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界鬼域记

  莺娘蹙额道:「求你饶了小妹罢,前番迎春坊,险被花戏鸯窘杀,如今再不钻你的圈啊。」沉鱼笑道:「谁叫你拘拘谨谨,露出乡曲的马脚呢。」莺娘道:「咳,叫声你鱼姊姊了,那风月场中,本非咱们所应到的。」沉鱼道:「哼哼哼,妹子何所见不广啊,可知道鼎鼎有名的某宫保夫人,彷佛以花丛柳窟为消磨岁月的安乐窝呢。」莺娘道:「嗳,越发不对了,他们垂暮余生,借此以聊娱晚景,我辈金闺弱质,方当盛年,那得援以为例呀。」
  沉鱼道:「喔唷唷,你这些道学话,说给谁听啊,去去。」说着,强握莺娘手,挈与俱行,旁侧雪雁、红鹦复殷懃劝驾,或挽或推,莺娘身不由主,只得随他们走一遭了。于是鱼雁鹦莺,说说笑笑,一路出昌中校,叫了一乘轿子式的快车,马蹄得意,行驶如飞,不上一刻锺,已到东荟芳的弄口了。雪雁抢在前,惠了马车账,便招姊妹们,慢慢儿走进弄来,到第三石库门外一看正是潇湘馆,林黛螺、薛宝鸳的金字牌儿挂在上首,原像魁占百花的气概。雪雁、沉鱼便做个开路先锋,一脚尖跑将进去,莺鹦两个随之而入。外场龟奴一见也高喊客来,鸨母正从屏门后走出,瞥睹四位女干金身上边都似遇着些外国新气,不觉暗暗纳罕,思量这几位别是济良所女董,来咱们妓院里,查查有无逼娼虐妓的情事么?倒未免有几分心怯咧,等我探探他们口气,再作道理罢。正要开口,一想啊呀且慢,他们多系女流,我和他用那样的称呼才算合式呢?想了一会,嗄,有了,也尊他声女大少,终大差勿差的。沉鱼等踏上阶沿,惟见鸨母呆看他们,并没一句应酬的话头,满心疑愤,便想发作起来,鸨母忽笑问道:「诸位女大少,今日甚好风,吹得你们贵人来呢。」沉鱼道:「长久要来了,你家林薛两姑娘的艳名,是久慕的。」鸨母闻了此话,心下为之一宽,因答道:「蒙大少枉顾,可喜得紧,但可惜事不凑巧,咱们黛螺女儿早看戏去咧。」沉鱼道:「宝鸳呢?」鸨母道:「宝鸳有客在那里,也不容他弃旧怜新的。」说着,外面石库门口恰停下一顶花舆,鸨母见而喜道:「我儿回来咧,好算诸位女大少的福气。」沉鱼向外一望,果见一位体态轻盈的名妓,带着个略有姿色的大姐,先后进屋子里来。鸨母迎上前道:「儿啊,列位女大少候你多时了。」黛螺便和他老妈的调,也撮着笑脸道:「女大少们,请楼上坐坐呢。」沉鱼道:「好啊。」实时四美人跟了一艳妓,向屏后扶梯上一径上去。大姐抄上一步守在房门根首,揭起门帘,待他一个个跨进房中,黛螺就请他们沿窗坐下,请教大少尊姓,沉鱼等便一一说了;林黛螺又各各敬过瓜子,方才一同上楼的。大姐手捧了金水烟筒,走过来装了几口烟,沉鱼是惯吃雪茄烟的,许多皮丝净丝,都觉得嚼蜡无味,所以一口回绝,经不得他扭扭捏捏的再四歪缠,无奈抽了两口。林黛螺复坐到沉鱼近身,同他扳谈扳谈。沉鱼趁着阳光映照,把他仔细一认,虽非尽属真色,却也秀溢眉宇,知那青莲阁五层楼的拉客野鸡比较比较,差不多天堂地狱了。毕竟花榜第一,也有三分小道理的。瞧了一回,沉鱼便吩咐摆台面,取局票来,莺娘道:「我没局可叫,还怎样呢?」雪雁道:「莺姊姊,我给你代了一个,只是坐场钱要你来的。」莺娘道:「这倒不在乎。」于是雪雁、红鹦都草草不恭的写了局票,大姐接下立着外场去叫。诸事已毕,起手巾大家入席,酒过一巡,四个局儿陆续俱到,彼此略谈了三五句,便相互猜拳,开怀畅饮,各人唱了一出帮子调,清脆喉咙,顿触动他们唱歌的兴致,沉鱼含笑道:「妹子们,咱们何不唱一支歌,来助助兴呢?」雪雁道:「极可使得。」红鹦道:「没有唱歌书,如何唱法?」沉鱼道:「前礼拜所唱的有撰新歌,可记得么?」莺娘道:「可就好女儿呢。」沉鱼道:「便是。」莺娘道:「这却尚堪记忆,总算祖宗有灵。」红鹦道:「还好,这好女儿我也牢牢记着的。」沉鱼道:「即如此,唱唱看呢。」说着又顾谓黛螺道:「烦你潇湘馆主,弹起琵琶来,和和咱们的歌声咧。」林黛螺道:「唱歌是向不擅长的,怎好瞎和。」沉鱼道:「咱们只求热闹些就算了,何必定要拍准扳眼呢。」黛螺推却不脱,只得依儿,沉鱼道:「妹子们那个先唱?」红鹦道:「你鱼姊儿,自然首屈一指的。」沉鱼笑道:「有占有占。」话方毕就想好歌辞,按着独览梅花的腔,拍唱起来道:
  好女儿 好好好 抵制抵制 手段十分高 拘拘束束不自由 毋宁死得早 一般规则蹊又跷 告白森森 令人魂胆销(指第五回金校长之告白) 脂粉队 娘子军 小小团体结得牢 才博得清和迎春 笙管听敖曹 吐的温 叙通宵 管甚么 烛烬三条 从今后休再起风潮 好好好
  唱毕,便挨着莺娘了,莺娘唱道:
  好女儿 好好好 缠足苦恼 缠足苦恼 盈尺莲船 又恐贻人笑 怎及得不大不小 伸缩自由难画描 红的瓶 水泛桃 绿的瓶 雨打蕉 此功此效 料想世界少 点点滴滴杨枝水 远胜那波临顿 情天不老(见四月十八时报梅花落小说中) 可以处家庭 可以入学校 攸往咸宜 而今而后乐陶陶 新也好 旧也好 好好好
  莺娘唱到结穴的好字,雪雁又接唱道:
  好女儿 好好好 二万万同胞 废物废物 普受了讥和诮 不出闺门躬作操 没世枉劬劳 事事服从 自贱自苦还自挠 那比得我辈青年 表面居然受女教 上海兜兜福不小 新舞台 陈列所 一览无余 早经走几遭 东西荟芳 领略花围 与翠绕 怕不是新学名誉 继长且增高 好好好
雪雁也唱完了,红鹦想要轮到我压末的小妹子咧,就按了G字调,高声唱道:
  好女儿 好好好 二十世纪新风气 雌伏雄飞 端的女中豪 某总会 品品萧 一曲琵琶 胜比风琴妙 潇湘蘅芜 大乔与小乔 个中阿娇真个娇 我便化作男儿 也应魂为销 男女界限破除了 运动自由 主义坚抱牢 酒地花天 及时行乐最逍遥 偌大幸福 大幸福 如今分半属吾曹 好好好
唱至此,黛螺的琵琶声也戛然而止,一番当歌醉酒,作乐陶情,不知不觉,房间里电灯,渐渐的发亮了。正是酒阑席散时,忽闻一阵子詈骂声,殴拳声,砰砰劈拍,闹得马仰人翻,沉鱼等姊妹四人,不免吃一虚惊,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回 设分会选婿订规章 办毕业上书求奖励

  却说鱼雁、莺鹦四姊妹,同在东荟芳大吃花酒,相近散席,一片打架,闹了起来。沉鱼慌问道:「呀,何处喧嚷,好奇怪啊。」黛螺道:「莫非又是铜钱打滚了?」沉鱼顿了一顿道:「花元公,我懂不得你的话咧。」黛螺笑而不答,雪雁道:「鱼姊儿,等我去看他一看,便知端的呢。」沉鱼点点头,道了声好,雪雁慌离坐席,出房门向对面瞧了一眼,只见个矮矮胖胖三十多岁的半醉黑男子,和一位美秀而文、金玉其外的少年,大家扭住胸窝,滚做一团,旁边一个很标致的粉头喝劝不理,便把两个人各给他一把耳根,揪得他们似临杀的猪罗罗,连连叫喊。正在这个当儿,楼下龟子蓦地里又大呼客到,霎时楼门口跑上来两位官儿模样,都是头戴尖顶帽,鼻架金丝镜,长长的一对老头儿直闯入对面房里,那矮胖子和美少年,好像鼠子见狸猫,吓得慌慌张张,躲避不及,两老儿大发雷霆,「畜生畜生」之声骂不绝口。幸得知趣俏大姐走过来两记背心拳,和两老儿毛手毛脚,插了一会子的趣,才算扯谈开来。那惯泼醋的东西,自然乘隙脱逃,双双溜下扶梯去了。
  雪雁瞧他们诸般丑状,万分好笑,然究不解彼等与两老有那样关系,因何一怕至此,及问了黛螺,方知两尊胡涂老,一个是某局总办童醉心,一个是某银行经理钱必贵。那黑而胖的,乃钱必贵的侄少爷,美而秀的便是童醉心的三公子。今朝父子叔侄钻在一只裤脚管里,莫怪醉心、必贵要板板面孔,正正名分,摆出些长辈势来了。沉鱼、莺鹦闻知此话,都笑得肚肠也隐作酸痛。雪雁道:「总算他们尊卑长幼,还讲一点规矩呢。」
  说着外场忽捧着一张局条,兴匆匆送上楼来,黛螺接了一瞧,笑道:「嘎,张二大人又在西敦仁里请客了。」沉鱼见于局条到来,便招呼红鹦、莺雁别黛螺欢散而归。跑出东荟芳,但见车马纷驰,重重迭迭,就随随和和,喊出四部人力车代步回校。
  这时候昌中校门尚开得直荡荡咧。沉鱼、莺娘与雪雁、红鹦一辈子都玉手相搀,分作两排儿,紧紧入栏栅门,弯兜曲折,经过阅报室,则数盏电儿光皎皎胜如明月,内坐一人,斌媚若处女,丰神倜傥,不减魏征,手拿时报在电灯下细视,且看且笑,沉鱼探首问道:「呀,那个在此看报啊?」那人儿方抬起头来,答道:「是我鹏大哥。」沉鱼道:「啊哟哟,原来徐先生。」后边莺娘、红鹦、雪雁也一齐叫道:「徐先生,徐先生。」徐鹏飞道:「好妹子,你们再不必叫我先生了,还是兄妹相称的好。」沉鱼道:「咱们认不起你只般的大哥哥呢。」语毕,彼此笑了几笑。
  徐鹏飞道:「好妹子啊,我望久你了,你今儿到那里去的?」沉鱼道:「吃花酒。」鹏飞扑嗤一声的笑道:「休哄我,花酒不是你吃的。」沉鱼道:「不信便罢。」说着就要想走,鹏飞道:「好妹子,来来来,我给件好东西你看。」沉鱼回顾道:「我也不信。」鹏飞道:「孙子来骗你,妹子啊,来呢。」沉鱼听他这两句话,方才回了转来,笑道:「那一件好东西,倘然给水晶木我扛,你怕不怕鸣鼓而攻么?」鹏飞道:「喏喏喏,你瞧这一段新鲜新闻,可算得增长学识的好东西呢。」言际执报纸以示沉鱼,沉鱼呆了一呆,惹人怜爱的如玉娇容,顿然变色。鹏飞会意道:「妹子们,且坐了,趁此天时尚早,待我把新闻演说一遍,譬如多上了一小时的夜课,好呢不好?」莺娘道:「岂有不好的道理,姊妹们大家坐坐,别扫了徐先生的兴啊。」于是鹏飞居中,鱼儿、雁儿、莺儿、鹦儿一条边坐在洋式小藤椅上,鹏飞开谈道:「方才说的新闻,便出现在江西省城里,有个留学毕业的浙江女士,叫做张维英,才也高,貌也美,年纪也彷佛十七八,单只缺少个乘龙快婿,因此特别发起设个前此未有的会儿。妹子们试猜猜看,他设的是怎么样会儿呢?」
  沉鱼道:「猜不着。」鹦飞笑道:「他设的名为自由结婚会。」雪雁道:「哼哼哼,可见徐先生的造谎了,你既说他并非罗敷,将和那个去结婚呀?」鹏飞笑道:「为了他没有夫婿,所以要考验婿才咧。」莺娘道:「徐先生,别来空寻咱们的开心了。」
  红鹦道:「莺姊儿,这也何足为奇呢?唐高祖的射雀、乔大年的献时也是考婿的古典呀。」雪雁道:「到底鹦妹子是典博人。」
  沉鱼也接着道:「鹦妹此话确确很有根据。」说着,又笑问鹏飞道:「徐先生,你道他考婿,是分门考呢,还是合场考啊?」
  鹏飞道:「先考体格,后考学科,简简洁洁的但考这两桩事,合格便算,可不是容易中式的么?」沉鱼道:「咳,可惜太宽了。」雪雁带笑道:「鱼姊儿,可要学步张女士,开个自由结婚的选婿分会么?」沉鱼道:「开也何妨,只是选格须加严些儿,方能选得真才呢。」鹏飞狂喜道:「妹子倘有意,我愿给你效一臂。助代拟几条严厉选章,可好?」沉鱼道:「费心费心。」鹏飞道:「这些义务一发是分内应当的。」说着,正想挖出铅笔,当场试法,不图两旁电灯,却渐渐暗下来咧,鹏飞道:「嗳哟哟,天不由人了,妹子啊,请你缓宽一宵,待来朝拟奉罢。」
  沉鱼冷冷的笑却一笑,便和着众妹子立即站起娇躯,一师四生,各低了声道一句明天会,才各归房安寝。
  是夜无话,一到明朝九下钟铃声一响,大家从绣榻上爬了起来,粗粗草草梳洗毕了,慌忙各上唱歌堂考课。考完后,方想散下课堂,忽徐鹏飞步下讲席,和沉鱼姑娘咬了句耳朵,随给他小纸儿一方,诸同学们,多半莫明其妙,喜鸾、素蝶争问他讨取观看,沉鱼那里肯允,便一手捏着纸儿,一手拖着雪雁,直跑到后花园深密无人之处,叫雪雁把纸上话儿讲个明白,雪雁拽开小方纸,首尾瞧瞧,不禁抿嘴笑道:「喔唷唷,倒仿那咨议选举的样儿,也是五项积极格咧。」沉鱼道:「怎样五项啊?」雪雁道:「鱼姊,别过分要紧呢。」说着,便一项项的讲道:
  选婿规章计共五则
  一体格 须于躯干强壮中兼有潇洒风流气度。
二学科 于生理解剖上宜有特别之知识,此外体操、博物、 图画、手工亦当略知一二。
  三早齿 在二十五岁以内;不染嗜好,并无宿疾者。
四名位 毕业中学堂以上,得有奖励者。
  五财产 家业饶裕,统计当在十万元左右,足供挥霍者。 再应选者倘精研生理,体格雄伟,本分会当特别优侍,另予以相当之试验,沉鱼氏附识。
  讲过了一回,沉鱼道:「如此方称我心咧。」雪雁道:「鱼姊,我预祝你配个如意郎君,百年偕老。」沉鱼羞惭道:「我也祝你金夫玉女,鲽双栖。」雪雁低着香颈道:「那有此福。」说着似闻莺娘叫唤声,沉鱼道:「雁妹子,阿莺来咧,咱们同往休憩室谈谈心罢。」雪雁道:「使得。」他们鱼雁两人,正从满架蔷薇下行近九曲桥头,恰与莺娘劈面相逢,莺娘道:「你们饭也不想吃么?」沉鱼道:「啊哟哟,竟忘怀了。」便三家俱入饭堂,见桌子上已吃得杯盘狼藉,仅剩了一星星的残汁粗肴,怎堪下得咽呢。没奈何就叫厨房来添下两碟小荤菜,方勉强把肚子修了一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