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娱目醒心编
再说任监生是一忠厚富足人家,因亲戚中有与王家往来的,常称赞三娘貌美,又极贤能,闻知女欲改嫁,正合己意,故一说即合,聘金一一如命,遂择定明日即娶过门。要晓得有余人作事总图好看,为时虽迫,家中仍要张灯结彩,唤集乐人吹手,诸亲百眷,开筵设饮。
那媒人到了明日,便拿聘金送往王家。崔女出来,将银子逐包打开,一一检点过了,并不短少,遂亲手交与公公。媒婆见无难色,便道:“三娘,你作速收拾停当,到晚我领轿子来接你。”崔女只点点头。王惠见了银子,知离别在即,牵住妻子衣服大哭。崔女道:“我受了他家聘,就是他家人了。向为汝妇,今作人妻,牵衣何为?男子汉何患无妻?只要善事父兄,博得家中一日好一日,便不负我今日的事了。”其夫愈悲。崔女扬扬如平日,又向阿翁道:“媳妇还有一句话,公公须要听我。”之纪问是何言。崔女道:“我嫁来时原有些衣裳首饰,连年典贷,都贴在家内用去。今媳妇此去,须将十来亩田还我。况田在此处,前后不得花利,也是无用,让我拿去作一纪念。契上要写‘卖到任处,收价一百二十两’,我好领受。”之纪道:“此田现在荒废,有何不可?”就照崔女所说,写了一张卖契,付与收执。
崔女到房中收拾了一会,悄悄的走将出来。两位姆姆晓得就要分别,心中倒觉惨然。但见崔女坦坦然与丈夫绝无一点留恋之意,背后私相议论,也有说他心肠太忍的,也有说他不过借此脱身,别图安乐的,纷纷不了。崔女只当不知。
到晚,媒婆走来说:“轿子意到,可有随身物件要带去的么?”崔女回说:“没有。”便整整衣服,走到堂前,朝上跪下,拜了四拜,以当拜别阿翁夫婿及两位姆姆,立起身来就走。媒人跟了,上轿而行。合家掩泪相送,轿子已渐渐去远了。
要晓得任家娶亲到门时,只用轿子一顶,迎亲人众都在半里外相等。望见轿子将近,乐人就吹打起来,流星花炮一齐放起,灯笼火把前后簇拥,先有人到家报知。任监生大喜,连忙换了新衣新帽,待轿子到门成亲。路上纷纷笑语。有的道:“上轿进,我已看见新人,果然美貌。”有的道:“看来新人是性急的,轿子一到,立即出来,绝不作难。”独有轿夫走到半路,微嫌新人坐得不稳,侧来侧去,叫跟轿家人扶策而走。路程原有十来里,大家走得汗出。一到门,越发热闹高兴,都向任监生称喜。轿子暂歇厅上,以待吉时合卺。
停了轿子,掌礼人念起诗赋来,请新人出轿。媒婆揭开轿门,举手去扶,只听见“阿呀”一声,大惊失色。众人争问其故。媒婆摇手道,“不要吹打了,新人只怕不是活人了!”众人同向轿中一看,果见直挺挺一个死尸,颈上套的带还拖着呢。任监生连连跌脚道:“怎么处?怎么处?我与他无仇,为何到我家来害我?”把花烛撤开,一切人众俱垂头丧气,躲在一边。
再讲王家自崔女出门后,把门闭上,大家冷冷清清,相对悲叹。王惠倒在床上哭泣。本是少年夫妻,一刻间活活拆开,这也怪他不得。忽闻外边敲门甚急,各吃一惊。开出门来,闯进一人,气急汗流,报道:“你家媳妇已吊死在轿内了,快去,快去!”王贡生一闻此信,泪落如雨。连话也说不出一句。亲友中有会说话的,走来相劝道:“人已死了,大家倒要商议个长便才好。令媳嫁来,是你情愿,不是任姓逼勒的。”王贡生道:“就是我也不是威逼他的,因仙自己情愿,故由他改嫁,那知他到拼着一死,我何颜再有说话?竟将他入殓,不必经官动府。”那人道:“这个使不得,人命事情,非同小可!必须报官验明,才脱得两家干系。今夜屈你父子担搁在此,明日官来相验过,然后买棺入殓便了。”王氏父子只得依允。斯时,任监生早已同了地方到县报明。
到了次日,地方就在任家设了公座,搭了验尸棚等候。未几,县官轿到,任监生同了王贡生一齐出接。县官坐上公座,两家各问了几句话,便吩咐解下死尸相验。县官一看,尸首颜色如生,绝不像吊死的模样。仵作正要动手,见他衣带上露出一条纸角,吩咐取来。左右解来呈上,却是田契一张,看到“卖与任处”,便问:“此契何来?”王贡生道:“这是他临出门时要贡生写的。”及看到后面,又有八个大字,写道:“田归任姓,尸归王氏。”县官惊异道:“此是妇人亲笔么?”王贡生见了,心亦梀然,便下泪道:“果是媳妇亲笔。”县官嗟叹道:“好一个有才有守的女子,不必验了。”向众人道:“你们晓得他写契之意么?他的本意不过得此聘金,以为养活一家之计,自己早办一死。又恐死在他姓,白骗人财,反以人命累人,心中不安,故将十亩田价偿还任姓一百二十两聘金,不啻以就死之身作一卖田中人,生者得安,死者无愧,恰是权而得中的道理。本县竟以他八个字作为断案。”众人听了,俱各恍然,叩谢县主明断。
县官对任监生道:“你须好好盛殓他,田契即着收去。”又对王贡生道:“成殓后,即领棺木回去安葬。”吩咐已毕,立起身来,走到尸前,道:“本县今日断法,也不负你苦心烈志了。”深深的作了四个揖,乘轿回衙。
斯时看的人,俱赞崔女立节不苟,虽死犹生。那任监生始初有抱恨之意,今反感激他得免官司,棺椁衣裳,悉加从厚。那王家男女都到任家哭送入殓,然后扶棺回去。宁国一府闻其事者,莫不咨嗟太息,称诵其烈,至今王烈妇女之名犹播人口云。
卷五 执国法直臣锄恶 造冤狱奸小害良
第一回
贪财怙宠薰天恶,酿成逆寇妖氛作。妓氛作,芟除不尽,沐猴蒙爵。
乌台欲把鹰口搏,奸谋暗里权臣托。权臣托,泼空冤枉,祸由口萼。右调寄《忆秦娥》
世谓“斩草不除根,萌芽依发”,盖言除恶务尽也。然圣人有言:“人而不仁,疾之已甚,乱也。”过激则变生,是又不可以不防。如明季嘉靖年间有件大冤狱,人人切齿。只因究治一小人之党,连及国戚大臣。朝廷为保庇国戚起见,并将小人纵释,俾宵小奸人反得漏网,而执法直臣,转诬他屈陷无辜,下狱抵罪。台谏诸臣有出来争论的,尽遭戮辱,遂成缙绅之祸。岂非赏罚是非不明到极处了!然而诸君子亦有不是处。古语说得好:“投鼠忌器”。设使诸君子早为算计,何至沉沦冤狱,直至新君登位,公议始伸?可见疾恶者勿为己甚,圣人之言不可不听的。
话说明嘉靖年间山西代州崞县有一妖人,姓王,名良,倡立白莲邪教,施符弄法,诱骗愚民。归其教者,不论男女,号为“佛子”,成群结队,混杂聚处。又有幻术迷人,一方妖姬艳妇以及少年尼姑,皆被淫污,甚至富家贵室,也有为邪教所煽惑的。手下徒众万千,俱习兴妖作怪之术,在外奸淫妇女,抢劫财物,无所不为。
有一秀才人家,其妻少有姿色。一日晚上,有一妇人到家借宿,秀才见其色美,意欲诱他奸宿,遂留他在妻子房里住宿,与其妻商议,教他进房之后,灭灯走出,自己入内同睡。到得更余时分,那秀才等其妻出来,他就捏手捏脚,挨到床边,不敢即时下手。那知床上之人也等了好一回了,听见脚步响,猛然将手来抱。秀才道是得手了,遂腾身而上,与之交合。那知此人之物更是翘然,比自己的又粗又硬,大跳起来,喊集众人,将他绑缚。问其来历,是王良一党的人,在外装作妇人,时常奸骗人家妻女。秀才一时忿怒,阉其阳道,又怕他死在家中,不当稳便,遂把刀疮药敷好,纵之使去。岂非一桩奇事?又有一村地方,夜夜有怪作祟。才起更后,就有一团黑气滚入人家,或作驴马形状,或作青脸獠牙形状,吓得男啼女哭,彻夜不安。晓得王良教中能驱妩捉怪,凑聚银钱,求他用法收服。王良教他村中尽奉其教,鬼怪不来侵扰,果然有验。以此远近人民无不敬信。如此作怪的事,不一而足,那知多是此辈妖贼符术弄人。
又有副贼,姓李,名福达,饶有勇力,其心更极狡诈,也似王良这般幻惑愚民。后来官府知道了,捉他几个党羽究沿。李福达遂结连王良,居然反叛,啸聚数千人,杀戮居民,焚烧地方,势甚猖獗。抚按起兵征剿,反被他杀得走头无路。
王良又有禁兵之术,刀枪弓箭俱不能及身,以故贼势愈强,官兵奈何他不得。抚按问众将破贼之法。有一军将道:“此是小术,破他不难。叫官兵各置一木棒随身,遇贼只将棒打,不用刀砍,他自然不能禁了。”依计而行。贼众一向恃着兵器不能伤他,以此自由自在,懈弛无备。那知官兵忽然用棒相击,一人得胜,个个争先,只一阵,把妖党打死无数。众人看见势头不好,究属乌合之众,一哄而散。贼首王良遂得就擒,又获羽党二十余人,一齐斩首枭示。只有李福达奸滑,他见王良失利,遂慌忙易服而逃,不知去向。
要知明季兵将都是苟且了事的,众兵搜寻不见,也就罢了。那晓得李福达逃往太原府徐沟县,改名易姓,叫做张寅。他逃窜时,金银财宝原带得多。本县之内,有一张姓之人,算为大户,张寅夤缘结交,认为一家,编立宗谱,以冀掩人耳目。人情眼孔极浅,见他有财有势,便不去查考,但知他为张寅,全不晓得他是李福达改名的了。以后打听缉获之势渐渐宽松,遂挟了财物到京,思量交结权贵,以为护身符箓。其时国戚武定侯郭勋招权纳贿,是一个贪利无耻小人,有钱最容易结纳的,便重贿其门下,窜入匠役项内,又以烧炼之术,时时歆动。四时八节,更有重礼进奉。探知郭勋耽于女色,花了千金买一美女,装做自己亲女送去,把一个武定侯奉承得欢喜不了,连性命多肯把与张寅的了。
假李寅藉了郭勋声势,与一班内官互相结纳,如兄若弟一般。适朝廷开例,李福达援例,输粟千石,补授山西太原卫指挥。一个亡命凶徒,竟做了朝廷命官,岂不可笑!两子,长的叫大仁,次的叫大义,俱在郭勋门下充当匠役,留在京师,以为交通势要地步,真算是“狡兔三窟”了。有此泰山之靠,将前日罪犯,一床锦被都遮盖过去,就是神仙也认不出他来。
再说代州有一人,叫做薛良,与福达从小相热,闻他犯罪脱邀,捉获不着,只道他非躲避远方,定然死于别处了。偶然到太原望一亲戚,在街上闲走,见一武职官员坐在马上,喝道而来,背后跟随四五个伴当,衣冠体面,气概轩昂,好不赫奕!薛良立在道旁让他过去,马到跟前,猛然一看,认得是李福达,到吃了一惊。又想:“此人焉得到此地步?”又见一人走来与他讲话,细听声音,宛然无疑。却又不敢相信:“或者面目相像,也未见得。”心中十五个吊桶一般,七上八落,疑个不了。直等一丛人去了,走到一家铺面上,拱手问道:“前面骑马的是什么官府?”那人道:“他是太原卫指挥张老爷,名唤一个寅字。”薛良心内思想,总是委决不下:“若说是他,他怎能有此荣显?欲说不是他,声音笑貌,确确是他。”又想了一回,点头道:“是了,他畏罪改名张寅,在此做官的。我不要管,明日去望他一望,不怕他不好好相待,买我不开口。还要发一注大财哩。”
打算已定,睡了一夜。次日起来,吃了早饭,寻到福达衙内,向门上拱拱手,道:“你老爷在家么?”回道:“在家。”薛良便道:“烦你通报一声,说有故人要见。”门上问他姓名。薛良道:“你不必问,少顷会见你主人便知道了。”门上进去禀过。福达见说是故人,丈八长的和尚摸头不着,道:“请他进来。”一见是薛良,陡然变色,假作笑容,下阶拱手道:“故人别来无恙?”薛良亦作揖道:“闻得故人在此,特来相访。”遂邀入书房共坐。
薛良见左右无人,因问道:“兄前日有事,如何得到此处为官?好不荣耀!”福达摇手道:“前事兄且莫提。你因何晓得我在这里?”薛良道:“昨在路上看见,因随从人多,不好相叫,今日特来问候。只是弟一身作客,流落此地,盘缠俱已用尽,欲吾兄资助资助,未知肯否?”福达道:“这何消说得,但兄既来了,也须担搁几日,待我端正盘费,送兄回府,何如?”薛良认做好意,极口称谢。随即搬夜饭来,两人相对而饮,极其要好。饭毕,便吩咐家人道:“铺盖安在东厢房。”谈了一回,道了“安置”,自进去了。暗自忖道:“我的踪迹并无人晓得,今日被他撞破,倘到外边将我从前情节告诉人知道,还了得么!不如先下手为强,将他杀死,就绝了后患了。”暗暗打算一番,便叫两个心腹家人,悄悄嘱咐道:“今日来的这人,与我有宿世冤仇。我留他住在书房,原要害他性命。付你快刀一把,今夜三更时候结果了他,把尸首抛在荒野地面,做得干净。先赏你二十两银子,日后还有抬举你处。你们肯去不肯去?”两人欣然应允道:“老爷自安睡。小的们别的做不来,只此些些小事,包管做得万妥万当便了。”福达大喜。两人亦欣然而出,打点半夜行事。
再说薛良吃了夜饭,坐了半晌,关上书房门,正要上铺去睡,忽然一阵腹痛起来,思想到僻静处出一大恭,便走出书房。是夜,月色微明,见侧首有路可通,一径穿将过去,看看走到马坊所在,是一块空地,便欲在地上解手,隐隐听见隔墙有人言语。一个道:“住在书房这人,老爷为何要杀他?”一个道:“你不听见老爷说与他有仇么?”薛良一听,惊得魂飞天外,连恭也出不出了,想道:“不道此贼如此心狠!若再迟延,性命不保了,作速逃命为上。”轻轻走过马坊,见是一带泥墙,便从低处扒出。幸喜下面已是通衢,拔步便跑,一口气不知跑了多少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