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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妄言
那丫头掇着水,一抬头,忽见姑爷的这个呆样,不由得嘻嘻一笑。她也并非有心,这一笑刚被铁氏看见。这铁氏身子胖大,她有这个放样的肥臀,特做了一张放样的大杌做坐具。她洗手时侧过身子去的,所以不曾见乃夫的尊容。今见丫头笑得有因,急转身子一看。那童自大忽然见丫头一笑,以为有情到他,益发昏了,还呆着脸痴呵呵的。
铁氏见了他这个形状,把那几年学的阃政施将起来,数月郁的醋气发将出来,伸出胡萝卜粗的五个嫩指,兜脸一掌,一手的水,异常响亮。童自大正在妄想之际,被这一下,吓得撺的老高,打得个发昏章第十一。正打得愣愣挣挣的,被铁氏拧着一只耳朵,拎将过来。冤家路窄,适才丫头们掸桌子上灰的一个鸡毛掸帚还不曾收,恰巧放在旁边。被她抓将过来,有毛的一头攥在手中,将那一头有大指粗的紫竹杆,夹光脖子上就是十多下。打得童自大颈如刀割,泪似雨流,跪在地板上乱转。
铁氏骂道:“杀剐的奴才,你好大胆,在我眼跟前公然对着丫头调起情来。你背着我,两个不知偷了多少回数,实实的说来,饶你一死。”童自大哀哀告求:“奶奶你冤枉我了。我成日守着妳,寸步不离,或是有事就往外边去了。我遵奶奶的王法,每常连丫头们看还不敢看,可还敢生这个心肠?就有这样狗心狗肝,也没有地方去做,妳请详情。”那铁氏虽然性如烈火,听他说得颇有情理,又见他脖子上肿得一条条比指头还粗,便道:“我饶过你这一遭。下次再要大胆,休想得活命。起去罢。”童自大如鬼门关放赦,不住道:“谢奶阴天恩。”爬起来,揉着脖子,往前边去了。
铁氏余怒未已,叫过丫头来要打。这丫头虽从未曾尝过此味,主母的酷刑是常常见过的。今听要打,真吓得心胆堕地,跪着哭道:“我跟随姑娘这几年,蒙姑娘恩典,如此待我,我何敢欺心?适见姑爷的样子好笑,实忍不住,笑了一声,敢有什私情别意?求姑娘开恩饶恕罢。”铁氏数年来骂也舍不得骂她一句,一时如何打得下去?见她柔语悲啼,似梨花带雨,心中暗想道:“这个妖货,我看了这个样子,还疼爱得了不得,何况男子汉见了可有个不爱的?这个祸根放在跟前不得,我恼后无眼看不得许多。古人说:老虎还有打瞌睡的时候,倘弄出来,那时悔就迟了。不如趁此时打发掉她罢。”
主意定了,说道:“我跟前如何许人弄鬼。我养妳几年,也不忍打妳。妳只收拾收拾,要发妳别处去罢。”丫头痛哭起来,道:“我服事几年,蒙恩抬举,今日非有心之过,姑娘如何就要弃我?情愿与姑娘打死,我总是不愿出去。”铁氏见她哭得伤心,胸中也不觉惨然。因醋念横在胸中,违着心罢,一定不允。那丫头知不能留,虽感她数载之恩,又惧触了她此时之怒,会遭来无妄之灾,磕了个头,哭着收拾他的衣服被褥去了。
铁氏听她哭得甚是悲惨,心中好和生难过。叫了一个家人童佐弼来,吩咐道:“将这丫头带到媒人家去,不拘身价,拣个好人家与他做媳妇去。不可混配了人,坑了这孩子。”童佐弼答应,领着出去了。铁氏复沉思道:“这三个像样的丫头也是祸根,万不可留在上边。”将家中选了三个无妻的仆人,即日配了下去。单留两个丑婢,一个名葵心,一个名莲瓣,在傍使用,才放了心。有一调《西江月》赞这两个丑婢道:
面黑难施腻粉,发黄罩个包头。腰粗全仗汗巾收,大脚幸亏裙覆。扫地铺床能事,尿瓶马桶常丢。料然难与主人偷,可免姑娘狮吼。
不想仙桃这一笑,便便宜了这三个丫头,即日得尝妙物,只当是替她们做了一个媒人。真可谓一笑姻缘,却是总成了别个,与自己倒不相干。这童佐弼领了仙桃到媒人家来,因见她生得有几分姿色,又主母吩咐不拘身价,思量在她身上发一主横财,遂暗暗与媒人商议,许她加一酬谢。媒人道:“非卖与门户人家不得重价。”适逢钱家要买丫头,讲明身价银八十两,卖与她家去了。媒人分了八两,童佐弼落起六十两整。只拿了十二两银子来回铁抵的话,假说受了财礼十二两,嫁与江西一个木商做儿媳而去。铁氏听得,心中惨切了一会,见说与木商做媳妇,倒也替她欢喜。
那童自大被打了这一顿出来,到书房中想道:“我一个大财主,谁不敬我三分?我这样小心奉承她罢了,倒还这样凌辱我。我见她就怕,是没奈何了,难道官府衙门也怕她不成么?我去告她一状,后来或者好些,也不可知。别的大衙门我不敢去,我到县里去告。”又想道:“这个状子不好雇人写的,用口诉罢。”又道:“不好,一堂的人听着,怎么好说被奶奶打了,不怕人笑话么?”踌躇了一会,猛然想起道:“我那姑表大舅魏如豹,他现当着上元县刑房书办,何不去同他商议?”又转念道:“但恐他为护表妹,未必肯管。”又想道:“什么相干?做衙门的人,世人说的,公人见钱,如蝇见血。要有几个钱给他,告他的娘他还未必管呢,何况远房表妹?我许他个厚礼,他自然肯为我出力。”定了主意,送到魏家去寻魏如豹。
只见他哥哥魏如虎迎出来,道:“舍弟不在家,妹丈请里边坐。”童自大到了厅上坐下,魏如虎道:“老妹丈寻舍弟说什么?”童自大道:“寻他商议一句要紧的话。”魏如虎道:“他衙门中有事,清早起就去,到晚方得回来。若要寻他,明日绝早到县门口就寻着了。”忙进内捧了两盅茶来,让童自大吃着。又道:“老妹丈有什么要紧的话,也可以对我说得么?”童自大叹了一口气,将护领卷下,伸着脖子与他道:“请验验伤痕。”魏如虎见都是指头粗的紫印,肿得老高,惊道:“什么人敢大胆打老妹丈?了不得,了不得!”童自大道:“还有谁,就是令表妹了。”遂把无心看丫头被打的话告知。魏如虎大怒道:“岂有此理?天地间哪里有这样的事,妇人都凌虐起丈夫来。不要怪我说老妹丈,你太不济,容她放肆。要是我么,哏。”还不曾说出下句,听得屏门后他妻子接口道:“要是你,便怎么样呢?”他说话时手中正拿着一杯茶,听得问了这一声,打了一个寒噤,把杯子掉在地下,跌得粉碎,面上便失了色。答道:“要要是我,我就咬着牙死死捱。”童自大暗暗含笑,上前作了个揖。那夫人回了一福,便把眼望着魏如虎,噔了一眼,他抵着头,面如死灰。童自大见不是好光景,也不再坐,就辞了出来。魏如虎送着,伸着舌头悄声道:“倒是没有说什么别的话呢,造化造化。”童自大笑道:“我看你比我还怕,你怎么先又说那硬话?”他忙伸手把童自大的嘴捂住,道:“我的少祖宗,你悄声些,不要替我惹祸。”因附在他耳朵上低声道:“怕老婆的人,难道硬话也不许说一句么?”二人哈哈大笑,一拱而别。
童自大回家,见四个标致丫头都不见了,只剩丑婢二人,又不敢问。晚间见铁氏恶狠狠的睡了,他在床脚头穿着衣蹲了一夜,也不敢睡。次日起个大早,悄悄下床,出来看见童佐弼,私问他四个丫头的下落。方知三个配了家人,仙桃已经卖去。
他恨了几声,就出门到县前来寻魏如豹。见衙门口静悄悄也没有人,等了好一会,见魏如豹手中拿着两个膏药,一瘸一踱的走来。他一眼看见童自大,忙拐着上前问道:“昨日失迎,老妹丈清早到这里有什么贵干?”童自大道:“有一件事特来寻老兄商议。”魏如豹道:“这门首不是说话的去处,请到里面科房中坐了再讲。”遂同他进了仪门内,到科房中一条凳上,让童自大坐下。
他就挨了坐着,问道:“老妹丈有什么事见教?”童自大道:“我受令表妹的气,实在过不得了。我又不敢奈何她,想要告她一告。要雇别人写状子不好意思的,要借重老兄写写。”因把脖子伸与他看,道:“伤痕现在便是干证了。”
魏如豹听了,只是叹气不做声。童自大道:“我不白劳老兄,少不得有个薄仪奉谢。”魏如豹忙道:“倒不是为此,实不相瞒,我寒家祖坟上的风水有些古怪,大约是阴山高,阳山低,祖传代代有些惧内。到了我愚弟兄,越发是马尾穿豆腐,提不起。我家兄这样个好汉,咱衙门里算他头一名。番子二三十人也打他不住,凭你什么狠强盗,见了他,俯伏在地。家嫂那样个肌瘦人儿,到他跟前,才有他奶胖高,老妹丈是常见的。家嫂间或一时动怒,要打他一百,打到九十九下,不但不敢爬起来,连动也不敢动。我不是说大话,我每常打到捱不得的时候,还大胆讨讨饶,他连饶也不敢讨,哑巴似的咬着牙死捱。因他叫魏如虎,外边人知道这事,说当年李存孝会打虎,是个肌瘦小病鬼的样子。恰巧家嫂也姓李,又生得小巧,人都叫她母存孝,大约老妹丈也有所闻。到了弟益发可怜,说起来连石婆婆也掉泪。那些作践的事也说不尽,一句结总的话,也不怕老妹丈见笑,她此时若叫我死,大约也不敢再活。也怨不得,一来我的贱体比老妹丈小了好些,贱内的尊躯与舍表妹相仿佛。她要打起我来,一只手像拎小鸡似的,轻轻就撂在地下。一屁股坐在脊梁上,就如孙行者压在五行山,还想动一动么?凭她拣着哪一块,爱怎么打就怎么打。我叫做抬轿的转弯,满领就是了。总是我贱名的这个豹字当初起的不好。”童自大道:“怎么见得?”他道:“我贱内姓师,狮为百兽之尊。豹见了狮,可有个不怕的?我常想就是豹子真见了狮,不过是个死罢了,也未必怕到这个地位。我见了她,心惊胆碎,说不出的那个怕法。若见她个笑脸,我就比做神仙还快活。但见她有些怒容,我浑身肉都乱颤,那心扑扑的跳到口里来,话都说不出一句。我背地上了她个尊号,称她为九灵母元圣,这是《西游记》上太乙天尊骑的那九头狮子的名号。那是个狮祖,必定才这样利害。”因笑着把那膏药与他看,道:“你说我买这东西做什么?”童自大道:“据老兄说起来,想是被嫂子打伤了哪里了。”魏如豹道:“那打提她做什么。老妹丈,你脖子上那几条伤痕也算得个打么?要在我贱躯上,就算天字第一号的轻刑罚了。可怜我一年三百六十日,浑身上下哪一处没些伤痕。若贴起膏药来,不但没这些钱买,竟把衫子、裤子、袜子总摊了膏就是了。”说着,将袜带解开,把裤脚掳起来,只见他两个膝盖红肿有饭碗大,全是碎血眼。
童自大忙问道:“这是怎的来?”魏如豹笑道:“冤屈死人。昨日一个敝友请我吃酒,回家去迟了些。我是个官身子,每常回去或迟或早,都是家兄出来开门的,她也还没得什说。昨日家兄不知同老妹丈说什么来,家嫂着了恼,从昨日午间在屋里,家嫂叫他顶着净桶跪着,不放起来。是贱内出来开门,惊动了她了,发起性来,说我定是在外边嫖老婆,不然为什深更半夜回家。我把嘴都分说破了,她也不信。真是口中淌出鲜血来,她还说是苏木水(附注:也称苏方木,学名苏枋,是一种生长在南方的树木,叶子像槐树,结子黑色,古代作为染红布的染料),你有什么法?她整年收集碎磁瓦,砸烂了垫在我膝下,足足跪到天亮。也还罢了,她又把一块死沉的大槌衣石,叫我顶在头上,压得那碎磁都戳进肉里头去。你道刻毒不刻毒?到了今早还不放起来,亏我苦哀求,再三告说,今日衙门里有要紧公事,恐怕误了,才饶了起来。我出来时张了张,家兄还像空阳文,顶着个花盆(附评:前文述是顶着净桶跪着,早晨改为花盆,估计为‘母存孝’夜半起夜,要用净桶,故改罚顶花盆,此处并非笔误),在那里跪着呢。我到了外边,一步也挪不动,看了看,全是血眼子,都是那碎磁戳的,两腿几乎要折。没奈何,只得慢慢的捱到外科药铺里,买个膏药来贴。为什么今日来迟些,你不见我方才走路一瘸一点的么?我若替你写了这状子不打紧,后来设或舍表妹知道了,会着我贱内一说,我还想活么?那就是真正的死无葬地了,就是老妹丈也有些不妙。这事不是儿戏的,性命相关,不可轻举妄动罢。我劝老妹丈忍忍罢。”
童自大听他说了这些话,也不知是真是假,见他有些作难,袖中取出个草纸包儿来,送上道:“这算不得什么,老兄买一盅茶吃。果然替我出了气,我后来还有重谢。”魏如豹一见了包儿,便一脸的笑,道:“我倒想了个主意,不知可做得来?”假推道:“一个至亲家,如何好受礼的?”童自大道:“老兄既有主意,你要不收这薄意,我也不敢奉求了。”塞在他手中,他也就接过去,道:“老妹丈既如此说,我且权收下。”便装入钞袋中。
然后说道:“据我想,这件事也不必要告。况本官病了,这几日不曾出堂,不见衙门口静悄悄的么?就有状子也告不进去。内边管转桶的管家巨大爷巨金,同我最相厚,等我请他来同他商议。烦他禀声老爷,出根签,差两个人到你府上。只说官府查访得她欺凌丈夫,要拿来处治,唬吓唬吓她。舍表妹一个妇道家,到底胆小,她听得自然害怕。若后来改过,也就罢了。况且你、我都站在不败之地,没有什么干系,不怕她们知道。一兴词动讼,那就有指实了。你说可行得么?”童自大见说官府不上堂,也没奈何,只得说道:“听凭老兄尊意罢。”
豹如豹烦了个站子到穿堂后去请巨金,等了一会,见他来了。童自大看他好一条大汉,方面大耳,一部落腮胡须。左手捏着一块蓝绸手帕,将左眼捂着。二人起身,让他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