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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界鬼域记
沉鱼道:「徐先生,咱们认你为监察,孔方两先生只好屈居赞成这列了。」孔子鲸双手乱摇道:「死也不赞成的,你们若干名犯,自不量力想和校长对垒么?」沉鱼蛾眉直竖道:「校长有多大呢?」孔子鲸道:「谁说不大,咱们这女学堂,譬如一个英国校长好比统属全英的女皇帝,你们就希小希小蝼蚁不如的小百姓了,便我候补衍圣孔子鲸也只退处于葛雷(英国外务部大臣)大奴隶的地位,予夺生杀,事事听命女王,何况你们小百姓,怎好抛弃俯首帖耳的奴隶天职啊。」沉鱼道:「哼哼哼,别说你比他做皇帝,他就真做那摄政亲生王,咱们也不受他虐待的。你曾听见安徽铜官山、河南福公司国民抵抗政府,也复不足为奇,有句古话叫做有理不怕太太公,你道是不是?」说着,孔子鲸舌燥口噤,汗流浃背,一味呆对沉鱼,休想能驳诘他一句,逾了四五分钟,沉鱼又嘲弄子鲸道:「孔先生你怕赞成么?」子鲸厉色严声道:「小娘子,别发狂了,不服校长命令,轻者记过开除,重者罚金治罪,老实和你说,这取祸之道,还是以不做为妙。」沉鱼道:「你别想恫吓咱们,替校长作说客了。阿方先生你是赞成的。」方士鲲道:「喔唷唷,我叫声你老亲娘子,休与我混缠罢。」此刻士鲲眼眶中似含有几分儿宿泪,子鲸也面铁青青,可悲可怕,依然昨宵输极发昏的景象。沉鱼瞧了,便笑说道:「也不消你老人家赞成的,去罢去罢。」看官们,可知他们不赞成的缘故么?这也不言而喻的,无非为保守饭碗头起见,怕赞成了被校长知悉,立下逐客令,逼他卷铺盖滚蛋,一月五十金,更无别处可以骗得咧。因此决决裂裂,回绝沉鱼,也叫不得不然呢。话休絮烦。
且说会场上职员,已举得大致楚楚,先由演说员雪雁说明了开会事由,次则会长沉鱼登台宣布道:「唉,诸姊妹,咱们做学生的应该死守着自由的新主义,发挥着平等的新理想,方算铁铮铮个女界大好老,为今校长翻转脸皮,严加限制,直叫咱们做个鲜鲜活死人,真正岂有此理,抵制风潮,其何能免!
我沉鱼以菲村弱质,谬充主席,决当合群策群力,以求达战胜校长之目的。谨就愚见所及,把种种对付校长,驳拒告白,一切特别理由,略陈于众姊妹之前:
一、对付校长,理由有三:
(甲)方今预备立宪时代,政府里头,尚俯就宪政范围,把数千年来专制的习惯,斩草除根,慨给人民以自由权利,上下阶级,一扫而空,况咱们不钗不弁的女生,为世界最高贵之人物,岂肯转受一介校长,强权压制,对付的理由,此其一。
(乙)咱们入学以来,自由福也享受惯的,顷被李监学谮言挑唆,便无声无臭,一个独立国,渝入印度、波兰、高丽之域,后此压力魔障,一层深一层,咱们就没日子过了。而且外间的报界、学界,反要议论咱们,一辈子富有奴性,倘或平心下气的忍受了,不但实际工多所困难,即名誉工也蒙其影响,对付的理由,此其二。
(丙)咱们顽弄吐的,多半趁着夜里工夫,于日间正课,并没一毫妨碍,校长监学,论理也无权过问,哇。今监学怂慂校长,校长偏听监学,侵权越限,朋比为奸,干涉咱们的秘密,越觉得是恃势欺人,违背学部定章,此更不可不力谋对付的。
二、驳拒告白,也有三种理由:
(子)授受不亲的谬说,向为咱们新学家所死不承认的,且现在通商万国,新政颁行,中外合为一家,满汉无分彼此,异种异族,尚然要竭力调和,何况居同校舍同桌。咱们种同族,自我祖轩辕黄帝看来,本是个姊妹弟昆,四万万同胞,这话好煞有至理,难道校长竟不曾解得么?可驳拒的理由,此其一。
(丑)学堂禁品,舍吸食鸦片外,别无他事,至于樗蒲偶戏,大雅风流,自今学务中尊无二斗的人员,如某侍郎、某提学,一个麻雀名家,一个牌九圣手,沉浸浓郁,提倡赌风,何独禁制咱们呢!况且咱们所玩的是外国行过来无上文明的新花样,叶纸角儿上,也有几个亚剌伯的数目字,既可开发心思,又能于算术长些见识,再歇几年,怕这吐的温便要列入科学专门了,校长大胡涂,却想付之一炬,可驳拒的理由,此其二。
(寅)师生一堂相处,和父子家人无异,感情越深,学生的进化也越速,程度也越高,若如其说(指休得浪说感情一语),是名为防闲男女,实则引起咱们的恶感情,要咱们先生学生意见冲突,像湖北法政学堂学员,不上东洋教习的课,才算好么?这更不通不通大不通了,可驳拒的理由,此其三。
具此数理由,方显得咱们对于校长理直气壮,再不容轻易放过的了。虽然如此,这会子风潮,其主动力却发端于监学,须先结果了他,刚算得杀胜会咧。咳,众姊妹,你们试想想看,那监学的长舌妇,得着风便扯蓬,挑拨弄火,直脚要置咱们于死地呢。我猜测他的意中,也不过挟有些些小势头,一来靠着校长和他为议结姊妹,监学一席自分可与天同休,二来靠着他丈夫李某领袖市场,出入衙署,报捐个四晶黄堂,钻营得一张照会,以官界的走狗做商界的蛀虫,时常脚靴手版,借商董名义,上上沪道辕门,在上海地面居然薄有势力,故此城社狐鼠,一发肆无忌惮,,以铜臭熏天之叫来夫人,却来蹂躏咱们铁血填胸的女中奇汉,倘没两只鼻子管,岂不活活的被他气死呢。
所以推原祸始,校长倒罪从末减,监学实绝对冤家,咱们对付方针,也须公公道道,侧重监学一边的。」话至此,众皆拍手道妙,沉鱼又接续说道:「众姊妹啊,我今想得三个条款在此,若诸位都以为然,便好公举代表员和校长开直接谈判。」说着,随后把条款当场宣示,众又一齐举手,以表认可的意思。沉鱼道:「既承诸位认可,必然要签了个名,才作得数咧。若不然,万一交涉失败,恐就你我退诿,不能以一个人当此重咎呢。」莺娘道:「哎,姊姊为何作此不吉想啊。」雪雁道:「莺娘姊,你懂得甚么来,鱼姊儿这话,虑得极是,姊妹们大家来签名罢。」
于是群女学生都跟了雪雁,哄到书记员桌边,瞧那红鹦尚自笔不停挥,把沉鱼的要求条款,分作三项逐句书写出来,写毕了,各人将自己姓名,签在纸尾,莺娘、沉鱼只索请红鹦做捉刀人,代签了,签名讫,沉鱼点点人数,却希落落的仅二十有零,便惊讶道:「怎么只有此数啊!」红鹦道:「北党里七尊星宿,尽没到来,无怪就见得少咧。」沉鱼道:「事事要分南北,这盘账却不放他分南北的。」红鹦道:「何故呢?」沉鱼道:「待看此一番,乌龟爬户槛,不倚杖着全体的势力,那能够压倒校长!鹦妹子,烦你在北党自习所,强迫得他们签一签名,也是桩大大的功劳呢。」红鹦道:「这却不消强迫得,就替他画一画,也没甚关碍的。」徐鹏飞在旁笑道:「对啊对啊,大概会场上议事,只要多数允认,余可作为默许的了。」沉鱼道:「好好,徐先生,请你老法家代那竹林七贤(指北党七女生)草草不恭的写一笔罢。」
鹏飞道:「我也要题个名儿么?」沉鱼道:「呸,叫你做抢替呀。」
鹏飞道:「使得使得。」便向书记员取枝笔儿,咀一咀笔头,蘸些儿天然墨,把王一鹃、沈三凤等七个芳名,逐一写完结了,沉鱼道:「喔唷唷,毕竟先生大笔,红鹦妹子,你未免退避三舍咧。」红鹦道:「自然呢,青出于蓝本也罕有的。」沉鱼道:「姊妹们,为今没事了,好举起代表来,赶紧去和校长交涉咧。」红鹦道:「举啊举啊。」雪雁道:「代表重任,当得一正一副才合格呢。」沉鱼道:「索性举了一正两副,使他三人成众,借此可胆壮一点子。」雪雁道:「很好。」要知举定何人,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回 起风潮校长暗惊心 辞职任学监决退志
却说沉鱼等议举代表,从多多益善的主义,定为一正两副,沉鱼遍观诸姊妹,物色人才,暗想代表资格,以俐齿伶牙,不畏强御为第一,我家莺娘妹子口才也勿弱,胆子也勿小,好算他最靠得住呢。次之则喜鸾姊姊、素蝶妹妹也算会说会话的,不过性子暴躁些,叫他做莺妹子的副手,他的程度,谅也够得到咧。想妥当了,便商同了红鹦、雪雁,推定正代表员于莺娘,副代表员朱喜鸾、秦素蝶,一时众论翕然,都佩服沉鱼所举得人,万稳万当,不至于做沪杭甬代表,无面见江南父老了。那知正代表莺娘,偏又坚不肯就,再四推辞,徐鹏飞从旁力劝道:「莺贤妹,别学那浙路汤总理,苦苦辞职呢。众望所属,理应勉力担任的。」莺娘畏羞害臊,惧遭校长呵斥,鹏飞尽管儿劝他,他终斩钉截铁,头也摇得落,沉鱼冷笑道:「哼哼哼,你真个嘴硬骨头酥了,竟这样的怕见校长么?」莺娘强辩道:「那个怕他,我只因既做纠仪员,就不该一身两役,再做代表的,对你不起,另举罢。」沉鱼瞧着雪雁道:「使你能言舌辨的演说员,兼了这代表衔名可好?」雪雁慨然道:「为公益事,也没法的,算我勿色头,只好权代了阿莺咧。」沉鱼道:「好爽快女丈夫,可敬可敬。」说着径把要求各条款的签名书,给了雪雁,雪雁袖而藏之,实时挈同鸾蝶,直望校长办事室来。校长金燕姊已得信许久了,当开会摇铃个辰光,那会拍马屁的孔子鲸,拖了宜兄宜弟的方士鲲,一溜烟跑入校长室,汗零气促,恍惚偷了石人石马个形状,停了会儿,才一段大正经,诉明那大讲堂上,早闹得落花流水,不亦乐乎。燕姊究系一女流,怎当得偌大风潮,一闻此信,自然心寒胆裂,手足无措,要想走三十六着的第一着,尤恐以校长避惧学生,面子上大过不去。
这时孔子鲸和方士鲲,升炕而坐,自道知风报信,例得优赏,满拟校长金燕姊,总要感谢他几声,奖誉他几句,不料燕姊不发一话,好端端的樱唇朱颜,却渐渐儿泛作青紫色,子鲸瞧了,想道:这不是好光景啊,我只几天方在倒运路里,别为好反成隙,动不动气坏了校长,岂非我一人之过呢?便鬼鬼祟祟的对着方士鲲歪歪嘴,眨眨眼睛,竟立起身来,不辞校长而去。燕姊也不再去留住他,只呆呆的虑这风潮怎能平静,没奈何只得硬硬头皮,坐在办事室,听他们来如何发落罢。正自疑心畏念,交战胸中,忽听一片足声响处,雪雁姑娘已掀帘入,喜鸾、素蝶也随后进来,似护身将一般,燕姊见了,便知告白的报应,将逼近我身咧。雪雁等把躬一鞠,见过校长,径从衣袖管里,拿出一大张如意笺,彷佛书信样的,呈递燕姊,燕姊接过了,铺在书案上边,看道:
(一)不认季秋鹗(秋噪声,李夫人名)为监学,拟请校长立予辞歇,以平众忿。
(二)嗣后应给生等以三大自由之权利:(甲)运动自由;(乙)请假自由;(丙)上课自由。
(三)此后倘有修改校章之处,须前三日会集学生提议,俟全体认可,方许照行,否则虽有校长命令,仍归无效。
右列三款,为或未能办到,则生等诸姊妹决议不分南北党,一律罢学出校,以表示不受压制之意。
燕姊从头至尾,看了两遍,竟弄得意乱心慌,束手无术,瞧瞧下边一长排的署名,首列者,为谢家沉鱼,二即代表徐雪雁,三为书记赵红鹦,四五六便是莺娘、喜鸾、素蝶,直瞧到末脚几个,不觉失声道:「呀,奇啊。」
看官们,可知他称奇的缘故么?他无非瞧见那王一鹃、沈三凤的名字,便暗暗诧异,想这两个品学兼优,恪遵规则的好学生,我一向相信得过他,并非要有事怕太平的,为何也列名于上,和南党学生的调呀,所以他呀字底下,再陪衬了个奇字,却未晓他们捏名胡写,一鹃三凤等一班超超等名角,都瞒在鼓当中呢。可怜燕妹此时眼观签名书,心胸间好像针刺的模样,良久方面谕雪雁道:「雁姑娘,你们暂退,少停我自有定议。」
雪雁、鸾蝶各应声退出,燕姊心下似略觉宽了一分,然毕竟三款要求,骤难解决,闷闷儿呆坐皮高椅上,撑了下巴,眉尖愁锁,转恨着李家姊姊,闯了这天大的祸,到今儿怎样收拾,有句古老传授的七言诗,叫做解铃原是系铃人,我何勿请他来,为难为难他,看他可使得出甚么神通呢。回头一想,却不妥贴的,他们监学学生,差不多十八之中有九个怀了恶感情,况且这要求书的第一节,就想掀翻他,和他结个定头冤家,他不见便罢,见了别大发脾气,把强硬主义,始终坚持到底,不弄到大闹天宫,关店门,散场子,怕勿肯歇咧。然则还是那样的好啊,想着了那位唱歌徐教习,人也和通,办事也稳当,南党学生与他又感情很深,叫他出来调停调停,做个鲁仲连,那学生一方面便松动得多了。转定了念头,立即吩咐丫环去请徐师爷。
勿多歇工夫,风度翩翩的徐鹏飞兴匆匆应召而至相见毕,分宾坐下,十八句头寒喧话,稍稍敷衍了一回,便把眼前的正文提及,燕姊先开口道:「徐先生,请大驾到来,非为别事,只缘这风潮的善后,要和你商酌商酌呢。」徐鹏飞道:「何事啊?」
说着,燕姊睁了眼觑定鹏飞,越瞧越气,暗想莫怪人家都道苏州人性质奸刁,不易相与,却名不虚传的,即如他同南党里诸生谁不说是通同一气,暗中做学生的军师,倒亏他推作不知,真像煞有介事咧,因笑说道:「徐先生,喏喏喏,你且看来。」
说着,顺手取案头要求书掷给鹏飞面前,鹏飞道了声「是」,也就起三只兰花指头,拿要求书应酬瞧过,笑道:「喔唷唷,竟然告状个面孔了,好凶险,好凶险。」燕姊道:「唉,徐先生,平地风波,险恶至此,请教怎生处置呢?」鹏飞故意使刁道:「难了难了,我方才听陆老妈说,学生的铺程行李,都检束好了,只等夫人否决,立刻儿走个空咧。」燕姊变色道:「啊呀,弄假成真了。」鹏飞道:「夫人,这也平淡无奇的,便关起了校门,譬做去秋没有办得,咱们七八个吃饭家伙,当即各各滚蛋,归家去抱小儿也。」燕姊道:「哎,哪里有这话呢,我苦心孤诣好容易弄像了这点点规模,一辈子学生,哪个不似接爷般接得来的。一朝散学,前功尽弃。徐先生,你别看得轻易啊。」鹏飞道:「夫人此话委系实情,其如他们要散竟散,也没法去拦阻他呢。」燕姊道:「我今方寸乱了,费徐先生的心,为我通盘筹算,想个斡旋妙计。」鹏飞道:「斡旋也不难,只要服从他们,便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燕姊冷笑道:「叫我服从学生么?」鹏飞道:「是啊。」燕姊道:「真正天翻地覆,倒了八百年的霉咧。」鹏飞道:「夫人,这还算不了倒霉呢,目今办学堂的,开罪了学生,也有做狗叫也有拜四方,也有认过担差,叩头如捣蒜,种种婢膝奴颜的丑态,彷佛司空见惯咧。」燕姊道:「然则学生竟是校长的上司了。」鹏飞道:「有时比上司还厉害呢,你听各种学堂,无论男啊罢,女啊罢,往往起一次风潮,学生的势力,就膨胀一次,莫说监督党长,节制他不下,即使用太山压卵的官势,也吓不动他,所以我辈中的办学好手,都死守迁就秘诀,力尽那公奴职分,一饮一啄总揣合学生的心理,学生要长,他不敢缩短一点,要短他也不敢放长一点,所谓若要好,老做小,才免得迭起环生的风潮咧。」燕姊道:「嗄,原来校长巴结学生,却千校一律的,怪不道他们耀武扬威,只般的要挟多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