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聊斋志异


  佥感德畏威,皆曰:“愿从夫人,虽死不去。”又益数千人,旁寨咸服,乃教以屯田富强之法,遂雄居一方。生大悦,曰:“方贼之劫寨,卿何预知之?”曰:“得天观地听力也。贼来时,牲畜在前,土车随后,早已见闻得报。我知此法,前寨必破,故退伏在外,而以地雷火炮伏寨中。彼见寨多粮食,谅必停留,不知中藏火箭火球等物也。彼方住歇,我使人由地道燃火线轰击,贼已裂胆,外又促之,进退不得,有不降哉?今以降人居外屯田,有益无损,是以日见富强。”生曰:“今富贵全矣,卿诚天人也。”良玉曰:“富不过百万,贵不过土司,卑卑者,何足道哉!行将建大功于国家,膺天朝之高爵厚禄,方吐英雄之气耳!君姑待之。”此前明崇祯间事也。时寇围京师甚急,檄四方勤王师。良玉偕其夫拔寨俱起,使其兄前驱,顺风扬沙,转战皆捷,京师解围。帝大悦,召良玉入觐,拟侯之。玉辞曰:“侯及夫人,古虽有之,然非天朝体制。无已,请移封夫主。”乃召马生,以为靖北侯,赐予无算。以良玉为勇烈夫人、石柱大元帅。谢恩出,阁部索贿。

  玉谓其夫曰:“朝纲紊矣!帝之左右,皆谄媚贪谗之辈,势必不久,勿预其祸。”遂托故告退,振旅而归。秦良玉之子孙,至今世袭土司勿替。

  荆茅楚诸生荆茅,字贡苞,训蒙为业。在前明嘉靖间,是邑大旱,赤地数百里,人心惶惶。有司靖尽求雨之法,不得;乃示召能致甘霖者,酬百金。向无此例,所以市里喧传。荆知之,与其妻戏述。云:“惜无此法,以致此金,亦名利两全之事也。”

  其妻曰:“是亦何难?子速为有司言,能三日致雨。使之洁坛坫。子衣冠坐,诵圣经,宜必得之。”荆曰:“天道难知,岂可戏有司取咎耶!”妻曰:“子试为之,得雨则受酬;不得雨不过讪笑,何罪之有?”荆从其言,昧味晋谒有司。如其法,使祷。未及三日,大雨滂沱,通邑沾足,上下欢腾。有司钦佩,于酬仪外加以币帛,鼓吹送之。

  未几,省垣需雨,孔急,有司以荆生致雨事上达大府,檄召。荆恐,怼其妻曰:“我本无能,汝促我为戏,竟为宪召,何术以应。昔也德汝,今则怨汝矣。”妻曰:“子自无能,怨妾何为?妾之所知,非有异术。因厨悬咸鱼,于今三载,凡二三日雨至,先必落水,验之屡矣。子述告之日,适咸鱼落水之时,故信之确。今亦不难。子持此鱼至省,悬于卧内。见大府时,以先贤董仲舒五龙祈雨之法,铺张陈设。

  若鱼干无水,总以坛不如式,器用不全,频使改作,以延时日。若一得鱼水,即登坛诵经,未有不获者。何怨之有!“

  荆别无法,不能不用妇言。及赴省会,则鱼已汗淋。急谒大府,登坛,而夕如注矣。得重酬回,喜出望外。此大府乃严相分宜门下者,知嘉靖帝好道,密告分宜,以荆生进。特旨召见,荆乃携妻入都。帝问道原,荆进诚意正心之说,曰:“至诚之道,可以前知,识者明之根本也。修齐治平,不外乎此。”帝曰:“粹然儒者之言,宜与方士辈异。”命为金马待诏。嗣亦因求雨验,迁钦天监卿,日近御前。于是都下趋之者众,渐致富矣。

  忽大内九玺失其一,追求甚急,拟召荆推问内监之盗用者。盗者惶惧,夤夜赍金帛叩门哀之。荆乃命以玺藏尚宝处壁间,以尘土掩之,我自有说。帝果召问,荆曰:“玺非人盗。乃某月日用时,为小竖误遗于尘土之中,班在本处东壁下。”帝使人求之,果获。赏赐无算。

  遂有荆仙之名。奉之者益狂。为御史海忠介劾,奏略曰:“荆茅者本无学术,肆其狂妄,妖言惑众,罪不容耍”帝曰:“方士中惟此人近儒道,专以诚明立说。卿非读书人耶?何不容儒士!”御史曰:“其诚明之说,正借以行其诈也。乞皇上藏物于匣,当臣面召问之。果能指明确,方敢以至诚许之。否则,请置奸邪于法,毋任蛊惑圣聪。”帝如言,召荆于便殿,案陈宝椟,使推测之。荆惶悚伏地,叹曰:“荆茅今日死矣。”

  御座远,帝闻未亲切,曰:“是何言也?”适盗玺之监在侧,跑奏曰:“据所言,椟中似是金猫。”帝笑谓御史曰:“卿意其神明为诈,今竟何如?”开椟示之,果一金铸卧猫镇纸。御史无词可执,顿首谢罪而退。荆归,其妻曰:“子以一寒士,位四品,而富巨万。异数可屡邀耶。若不知足,祸必不远。”

  荆大悟,引疾致仕而去。

  玉桂兰陵屠氏家,巨第緍豁,连闼十数亩。有甥高平人,姓弓名联,芳年十三,堂萱失荫,寄依屠氏宅。宅后有园闲放,不甚修葺。园之东壁,有庐五槛。幽院蒙密,掩蔽花丛。弓偶游戏探园,至其处,见朱阑绕庑,有垂髫女立檐下,调鹦鹉为戏。

  度年齿与己不相上下。弓持两小无猜,冒昧逼其前,问曰:“鸟已能言乎?”女敛唇笑,尚未即答,有媪出见,呼弓曰:“联哥来,胡不入?甥在外家尚客套耶!”媪携弓入,女亦随其后。有四十许丽人,开帘纳弓曰:“我亦汝妗氏,何来许久不一入视我?岂以贫富故,亲疏有别耶?”问弓年几何?答以十三。丽人顾女曰:“桂儿年十五,身材纤弱,较联哥尚不及。”

  媪曰:“不矮于联哥,鲁卫兄弟耳。”又顾谓婢曰:“客至不烹茶,痴痴呆立胡为者?”婢憨笑以去。少顷茶至,列数盘,设果饼,手掇置弓前,堆垛成塔,且嘱弓曰:“汝大妗与我常不睦,所由各立门户,庆吊不相通。汝回前舍时,毋言至此也。

  有暇即自来,勿预他人知,恐见忌者多口也。“玉桂性憨,初觌面,依恋甚有深情。携戏移时,丽人谓弓:”白日西飞,渐已届晚,汝来许久,前舍不无追索。今且去,嗣是好姊妹,欢聚正多也。“弓回前舍,果秘其事。大妗固善痴,不遑窥察。

  弓诳同室者,蹈隙辄一至。天方苦寒,弓与桂多以两袖笼接,彼此通握,互暖怀中。弓得佳味,必携以饱桂,桂亦时留旨蓄待弓。或晨至,桂犹未起,桂母但颐指授意,弓自诣复室,探桂帐中。桂醒,即代揽衣使著,或向枕边为觅簪珥;或调护熏笼,为炙弓鞋、锦裆。殷勤服役,事事较婢媪为精细。婢戏之曰:“公子夺人生路,将使我等无啖饭处矣。”两人戏亵之私,桂母并不深察。或弓至,桂不在室,桂母必告以所往,俾自向柳阴花下寻觅。虽年俱妙龄,情不至乱,而肤肉之亲,即婢媪前亦无嫌碍眼。屠宅闳敞,东问则言在西,西问则言在东。迁延半载,两人踪迹,前舍略无识者。一日,弓以父病召归,私蕴结,梦寐不忘玉桂。乃父病只偶然感冒,不弥月已平复如恒。方托冰人为之谋聘。

  弓隐以情告媒妁,使通款为玉桂委禽。父思外家并无是女,疑为近族,往访于屠氏,并无识其人者。因还叩弓。弓不得已,实以所遇于后园者告。屠闻大骇,以为后园庐舍,久乏居人,被狐怪凭为窟宅。知弓所遇不祥,皆谓福泽自厚耳,不然必败。

  父闻甚惧,遂禁弓不得更诣外家,急择佳丽,以安其念。逾岁,弓年十有六,即为毕姻。虽新好甚敦,而寸心,终觉旧情难舍也。时有院试期,弓应期赴郡,住童民壮家。闻对巷住有美人,询诸童。童言系青楼女,曾自济南来,有南人毗陵妇为同侣,寄栖库吏家,月前徙此,声价高,未易见也。弓日:“试为我先容,不谐,亦无害也。”童曰:“诺。”日既昏,童执灯为前导。款关入,过数院落,至一舍。厅烧巨烛如儿臂,陈设炫耀,使弓暂就厅事坐。有媪出,童与耳语久之。媪入,即有数婢来,引灯导弓进层层,越复室。最后一房,暖香四溢,兰麝喷人。美人见弓,迎立微笑;而两目凝注,似曾相识。弓曰:“卿其桂姐乎?”桂日:“然。联哥,尔许时尚忆有妾耶?”弓曰:“仆谓此生此世,将不覆睹卿矣。”相对俱泣下。

  桂曰:“君方以妾为妖物,所由见弃之深;然不怨君,此关妾命,君自不负妾也。人以妾为狐,此语非尽无因。妾实人也,为狐所养耳。妾父本县尹,私一近婢,生妾。因干嫡母怒,弃诸隘巷,为狐母所得,乃赁民家屋雇乳媪哺之。三年而得屠氏园,鸠寄十余年,而后遇君。君别后,不为屠氏所容,徙还石室。其岁冬,积雪盈地数尺,穷山远市,事事不甚便适,乃携妾置一破庙中。母出营干,遇猎户,毙之。妾既失恃,为强徒掠去,鬻于青搂中。所以甘心含垢者,惟狐母豢养恩及君情好,寸刻未能忘怀。尝冀得君一诀,以了心愿,不谓果有今日。幸无良家拘束,且可图一夕之欢。”遂留弓荐枕席焉。殢雨尤云,绸缪臻至。弓自是流连桂院,偎红倚翠,日以为常。桂总以身堕烟花,火坑难出,话言所及,不无泪眼盈盈。百计千方,谋欲脱离孽海。是岁,弓获泮捷。

  桂甚欣跃。因告弓曰:“以妾零落如此。君本未能袖手。

  然尊君峻执。难进一言;幸值文章吐气之秋,必获垂慈格外。

  妾之待拯,急于救焚,机会不可失也。“弓曰:”未识鸨母何如耳?“遂以问鸨母。鸨母谓桂曰:”汝之归我,其费百余金,而数年来,所获缠头以巨万计,尚忍取汝聘金耶?虽然得汝才三年,已三兴雀角,屡振而屡颠之,岂惟儿有厌心,即余亦岂乐此不疲者?惟目前偿馀债券,尚不下千金,累儿更耐岁余辛苦,冀有弋获。既完夙券,不可不稍有赢余。弓家郎诚憨直,然家有结发人,后变难测。此儿终身事,不可无日久计。

  只可使人仰我眉睫,不可使我落人肘后。必得橐中物,进退方为有据。脱有不虞,须敷子母终老。今且与弓郎订约,待诸事摒挡略尽,亦无费弓郎百珠,但得名花有主,余亦得所休暇足矣。不然,不惟儿无退步,即残朽骨。亦恐葬身无地也。“

  弓与桂,俱以所言当意,于是桂解金凤钗,弓解鸳鸯玉佩,鸨母主婚,以曹媪执柯,各质信物,为啮臂盟,相与要期而别。

  自是两地鸿鱼。往来不绝,虽睽违经岁,犹得时慰离。及将赴秋闱,接到邮筒,知桂近况颇适,旧欠偿清外,公私储蓄,尚可数千金。

  弓意甚惬,惟期指日佳音,以完鸾凤。由是加功驯练,早赶闱场,文思敏捷,注意高魁。既而飞骑传人,报条无我,嗒焉沮丧,垂首来归。不谓人事无常,彩云易散。正当燥伤怀之际,忽接郡中讣音,则桂已埋香半月矣。时苦闺人掣肘,不获凭棺一恸,深所疚心,惟日向暗陬中垂涕而已。明年,引以岁试至郡,其鸨母已另买雏姬,重新丝竹。寻吊芳魂,而黄土一抔,鞠为茂草矣。

  查女万历间,倭寇之乱,缘日本国王正妃卒,王思中华女子艳丽,遣将入寇,沿海掳掠。至盐官州,猝不及备,官吏弃城逃窜。有查氏女者,年已及笄,慧中秀外,久失恃。闻寇至,请父兄同众奔避,曰:“女儿足弱,不能追随,途中虑有牵顾,俱罹于祸。莫若女自为计,决不贻羞,恐亦不至遽死也。”寇急,父兄迫之,坚持不行,父兄泣舍而去。女平日阅《本草》,见有药名闹扬花者,服之即死,周时可醒,预已市得。遂密缝上下衣,研药为末,以俟。闻寇入城,遽吞之毙。倭入室,见女颜色如生,抚之温软,冀可救活,且容貌倾城,不忍舍去,负之入舟。逾时而苏,见身卧海舶。

  诸女环泣,细询之,知同被难者。女慰之曰:“毋徒恐怖,能从我谋,似可脱难。”诸女密商之,女授以计。缘倭将为王觅妃,故无敢犯诸女。及舟抵日本,倭将见美女无恙,欢欣鼓舞,以献国王。王见查氏女,遂其所欲,命通事告以正妃之意。

  女曰:“我中华人,愿与中华女子为伍。王若能尽出本国宫女,而以同来诸女为宫人,则惟所命。”王以其娇弱女子,何能为,喜允之。命扶入宫,开合欢宴。女同诸女酌酒劝王,密以前药入酒。王遽吞之,不觉眩晕,意谓醉矣,拥女入大内,欲褫其衣。正枚梧间,王瞠目流涎而倒,不知人事。女搜得兵符,唤诸女同山外廷,传通事,谕诿将曰:“王闻悉我家有经寸珠,能定飓风,命我去取作镇国之宝。尔诸将速备巨舟偕往!”倭将验兵符,信之,遣一旅,同诸女扬帆西归。次日王不视朝,王弟潜入大内探之,见王僵卧于寝,弑之,自立。世子怒,各兴其党,互相攻击。其国大乱,故无追者。女至盐官城下,已有警备,命通事唤城上长官,女告以故。官狐疑未决,女请唤其父来,认之确,缒入城。告长官大备酒肉,纳以前药,遣使谕倭众曰:“王妃取宝即回,先以酒肉犒尔等,其各饱餐以待。”

  众皆乐,醉饱而倒,使者骈戳之。以诸女归。官不废一矢,而得倭首级,遂报大捷。旌查女之门,而各官晋秩有差。

  陈恭人继室陈氏,金陵儒家女也。同治戊辰,普润勷寿州戎幕,闻其贤,聘为侧室。其明年,淮上军告遣,乃携还颍州。诸娣姒见其亲操井臼,善事正嫡,交口称之。是年,普润以积劳保知县,将入都,而虑刘恭人病日深,陈氏妊将弥月也,计弗果。

  陈氏毅然以家事自任,敦促就道,无戚容。

  比返,而呱呱者已三月矣,视之女也,左腕有青晕,讶之。

  既久,诸娣姒乃言,未产前数日,陈氏代刘恭人栉,值癫作,掷锡盎中腹。胎逆上,屡晕绝,急治得无恙。而陈氏始终无愠色,嘱家人勿以告。其善侍刘恭人多类此。普润既引比见,以知县待补河南。既赴开封,刘恭人钦其贤,悉以家事畀之,事无不理。普润谳局十年,得以尽心研鞫者,良由于此。光绪戊寅、己卯间,河南饥,饔飧不给。陈氏每脱簪易米,供普润暨刘恭人馔,己则率家人食糠秕,不以为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