,差的是二叔。让我细讲你听,这原告你说是那个?就是县里有名的钱百万。他有个同胞的兄弟叫钱灼,分居在城南,时常的来和哥子打饥荒。陆陆续续也弄了有好几千银子去。刻下又光子,来借五百银子去做生意,哥子那里肯,一文也不舍。昨儿想是和里边说明白了,要当官断他个永远不上门的。我听得送进五百两去。老爷那意思还嫌少哩。你看这事,可是有点油水哩。” 范昆道:“ 票子现在那个身上?” 白强道:“二叔昨儿叫潘全说话,只怕是交给他办了。”

  范昆听了,吃过酒,起身算了账,别了白强,仍到县前寻着潘全。要了票子。一看道:“ 限三日的,今儿已是限期,你可去两边知会么?” 潘全道:“ 原告不曾见面,门上人进去说了,他说一两日有人来县前会话。被告到会的,我看这人倒是事路上的。我一到了,他就给了两绽银子。道:“官司是有得打哩。胞兄弟,什么是你的,什么是我的。他会钻门子,有钱塞城门,不来塞狗洞。叫他城门塞尽了,我这不怕死的,还有地方和他讲去。官差吏差,来人不差。这点子,候你吃个饭,缓两日再上来会你。正答说话我就走了。这些 话,老 爹 都 知 道 了,哥 来 问 是 怎 的?” 范 昆 道:“没甚别的,这原告满县里的人,都是想着他的。今日落在我们手里,莫要错过了。你看这事,有个甚出息?” 潘全道:“我听见里边是先墁平的。他既有了靠山,外边的事,只好就是见个意儿了。多不过两三个银子。哥的心里想着要怎样哩?” 范昆道:“你这说就没有事可办了,这样好主子就轻放了么?两三个银子要做做甚。”

  说着走回家,范二虎正和几个人在那里抹牌哩。他见过众人,将老子一戮,范二虎知道他要说话,走了过来。道:“做甚么?”范昆道:“我们前日,那钱家的一案事。人来告诉了我,大有个取采。为甚交给潘全,听他的布置哩。方才问着他,只说里边是明白了。外边不过一二十两银子的事,这样可不错过了。他道明后日来会事,可叫我去会他。让我和他讲去。爹的事也多,所以来说明了好去的。” 范二虎道:“也罢,你明儿去会他就是了。虽是这说,事也要看个起倒,不要一味的往前走。” 范昆答应了,回到房中,和小英儿耍了一会子。又到厨房里,看娘和妻子安排晚膳。他娘说道:“你老子在家里赌,你不在县里去照应着,却走回来做甚的?”范昆道:“才是为一件公事,来家计议的。还要去哩。”说着仍旧到了县前上宿。

  次日,那潘全走到范昆面前,说道:“钱家有人,在外面传事房里坐着哩。房里的人也在那里,说要约去大兴园坐坐哩。我才到家请老爹去,还没有起来,说:‘出来叫约哥去会他便了。’哥就和我去罢。” 范昆道:“ 既是在大兴园,叫他们先去,我随后便来。这里还有事,要交代清了好去的。”潘全只得走了。

  这里范昆又在县前闲逛了一会子,方才慢慢的走到园子里来。大家站起来,拱了手,请叫了一声。那钱家的来人,又过来见了,叙了一叙坐下。排上酒肴,猜三划五的吃了一会子,然后散着坐子。那来人在腰里摸出两个包儿,道:“钱爷多多的致意诸位,这是个见面礼,奉敬差房的。俟将来结局的时节,照这数是两倍。没有什么烦诸位,只是往紧里办就是了。说着一包递与房里的人,一包送与范昆手里。范昆接过一握,约莫有五两头的光景。接口道:“这是给我们执票子的,还是见赐的,想是给潘头的?” 说着一手递与潘全道:“你拿去罢,过来谢谢。”那来人忙道:“范大爷有话只管直说,莫要奚落我们。这个几两银子自是不在你意下,但这件事,是个直来直去的,没有什么文章做的。” 范昆道:“ 固是这般说,我们做衙门,也是要称人家的有无钱。爷这么个家道,来打这场官司,眼见得是个一了百了的事。你们效些劳,到底也要沾沾点光。这几个钱,买酒不醉,买饭不饱。就是伙计们,也还要领这几个钱才是。钱爷若是不出手,我们竟是不要,倒还干净。若是见赐时,却要拿两百银子把我们,才像件事。” 房里的人见范昆开口,也便接着说了。那来人听了两百银子,就张着口半晌不言语。范昆道:“我还有事去,有话在县里来说罢。” 说着立起身来,道了一声,就先走了。

  少顷,潘全和房里的人,都到了县里。范昆迎着问:“是怎么散的?” 潘全道:“ 我们才说了许多的话,又托了他,许他的篮钱。他转了口说:‘明儿来会。’ 那两包银子,仍旧带回去了。” 范昆听了点头道:“ 明儿看他是甚样来,我们再做计议。”说着,大家散了。

  到了次日,那来人果然寻到班房里来。见了范昆道:“昨儿的事,令伙计想是达到了。” 范昆伸了两个指头道:“可是这话。” 来人笑着点了点头道:“ 正是的。” 范昆道:“这个自然,我们这原是有的,总是要借重大家领点惠儿。”来人道:“我昨儿回去,和钱爷将你的话细细说了,他也闻你令尊的名。说道总是办得干净时,他拿一百两银子,开发你差房两行。” 范昆摇着头道:“这个单办我们一行,还不能够哩。” 来人道:“你这话也依不得,横竖我们的话明白了。我自然往多里办,巴不得多一个,我也多沾一个惠哩。我看这事多也不能,一百银子打个折头,七十两还挣得上去。”范昆道:“我和你私议的话,房里七十都还说的下去。我们折头的事,是不行的。” 当下两个商量定了,丢了三十两与他,来人拿了六两。余者结案之时找清。这里范昆得了银子,送了来人去了。

  随即出来,要往朱大家里去。可巧走了出来,正遇着了。那朱应言迎上,搀了手就走。说道:“ 哥往那里去?”范昆道:“这两日公事忙些,不曾得个空儿。方才出去,意欲到葛爱姑家走走去。你这忙碌碌的,却到何处去?” 朱大道:“我见哥这两日没有到我家来,恐哥为那结拜弟兄的事怪着,特来看看你的。” 范昆道:“怪却没甚怪处,只是扫兴的狠。” 朱大道:“哥莫要为他一个人,就把我们的事搁起来。我们仍旧可以办得。” 范昆道:“一时的兴头已是打脱了,那里又再起哩。倒是你的事,我说过的话,时常记在心里。只是我有心顾恋你,你想是见我的情的,不知你家嫂子,可知道我的好意哩。” 朱大道:“ 哥这话不必说的,人非草木,那里有个领人的好处,心里都不感激的么。哥能够帮衬了我,真是死活不能忘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