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聊斋志异


  众以女言爽诀,知不可挽,因谓公子所携归五千金,当如数返璧。女笑曰:“此尤细事。若重利轻义,妾则不然;今既为若所赚,直如当日缠头少博此戋戋耳。况妾平日赒济究困,浪掷何止倍蓰。若既爱之,亦第蹴尔与之,以大快其欲可也!妾去矣。”遂别众,从容上舆登舟而去。公子面如死灰。众相对叹息,但讪诮公子薄幸而已。女旋广陵,幡然变计,曰:“一误不可再误。今必得一中年名士之在官者而事之,且非续娶不可。”

  会淮安府教授周广文五十丧偶,遣媒求为继室,女夙耳周固名士,欣然许之。嫁后,琴瑟甚敦。越岁,生一子,周益嬖之。

  前室固有二子。尝与女言:“冷官多子,虑垂老无以资俯育。”

  女曰:“奈何?”周曰:“差老固善鸱夷术,向苦无资,闻卿多私蓄,若假我权子母,不患不得什佰息也。”女曰:“业夫妻矣,曷不早言,妾物即君物,但挥霍耳。何假为?”遂倾箱罄出所蓄十万金付之。周得金,罢官业鹾。不三年,得子金二十万。即罢所业。肆筵设席,延女上座,自捧卮以献曰:“赖卿母金得少弋获,子孙不忧冻馁,皆卿之赐!虽然卿出身平康,无不知者,仆纵疏狂,亦不合俨然聘为继配。即仆自愿之,其如天下后世口实何?”女曰:“妾从君生子,已扶床矣,何忽出此言?岂畴昔申旦之誓,非君意耶!”周曰:“良有之。向以闻卿所蓄甚富,姑妄言之;藉可运筹生色,一洗寒酸。今幸如愿,卿之母金当仍归赵,并酬以什一之息。我有旨蓄,亦以御冬。老夫髦矣,卿近中年,独居鳏处,两足存活。自今以往,永与卿决矣。”女曰:“决则决矣,妾所生雏,将焉置之?”

  周曰:“卿如难割爱,将雏俱去可耳。”女曰:“诺。”即日携子挟金,仍旋广陵。以鸠工庀材,大治第宅;购良田沃产,择老成纪纲司之。每岁出纳,躬自会计,日益饶富,不惜厚俸延名师以课子。子十四岁,周殁。

  女赍重赙,携子斩衰临吊,周之二子拒之,不许入口,恸哭而返。或谓女十岁时所为诗,终成谶语。所谓心高命薄者,非耶?自以郁郁不乐。四十岁后,改号瘦菊老人。然风骨珊珊,虽当中年,望之犹如二十许人。

  彩凤新昌孙秀才,轶群清才,玉貌工琴,善吟咏,洒然裙屐少年也。家故乡居,偶入城访戚,归途遇雨,浑身沾湿。见道旁有草舍,扣门,一叟出应,延之草堂。燃火燎衣,留款酒馔,家无僮仆,仅一婢往来供给。翁亦蹀蹀其劳。孙不自安,乃起挽坐,叟言庸姓,中州人,流寓于此。年七十丧偶,止一女彩凤,年十六矣。言己,亦转叩孙,孙以实对。

  叟曰:“观子仪表,必非久人下者;室女幸不陋劣,愿附为婚姻。”孙辞已聘,叟固言无妨,曰:“仆钟漏待尽,久欲弃家访道,徒以弱息累人,今得事君子,于愿已了。”孙曰:“感翁厚意,何敢固却?但家有慈母,尚容禀白。”叟曰:“此固应尔。”方展叙间,天已逼冥,叟留暂宿,导至草堂夹室,竹床髹几,位置楚楚;插架书卷极富,壁悬素琴一张。叟陪夕飧,茗饮剧谈,旋见小婢捧衾褥至,叟嘱安置,遂去。孙思订婚之言,辗转不寐。俄闻房后弹琴声,音调清越,忧思约指;细听,乃《关雎》之次章。孙触所好,披衣起,亦取壁上琴,鼓《凤求凰》之操,并占《菩萨蛮》一阕记之,词曰:“无端一阵廉纤雨,天公苦苦留人住,雨后月华生,幽人分外明,隔墙琴韵度,细把忧思诉。辗侧睡难安,知他玉指寒。”

  天既明,叟出,作别。回家向母缅述其事。母虑物议,且恐失母之雏,未娴闺训,不允,孙内恋女,外迫慈训;心违意迫,无计可施,久之遂玻初犹支离搘拄,月余,奄奄一息矣。孙固双祧,其从母见其瘠,询得其故。怼曰:“姆姆何守头巾戒?杀吾儿,我俩人他日将谁依乎?”遂浼其父赴唐翁媒定涓吉,两娶焉,原聘杨,固大家女,亦娴翰墨。孙得温柔乡,有终焉之志。既而,母促孙入都赴试。彩曰:“途中恐有意外,我当偕行。”孙虑母不允,彩曰:“不必白母,我自有策。”

  早旦朝母,请曰“郎入都,儿欲暂归,省视老父。”母允之。

  彩嘱孙先行,逆旅相待,三更许果来。问:“深夜何能一人至此?”彩曰:“实告君,我狐仙也。因与子有夙缘,故相从。”

  是昼则同车,夜则伺枕,惟孙见之,他人皆不见也。行至荏平,王伦变起,贼党欲屠城。孙张惶无措,彩摇手令无声;探怀出纸剪人马无算,大才盈指,向空撒去,旋见神兵鼓噪至。贼疑官军有备,乃骇窜去。孙得无恙。将抵京,辞孙先归,留之不可,出三艺一诗。令孙熟之。曰:“出闱即归,今科必捷。君命止孝廉,明岁亦不能入闱也。”是科果获隽。旋即奉嗣母讳,不及北上。彩后与杨各生一子。一日,彩归宁,以儿付杨曰:“托姊善视,饥时但饲以饭,切勿与乳也。”彩去,杨爱儿逾于己出,儿饮以乳哺之。彩归嗅儿,嗔曰:“与姊云何?今违我戒,子不育矣。”遂怫然去。未三日,儿果惊死。彩亦从此绝迹。

  严武唐西川节度使严武,少时使气任侠,尝于京师与军使邻居。

  军使女美,窥见之,赂左右诱而窃之以逃。军使告官,且以上闻,诏遣万年县捕贼官乘递追逐。武舟自巩县闻,惧不免,饮女酒,解琵琶弦以缢之,沉于河。明日,诏使至,搜之不得。

  此武少年时事也。及病甚,有道士从峨嵋山来谒。武素不信巫觋之类,门者拒之。道士曰:“吾望君府,鬼祟气横,所以远来。”门者纳之。未至阶,自为呵叱,论辩久之。谓武曰:“君有仇冤,君知之乎?”武曰:“无之。”道士曰:“阶前冤女,年十六七,颈系一弦者,谁乎?”武叩首曰:“有之,奈何?”道士曰:“彼云欲面,盍自求解。”乃洒扫堂中,令武斋戒正笏立槛内,一童独侍槛外。道士坐于堂外行法。另洒扫东阁,垂帘以俟女至。良久,阁中有声。道士曰:“娘子可出。”其女披发颈弦,褰帘而出。及堂门,约发拜武。武惊惭掩面。女曰:“妾虽失行,无负于公,公何太忍!纵欲逃罪,何必忍杀?含冤已久,诉帝得伸。”武悔谢求免,道士亦为之请。女曰:“事经上帝,已三十年矣;期在明晚,言无益也。”

  遂转身还阁,未至帘而失其形矣。道士谢去。武乃处置家事,明晚遂卒。

  宓珠莫公子熔生,西浙人;美丰姿,喜修饰,自诩为羊车中人。

  失怙恃,幸依乃叔某太史公。年十七,因丁壬错迕,尚未下玉镜台。太史官京师,公子家居,渐知盗仆妇,太史夫人不知也。

  浙之大家,多佣贫家女司女红,荡妇恒与主人私。夫人素审西鄙顾某妇叶氏贤,浼佃人郎当往募。妇来,则携一幼女名宓珠者,荆钗韦布,袅娜可人,年十五,即拈针襄母劳。公子蓦见女,即莹莹眼垂青,而女多避匿,不能与之语。叶氏偶小恙,公子为折券量药,极殷勤。小愈,使女出拜,挽以手,始得与女语。然欲挑之者屡矣,苦无隙。

  一日,叶侍夫人看园中牡丹,公子袖荔枝翩然至,适女独处操刀尺,见而欲逸,为其所阻。问曰:“公子将何为?”公子面赤及心忐忑,不能吐一字,久始战兢以荔枝进。女坚却不顾。

  公子情急,拚决裂曰:“小生为卿骨柴立,梦颠倒矣。”言次,欲揽其袖,女欲号,公子惧去,犹回顾曰:“忍哉卿也。”他日,又蹈隙往,仍如前状。女投剪而起曰:“妾虽贫,非歌《陌上桑》者,公子好自爱。”公子洒涕曰:“小生不敢望非礼,不过乞卿一言,订三生约耳。否则为卿死,恐不能视卿独生。”女思之良久,曰:“公子深情已篆心曲,但未审以妾为妇耶?为妾与婢耶?”曰:“妻也。若以卿为妾,不怕折寿算与?”女信之,曰:“鸡骛得随凤凰,诚家长之所深愿,若媒妁佳,无不谐。”曰:“是非先与卿盟不可。”突夫人至,见女与公子语,以为两小无猜,不深疑。一夕,女坐空庭望月,公子瞰人静,胁入已室,相与拜双星,盟百年;然后扶之榻上坐,欲与乱。女娇嗔曰:“先污后嫁,他时花烛,郎能信其贞也?”公子敬爱,欲互赠佩玉。曰:“妾之一身,皆郎所有矣,何必重物。”旋见花枝弄影,疑惧遽去。叶事藏将告归,女更私嘱公子曰:“前夕之盟,可信否耶?”曰:“天日之誓,何能儿戏!”女流涕曰:“公子阀阅,恐非寒家所称,即不敢拗长上成敌体;然柳枝桃叶,亦妾所甘。倘负斯盟,妾有死耳。”

  公子以巾代拭泪曰:“此固小生日夜所筹者,行当婉陈夫人玉成之。夫人慈,卿所知也,倘中变,小生亦死以报卿。”女欢喜,敛袖曰:“郎真有情人也。昔有盲者,推妾命云:”有夫人分。‘今果然耶!“再三叮嘱而别。而生终未敢以此意达夫人。时太守已外任成都太守,遣亻平接眷走巴蜀,公子与焉。太史见其玉立,颇不群,爱而抚摩曰:”阿侄好努力读经史,我已聘得吴侍御女名晨香为汝妇,渠家无白腹东床也。“公子佯拜谢,而心终恋宓珠,既而转念曰:”危矣哉,幸未污渠清白也。“一朝亲迎,视晨香美绝伦,且工吟咏,媵婢亦端丽,较宓珠且有上下床之别,私心自笑曰:”昔何饿眼,抑见之不广也。危矣哉,幸未以佩玉为质也。“时新佣刘妪,女红不亚叶氏,惟居恒白昼掩关眠,以为病,不之异。晨香命婢子小鸾师事。刘笑谓公子曰:”他日为郎作小星!“夫人亦笑曰:”此女颇肖顾女宓珠,特不如其慧耳。“时宓珠居乡里,年已及笄;夕卜灯花,晨占鹊语,而公子久无耗。

  枕上泪痕满焉。其父顾某,将联婚于东村某大户;女窘急,私告于姨。姨疑已破瓜,女泣白其无,探隐处仍处子。往询女母,茫然;转告顾某,大怒,仍执目前议。女泣曰:“莫公子誓言在耳,背之不祥;乞父往询渠,如无其事!儿甘心嫁田舍郎。”姨亦怂之曰:“事若真,岂不门楣光?适郎当将往蜀,即浼为传语。”郎至,见上下均称娘子美而贤,即错愕不敢启齿;归告所以。顾诮女曰:“若何?汝曷对镜自照,发蓬蓬尚欲嫁金龟婿耶!”女默然。东村某大户遂委禽,资颇丰。是夕,女犹与母絮絮语。明晨,寝门坚闭;闯之,则已粱上雉经矣,大户索聘资甚急,某益怒,骂妇曰:“不端妇,始生不肖女,行当斧钻加汝颈!”妇既痛且辱,哀哭至夜午,亦逡巡自挂东南枝。顾某欲兴讼,邻曰:“势既悬,又无凭,奈何?”乃草草薄殓母子,瘗北邙。迢迢数千里,公子诚不知也。一日,门中偶与小鸾嬉,刘妪目之笑,吃吃不休。公子曰:“婆子颠病作耶?”曰:“某非颠也,公子忍哉!”公子大诧,请间,乃屏而问故。曰:“公子曾戏一垂髻人否?”曰:“娘子天人,尚陇蜀那!”曰:“里居耳?”曰:“无。”曰:“顾宓珠,何人耶?”乃遑遽不知所云。曰:“冤孽哉!渠为公子背盟,母子毙命;讼诸阎摩,准其报冤索公子债。我此群勾魂使也。

  日昨群神准渐神札,知渠渡关津须时日,先与我勾魂票,即公子名,尚懵懵耶!素因夫人遇我厚,始泄,拚冥责。“公子长跪乞掇;且往告夫人,夫人亦哀。曰:”事只一线望,未审娘子允否?如书结发顾氏宓珠木主祀中堂。渠来,必凭人作鬼语,一家慰且怜,哀且敬,渠心软,或金铃系解,仍渠一人。“夫人婉商于晨香,晨香曰:”但能救夫,何惜让虚名。“太史急延僧,宣梵呗祝生天。正忏侮讽诵间,妪忽奔入曰:”来矣!“

  小鸾突倒地,旋跃起拉公子袂,怒曰:“薄幸郎安乐耶!”晨香急抱婢大哭曰:“姊姊且须臾,是非姊姊木主供中堂耶?是非元配荆人姊姊名耶?堂上蘧絈称夫人者,非姊叔姑耶?此邦二千石称太尊者,非姊叔舅耶?姊自戕得耗后,一家为姊哭几昏,姊知其事耶?郎即不义,姊即不怜妹苦耶!妹已两月妊,他日即姊姊儿,不姊知耶?”且言且哭不辏婢瞠目视良久,曰:“咦,我竟不知妹子若是之可人。我今悔此一死,且悔孟浪告阎罗。”夫人亦对之哭曰:“儿死不识我耶?当日在我家喜啖荔枝,恒蓄以饲汝,忘却耶?汝爱绣牡丹枝,我教汝画巾,又忘却耶?前本我之昏瞀,非公子忍,不能恕耶?今佛迦拔汝,能消受耶?”婢亦哭曰:“儿何敢忘夫人德。”遂与旧相识者一一问讯,且历述自戕之苦。生前好负手支颐,仍一一如前态。

  夜夕,晨香潜生他处,己与婢联榻眠,情话极友爱。围棋吟诗,与晨香角。夫人问:“儿不工此,何顷艺之增?”曰:“鬼灵于人也。”住三日,忽呼公子至,恸数其罪曰:“吾恕汝,还自去解讼狱,所以然者,看吴家妹子面情耳,侥幸哉郎也,薄幸哉郎也!”又回看晨香曰:“我为妹子送一石麟来,兼以报夫人。”言已倒地,婢遽醒,昏昏如久病之乍瘳者。遽索刘妪,而妪已睡昏昏,至夕始苏,曰:“顷送宓娘登程,语剌剌不休,想一去不来矣。”公子闻之,深自庆幸。晨香娩期果生一子,极俊英。汤饼筵开,小鸾忽倒地作宓珠语曰:“妹子速为薄幸郎预后事,不可挽回矣。”问:“前已蒙姊恕,何又毁议?”

  曰:“我已休矣。奈我母死太苦,讼不已;浙之神亦怒其儇薄,许对质地下。已置小房舍,狱具当断之成幽婚,亦无大苦也。”

  婢子旋苏,而公子倒地毙矣。晨香守节教子。年二十八岁,忽微恙,夕起凝妆作诗一律,趺坐而逝。诗曰:“鸾孤影只剧堪哀,眉间双峰锁不开;原为藁砧甘鋍室,依然冤狱赴泉台。九原早有司香伴,七字虚抛咏诗才;寄语人间裙屐辈,慎毋薄幸累金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