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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京华
说完,不觉两眼眶红了。大侉子那里懂得温存体贴,只觉燕儿说的话句句异常锋利,认定非用辣手段降伏不住他,便将茶杯向地上一砸,登时脸色铁青,要发作起来。
说时迟那时快,隔座一个华服少年飞也似赶过来,将燕儿一手拉开,戟指向大侉子道:“你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我是最爱管闲事的”大侉子没等他说完,早抢出坐来,将一张横肉脸直凑到那人眼前道:“干你鸟事!你认认老子是谁?却来说这话。”少年等他凑近来时,飞起手就一掌,把大侉子打得眼前金星乱碰,捧住了掌唤“好打”便飞一脚过来。
少年让开一步,朝外便走道:“你敢打,店门外去!”大侉子上了火,便疯狗般跟将出来。少年立定了,笑着招手道:“来!”大侉子用着全身气力,劈面便是一拳。少年一让,趁势将他向怀里一拉。大侉子一个狗吃屎跌在地下,霍的爬起身来。但听得少年笑道:“不跌上你十跤,便算我输,再不来管你的事如何?”大侉子怒极了,举起双手,如毒龙探爪般来抓。
少年见他临近,将左手向上一格,底下左足一个旋风扫落叶,大侉子扑的又倒了。这时看的人渐渐聚得多了。大侉子爬起来,愣着眼睛向少年看着,大喊一声,连头连肩的撞过来。少年见他这种蠢样子煞是可笑。有意逗着他玩,便将身子晃了晃,像要跌下去的样子。大侉子乐极了,不提防被少年两手将茄瓢头捧住,直揿到地上道:“第三跤哩。”旁边看的人哗然鼓掌大笑。
要是别个,早羞得一溜烟跑了。大侉子却手脚乱划的挣扎了起来,老着面皮道:“打不过你,同你讲理。”少年大笑道:“也好,你先讲来。便请在场诸人说句公道话儿。”大侉子撩拳捋臂道:“燕儿是我的人。于你甚事,要你不强硬出头?”
少年笑道:“是你的人么,是你的什么人呀?你说缉拿由他去,官司陪你吃。为什么一个好好的人,要给人缉拿起来呢?请你先把这事由说明,才好讲理呢。”
这几句话把大侉子急得一头臭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少年勃然大声道:“什(怎)么不言语了?快老实说!不啊,我有能力立刻送你到个地方去。”大侉子想:“这不是路了。”
顾不得人笑话,咕哝着道:“你等着罢,我还有别的事,恕不奉陪哩。”说完,捧着头从人丛中狗一般溜出去了。众人见了,扶掌大笑。
少年叹道:“不想世上竟有这种不要脸的人!可惜我燕尾生只一双眼睛,看不尽魑魅魍魉;只有一对拳头,打不完人间不平呢。”说着还进店去,见燕儿倚在桌上垂泪。尾生见他支颐侧鬓,竟与女子一样,便上前安慰了他几句。燕儿非常感激,谢了又谢。尾生问他现在那里,燕儿说在方将军家做童儿。尾生心里不觉一动,问每日能出来逛着么?燕儿道:“难得很,每月止多也不过两三次。”尾生沉吟道:“那便可惜。”
燕儿见尾生清俊华贵,侠肠义胆的救了自己,心上也有些羡慕。便道:“爷贵寓在那里?但凡有出来的时候,总到爷那里去请安的。”尾生道:“请安呢,我也不敢当。我是从来不讲贵贱贫富的,觉得既是个人,自然是一样的。不然,以我这身家,难道便肯同方才这蠢物挥拳赌斗么?你若有空闲时,我很喜欢同你说说话。今天我却还要到别的地方去,来不及同你到寓下去了。以后你要是出来时,只须到长元和会馆问燕某便了。”说完,翩然自去。
看官,那尾生是个铁铮铮男子,生平不好女色,怎一见燕儿便深情绻绻,与时下显官一样的酷爱男色起来。有的说燕儿本非凡艳,他一种明姿韶色,不由不把磊落豪俊的尾生,变作情有独钟的男子。这又小觑了他了。他这举动自有他的作用,为成为败虽不可知,在他看来,却算一会逢其适的巧遇了。他自出了会贤楼,心里非常畅适,缓步过市,到了个弹子房里。
四面一张,却早有个人在那里坐着,便走将过去,将他肩上一拍道:“你来了几时了?”那人正是渔阳,一见了尾生,便道:“等你长久了。”说着,立起身来,呵了个腰道:“走罢!”
两人便出弹子房,还到寓所去了。真是:腐史传开游侠例,一时屠酤满燕幽。
第八回狮子狗来醉汉亲吻
红纬帽在妖怪现形
却说大侉子那天从人丛中逃将出去,那里便肯放过了尾生,躲在一家照墙后,两只眼睛咯碌碌向路上望着。见尾生慢慢过去了,便将帽子压了眉心,一步步潜踪跟着。到了弹子房门口,见进去了,他便立在弹子房门外一家檐下等着。一回又跟到了长元和门口,却再等也不出来,知道是住在这里的了。便一路咕噜着,到了个极狭极龌龊的胡同里。数着门牌,到第六家门口,将手一推。里边一个豹头燕颔涂脂抹粉的妇人开出门来,一见大侉子,便撅着嘴道:“行尸的到那里抢羹饭去,到这时候才回来!”大侉子声也不出,挨进门去。那妇人便将门砉的一声关了,道:“刘哈儿醉了,马回子等着你说话呢。”
大侉子三脚两步走将进去。这时刘哈儿喝得面上如猪肝一般,敞开了胸脯,跷起了双毛腿,蹲在炉上发喘。马回子一手拍着旱烟,一手指着哈儿骂道:“便是狗入的,也应该有些狗气息儿。你这不长进的,连揿住头要你摇着尾跳上几跳,吠上两声也不会。马爷的黄酒可是灌了王八哩。”刘哈儿听了,怒不可遏,霍的立起身来,来揪回子。却身体一晃一晃的,还没立定,早哇的一声,青的黄的吐了一地。
酒醉的人一吐便再撑不住的,哈儿一面吐着,一面早已软咍咍的蹲下地来。厨房内一只狮子头狗儿闻得一阵奇香,知道吃运到了,摇头摆尾的奔将出来,呜呜了一声,像是谢哈儿的一般,张开大口伸长舌头,竟照单全收起来。那屋主妇唤大妞儿的,正在厨房里匀了一手掌的粉晚妆着,忽听得外边怪响,才将粉搪在面上,一块白一块黑的便跑了出来。一见刘哈儿这个样子,骂了一声“要死呀”!早被马回子一搂搂在怀里道:“我们看把戏罢。”大妞儿随手便是一个老大耳刮子,打得马回子捧着脸怪笑。
只见那狮子头狗将地上的吃完了,慢慢的舐到哈儿的脸上去。哈儿翻了个身,含糊道:“不要玩呀!”这一句话把大妞儿肚肠几乎笑断了。那知这狗还不肯放松,仍旧向哈儿脸上舐着。哈儿却妖声怪气的道:“我的乖乖大妞儿,你今天同我亲个嘴,明天买朵纸花儿你戴。”说着举起手来,捧这狗头儿。
这狗倒不防他有这一来,吓得拖着尾巴跑了。马回子听了这句话,不觉大怒,将大妞儿一推道:“好,你竟同这小子勾搭过了!”大妞儿吃他这一推,险些儿跌倒,着急道:“你见谁勾搭了他了,酒鬼嘴里的话也当得真么?”
正说着,听得外边敲门,知道是大侉子来了。大妞儿才气吽吽的来开门,见是大侉子,放了他进来。大侉子一见这样子,问:“怎么了?”说完,将鞋尖拨着哈儿。哈儿正睡得快活,那里觉得。马回子却抽着了一袋旱烟,将身子蹲在条长凳上道:“你的事怎样了?得了多少肥水儿,可不准瞒着人。”大侉子将手拍着胸脯道:“不要说起,上了口的一块肉,生生被人夹手夺去了。”
马回子将烟袋向凳脚上拍着,做出一付(副)老前辈的样子来道:“这是我的不是,没同你一起去。只怎样的会被人家夹手夺了去呢?”大侉子使手划脚的说了一遍。马回子听了一惊道:“是这人么?那就我去也不中用了。”大侉子还认马回子说话是假的:“他也不过一个书生罢了,我偏要找他去。”
马回子换了袋烟,呼得如春雷一般响,从烟丛中冲出一声冷笑来道:“你去也好,只跌了回来,记得我原劝过你的呢。”说完,向着大妞儿道:“你说是不是?”大妞儿余怒未息,将头一扭,大踏步进去,自咕哝去了。大侉子见左右无人,哀求马回子设法报复。马回子沉吟道:“要我替你报仇,你须把大妞儿让给我受用。”大侉子心头一愕。那知大妞儿早在里边听见了,赶将出来,指着马回子道:“你再嚼舌根,老娘便整盆的洗脚水灌你个眼睛翻白。”一面将大侉子的耳朵扯着道:“你倒愿做乌龟,老娘却不肯造化你哩。”
两人被他这一来,倒有些讪讪的,都笑着不敢出声。好一回大侉子才又说道:“便没有什么谢你,也应替吾抱个不平,何况什么事都可以商量的呢。”马回子笑道:“我真肯助你时,老实说,包你手到擒来。只这件事却急不出慢不得的,横竖到这个时候,自会给你快意便完了。”大侉子听了非常欢喜,向帽沿里摸出一张两吊钱的票子来,叫大妞儿预备酒菜去。大妞儿道:“呸,一个还在地上挺尸,老娘不耐烦一个个的替你们收拾呕吐呢。”说虽这样,却经不起大侉子左一个揖右一个揖的扮着丑捡,只得向大侉子脸上吐了口大沫,向厨下提了只篮,一扭一捏的出去买办了。
这儿两人把刘哈儿掇上了炕。马回子起的念头,向大妞儿房里翻了一顶红缨泛了黄色的纬帽,一件天青布的外套出来,两人替哈儿穿扮着,放倒在炕,检张白纸将他的脸遮了,再端过了个杌儿,搁上一盏油灯,点着了。两人远远的看了一回,不觉笑得打跌。马回子笑向大侉子道:“还缺一个孝子,请你做了罢!”大侉子道:“你才像是个孝子呢。”说着,门口觉得有人走动,知道大妞儿还来了。忙躲到里边,从壁缝中张着。
只见大妞儿关上了门,手提满篮的酒果,一扭一捏的走将进来。
忽然见了炕上的怪物,一声“啊呀”,嚷道:“了不得哩。”
大侉子怕翻了篮子是没得吃的,忙跑出来接过篮儿道:“不要吓,哈儿没有死,是回子叫他死的。因他怕没孝子做,特地将哈儿装着死人,他来学着做孝子呢”马回子不等他说完,早赶过来将大侉子夹颈一掌,把大侉子打得直嚷起来。三人吵了一阵,刘哈儿依然一声不发,直挺挺的躺着,倒把三人引得多(都)笑了。马回子道:“大妞儿,快些预备去,我们今天总算陪哈儿的灵罢。”大妞儿自入厨下去了。两人坐着没事,抹骨牌赌了一回。大妞儿连菜连酒的端了出来,三人便合伙儿喝着。
马回子喝到半醉,高兴起来道:“大侉子,你晓得打你的是谁呀?这小子姓燕,号尾生,最爱管人闲事。我原也要设法处置他,只因他不是个好惹的,所以搁了下来。”接着又笑道:“不是说大话,这三天里边,包你将这小子活活的赶出京去哩。”
大侉子问怎样的赶他出去。回子道:“十刹海一带,到了傍晚不是有许多人在那里试马的么?那最淘气的可不是方公子么?
只要我轻轻一举,将这小子送到方公子辣手中去,包你至少也要抱头鼠窜而去呢。”
两人正说得高兴,听得刘哈儿哼了一声,一各(骨)碌爬了起来,向着三人发怔。把个大妞儿吓得将头钻在回子怀里喊打鬼。哈儿莫明其妙跳下炕来,一把将大妞儿拉住道:“你骂吾呀!”回子将萝卜般手在大妞儿身上摸索着,笑道:“哈儿,我道你是快下棺材了,所以穿着八九品老爷的衣服。原来你还没死,坐下来喝几杯罢!”哈儿才醒过来,一听酒字,又咽起唾沫来。端个杌子坐了,向酒杯中一望,见一人同自己很像,戴着一顶缨帽,穿了件外套,只痴痴的对着自己笑。回过头来看时,却又不见这人。再向酒杯中看时,仍然仍在。不觉霍的立起身来道:“不好了,酒杯里有妖怪了!”说完,将这酒杯送到回子面前去。回子道:“呸,你见鬼哩,那里有什么妖怪?
你才是妖怪哩。”哈儿被他一句提醒,忙将帽子除下来看时,见竟同酒怀里一样。不觉掷在地上,将脚踏了个稀扁,指着大侉子同回子道:“总是你们两个人闹的。”
大妞儿抢出来说话道:“我不管是谁闹的,这帽子是我家祖传至宝,端阳日挂在门上,除毒解劫的,你怎把他踹扁了。
也好,你横竖自己算富翁的,赔上几百吊钱也不算什么。”真是:气投声应居群小,一幅人间鬼趣图。
二集下卷
第九回怒马嘶风流氓变色
轻车踏曲志士换形
却说燕尾生本是个挟弹走马的侠少。京师逢春秋佳日,那些侯门子弟,一个个都是锦鞯宝鞍,在十刹海一带驰逐角胜。
初本是贵介练习驰(骑)射的意思,后来骑射渐废,一班风华少年借着这名目,赌酒猎艳起来。因这一来,人品也渐渐杂了。
春秋佳日,一到斜阳欲下时候,喷沫酬,络绎道上,慢慢的系在绿杨阴下,一匹匹皆是京师名骏。那骑马的也有虬髯虎躯似京东大汉的,[也]有缚裤短衣似市上游侠儿的,最尊贵的便要算是方大公子。
这位方大公子与韬庵是同母兄弟,性质却截然不同。韬庵每天同几个名士厮混着,不是看花小集,便是刻烛传诗,是金石刻画的专家,猜诗打钟的名手。要同他讲驰马试剑健儿身手,则便谨谢不敏了。大公子唤健斋,性情却与乃弟成了个反对,没一天不在马背上坐着,要有一天没马给他骑,却比没饭吃也难过。并且生性好胜,不肯让人。但凡见了名马,无论是那一个的,总千方百计到手为止。所以方府马厩内的马,甲于京师。
健斋每天拣着骑一匹出来,要有好马,便也欢然跑上几趟,要没有好马时,他便据鞍顾盼,大有俯视余子之概。
这天他骑一匹青海骢,带了两个家人,到十刹海一个绝精致的茶棚下。伙计是认识他的,忙送过一个狼皮褥子来,引他到棚前一张椅上坐了。家人自将青海骢笼着,立在旁边。他见堤上已有七八匹马在那里缓缓溜着。那些骑马的一见他来,都翻身下马,迎将上来,笑道:“大公子好兴会,把这宝马都牵出来哩。”健斋微笑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