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凑巧

  不知天地间的事,何所不有。有那得志的女中丈夫,如隋时洗氏,他剿除岭南溪洞蛮夷,封石龙郡夫人;唐时唐高祖女柴绍妻,起兵助父,号为娘子将军;金有绣旗女将,二十年梨花枪天下无敌的杨氏。若不得志,他这一种英锐之气,埋没不下,自然也做些事业出来。在我国朝,著名的有瓦寡妇,曾佐胡总制平倭。近日有石囗司女官秦良玉,他累经战阵,在辽东也曾有功;在四川平樊龙、樊虎。谁道女人但会搽脂抹粉,刺绣描花,奇异的守节殉夫,没这种英雄气骨?就我所闻,有个辽东女子,虽是一个不得其志,不能大展作用的,他却能有才韬敛,安命与庸夫为偶,到后来也略见了一些手段,又不为富贵所动,从一而终。这真是当今一个节侠女流了。正是:寒梅一树隐空山,独向清溪弄玉颜。
  劲质从交霜雪妒,幽姿未许蝶蜂攀。
  这事在万历年间,日本倭奴关白作乱,侵占朝鲜,夺了王京城。国王逃到我辽东边外--他是文物之邦,向来朝贡不缺的--上本请救。这时,中国官长有道:朝鲜是我臣伏小国,若不发兵救援,大不能恤小,失了四夷的心,以理当救。有道:中国与倭奴隔绝,全恃朝鲜,若是朝鲜一失,唇亡齿寒,以势当救。又有道:不当劳中国事四夷,开边启衅,不当救。此是彼非,下廷臣议了几时,定议东征。用都御史杨镐为经略,用都督李如松为大将,调动蓟、辽、宣、大、延、宁、甘、固、川、浙兵马,在辽东取齐。这一动,便有一干废闲降黜的武官,谋充将领;一干计处转王文官,谋做监纪参谋;一干山人蔑片、优童方术,冒滥廪粮;一干偷儿恶少、白棍游手,钻为队峭。好笑:鸳鹭能鹅鹤,猿猱尽虎囗。
  何谋能报国,只是吸民脂。
  维时有个罢闲参将,姓方,名法坤,祖籍徵州,夤缘了一个营兵游击,领了一枝南兵,带了个儿子方隅,又有几个家丁方勤、方勇、方忠、方兴、方刚等,总是嚼着国家,做他的仆从。一路出了山海关,因各镇尚未齐,着他暂住辽阳城外。当日国家物力全盛,粮饷充足。大凡行军积弊,名曰一千,实只八百,上下通同。就是官来查核,也只循前条旧例。将官个个有财物,兵丁个个有银两。且又加上沿途的赏犒,撞着辽东地面,野餐繁多,食物不贵,那些兵丁手中极其充裕。又不行军对敌,所以大家没事。将官与将官嫖赌吃酒,军士与军士嫖赌吃酒,在在皆然,不但方游击一枝兵如此也。
  中原黎庶悲敲朴,绝塞囗貅正啸歌。
  这家丁之内,惟有方兴的年纪小,好只有二十二三。年少的人,见了众人嫖,也不免动心。他却道也有些算计,想道:“如今辽阳嫖人的极多,就是似鬼的娼妓,也都长了价钱来了。况且一去看时,同伙吹木屑的又甚多,东道又盛。辽阳女人,倒也相应,不若我讨上一个,目前虽多费几两银子,后来却不要日逐拿出钱来。况且又得他炊煮饭食,缝补衣衫,照管行李。”想来想去,动了一个娶老小的念头了。常日在一个佟老实冷酒店里打独坐吃,闲话中与佟老实婆子说起娶老小的事来,这婆子接口道:“长官,果然你一心要寻个人儿么?我有一个姑夫,姓曲,他少年的时候,极会些武艺,极是有名的人。如今也老了,他有个女儿唤做云仙,也生得几分颜色,年纪才十八岁了。他要招人,他家事也好过,也有一个儿子,已娶媳妇,他是养得你起的,不必要你养活。长官,你果然要娶,我做替你说这事,没有不成的。只是事成之后,不要忘记了我这门子穷亲戚。”方兴回道:“若得成了这亲事,你便是我的妗母,我便是你的外甥女婿了。我定然尽心来孝敬你这舅婆。”两个说着笑了一回,散去。
  这方兴也只当作个闲磕牙,解些愁闷,不料想这婆子果然用心说去。
  全凭三寸舌,结就百年姻。
  去时,值老曲不在家中,先与曲大嫂相见,道:“姑娘年纪大了,到如今不曾有亲。我着实的留心细访,没有个可意的。昨日有浙江方总兵一个亲用的人,年纪也只好有二十岁,人品生得极齐整。方爷也极信用他,他说的就是,所以极有囗钱,身边的银子也落落动。我想他日后,方爷与他毕竟做些功劳,那一条金带,便是稳稳的了。今现在这里亲自寻亲,间壁祖家、黑家,都肯把女儿嫁他。我给他两家子破了,说穷得紧,女儿又生得丑陋,特来给我外甥女说。两下里年貌相当,若是不出家出征,自在这里了。若是出征,他去了,身边这一块,定然落在你家里。”曲大嫂听了,早已动火,有二分愿意。
  正然说话间,老曲走来,曲大嫂便道:“姑婆今日特来与姑娘作媒。”老曲道:“好!好!”叫女儿道:“云仙,来陪姑婆。”他自上外边去,打了几斤茹茹烧,切了几片驴肉、羊肉,一齐在地上坐了。那时儿子曲从规也回来,佟婆又将从前说的亲事,又对他说。说到人品齐整,曲从规便插口道:“这说的不是那五短身材,白团脸儿,不曾有须的那后生么?半月以前,我来看姑娘的时候,见他戴着京帽,穿着玄囗箭衣,快鞋简银囗带,独自一人在你家吃酒,见你叫他方爷,想必是这人了。这人也其实人物尽看得过。”佟婆道:“自古说囗媒,若看不过,我自然也不来说了。难道与你妹子,不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好夫妻么?他这一顶纱帽,将来自是不少的。我看你妹子生来的像貌,确乎是个奶奶。”老曲道:“他原是南人,他要南去,可怎么样?”佟婆道:“他又不是方参将的亲生儿子。他征东回来,要在这里住,成家的了。”曲大嫂心里却也要成就这头亲事,忙接口说道:“受恩深处便为家。我一家子待的他极好,姑娘又与他也过得恩爱,他自然也不想回去了。”老曲说了这一段话,就把眼儿去偷瞧女儿。见女儿只把手去撩发,半天一句也不言语。老曲心里想他女儿定然意下亦肯了。佟婆又道:“千里姻缘一线牵,我说的不差。”老曲便点头允,一伙子人吃了酒都散讫。
  凭将月下老,绾定足间绳。
  佟婆回去,到了店中,巴明不晓,早早的起来,也等不得方兴来,一连稍了几个信去叫他。恰恰的遇着他正值方参将差他出去送礼,又不得闲。隔了两日方回来,走到店中,佟婆迎着道:“好人!我为你费尽了多少心机,费尽了多少唇舌,你却到羊儿马儿,你不要蹉过了这个喜神。”方兴道:“其实是不是闲在家,所以没来。但凭你主张罢,只要个人儿略像样些,会得炊煮针线才好。”佟婆道:“一表人材,百能百会,只管放心。要是娶了的时候,管叫你一脚跌在蜜缸里,快活到底。”方兴听了,满心欢喜,就从身边取出五七钱银子,买些酒肴,在他家佟婆起媒。不上三五日间,一撮一成,用不过二三十两,早已成就这段亲事了。两下里择了一个吉日良辰,拜堂成亲。彼此偷晴观看。这方兴看那云仙:髻绾乌云,脸痕薄带阴山雪。黛飘柳叶,眼溜秋波洌。袅袅腰身,不勾些儿捻。初生月,画裙深掩,一瓣莲新折。右调《点绛唇》云仙也看那方兴:长臂如猿,英姿如虎,磊落赋雄才。更星眸炯炯,丰神奕奕,韬略满胸怀。真是儿家好夫婿,年齿廿囗才。似凤求凰,一双两好,行乐在秦台。右调《少年游》两下里年纪都大,干柴烈火,自然似胶如漆。老曲的家事也尽过的,不用靠女婿。方兴身下也有两个铜钱,性又挥酒。老曲与他取个表字叫旺之。同伙的家丁来暖房吃酒,且是热闹。一家们甚是相得。但是云仙作事灵变,手脚上也利便,性格又极温厚,不大肯言笑。喜的方旺之虽是个少年南人,出身军伍,也不过干些被窝中本分实落工夫,不好去嘲风弄月,两下且是渐帐得过。
  轻盈女正娇,潇洒郎方少。
  相对足生欢,琴瑟自同调。
  似此半年有余,各镇兵已齐。朝鲜求救颇急,经略下令,各路择日过了鸭绿江,向平壤城。此时方游击身边支的月饷,隐落的缺兵钱粮,并所收的军士节献,头除军士的粮犒,总有数千。要代在行囊中,太重滞,要寄在辽阳去处,又没得托相识的。心生了一计,申文总镇,道在燕日久,硝磺铅弹弓箭多有损坏缺欠,乞给批回南救买,就差儿子方隅,假作名色把总,乘机回家。选了六个健丁,拜两个护送。此时众家丁俱各在辽日久,朝日嫖赌浪费,到如今也弄的没得看,没得赌了。倒不如方兴一窝一块,手里还得从容。众人也有些醋他,合口道:“方兴年纪少壮,又耐得辛苦,该方兴跟了公子去。”方参将听了众人的话,就遂即差了方忠、方兴同他们去。方兴苦苦的推辞不了,回到家下,好生不乐。
  新婚方燕尔,相得如鱼水。
  怪煞风浪生,催人别离起。
  没奈何,只得对云仙说:“我在此处,与你甚是相好,你一家待我甚厚。不料主人差我送公子回南去,目下就要起程。我掉你不下,如何是好?”云仙道:“你此去不知何时回来?既放我不下,何不与你同去?”方兴道:“我怕你父亲不肯舍你去。”云仙道:“嫁鸡逐鸡飞,却不道出嫁该从夫吗?”次日,方旺之果舍不了他,开口对老曲说。老曲摇头道:“你自去罢,这女儿我可舍不得。”倒是云仙道:“父亲,你当不仔细,如今我是他的人了。若是他抛了我去不来,岂不累你老人家么?”方兴又央佟婆去说道:“女大外向,你老却不能管得他到底,叫他跟了去罢。”曲大嫂又怕留下姑娘要他养活,也撺掇道:“心去意难留,留下结冤仇。姑娘要去,还听他去为是。”撮撮哄哄,老曲只得依了。
  方兴就去禀明公子道:“小人有个妻子,要带了同去,小人自备鞍马行粮。”方公子道:“女人同行,未免累缒。”方兴道:“一路上也是男扮,多一个人,路上也壮些观。”公子道:“你去自己度量度量,要是带去,须带得方可去。”方兴就买了匹点子青卷手鞑马,制些衣服弓刀,买到家中。云仙把刀看了一看,说:“这刀只好切菜。”方兴看见,吓了一吓,说道:“这弓已有五六个力气,还说是软?公子怕你不会骑马,你且试骑骑看。”方兴初意自骑这点子青,拣匹稳的马与他骑。这一番见他会开弓,就把他的坐骑给他骑上,看他驾驭。门前是个空地,方兴待过了马来,这云仙一拍鞍子,跳上马去,加上一鞭,撒了一撒辔头,四个锡盏子搅雪的一般飞去。
  去若辞梁燕,自如掠地风。
  轻红飞一点,桃泛禹门中。
  须臾数里,跳下马来,面不改色。方兴咬着指头道:“我却看不出,你有这样伎俩。”去拿了几张弓,任他挑眩挑选了两张,夫妇佩带。夫妇各一口好刀。这一日就起了程。
  云仙与方兴一般,带顶绒帽,头上狐尾围脖,玄囗箭衣,白绫裹暖腰,脚踏一双快靴。左弓右刀,一壶箭,壶中一面小小令旗。拜别了老曲父子、曲大嫂,飞身上马。
  寒毡一点覆云阴,不扫娥眉懒插簪。
  驱马春纤时露玉,问程絮语欲铿金。
  余香挥袖飘犹远,巧态迥身弱不任。
  疑是木兰归入塞,丰标直可付清吟。
  老曲在门前,洒泪相送,道:“大姐保重前途。”叫他哥骑了马,远送一程。赶上大队,总是十骑马,哨马中各带了千金。方兴领妻子见了方隅,他把眼一睃,见他尽有好几分人物,但他一心只顾在银子上,也不去思及女色。一行人自河东到河西,过广宁、锦州、宁远,抵山海关。主事验了批文,放进。一路早行晚宿,渴饮饥餐。云仙拴行李上马快便,不要人服事。方忠还道是个寻常女子,说:“嫂子腰疼么?少了琵琶,做不得昭君出塞哩!”云仙也只是不答理他。
  到了雄县,便有两个不尴不尬的,搀前落后,傍着他这一干人同走。众人倚的是人多,彼此也都放不到心上。这云仙早已会意,他把弓遂出了袋,绾在右膊上。方忠见了,道:“嫂子,你也开得弓么?你递这等一枝箭,与咱瞧上一瞧。”这云仙也只笑而不答。离了任丘十余里地,日将沉西的时候,只听见风响了一声,那两匹马从后面撞上前去。云仙见了,将两只脚把马的前足拘了一拘,缰绳一煞,就落在后边。见那两个人放一枝箭,早从方公子的耳根上擦过来。方公子一声“啊呀”,只见一闪,跌下马来。两个军徒急跳下马来扶时,那两个响马已到。拿着明晃晃的两口刀,砍断稍绳,就提哨马。不料想这里云仙一箭已到,强人才提着哨马,左臂上就中了一箭,哨马重,一坠也落下马来,那匹马飞也似去了。这强人待来救时,云仙这里又是一箭,也从耳根边擦来。那强人见势不好,就飞马逃生。说的时候迟,做的时候疾,云仙早已赶来了,跳下马,将坠马强人按住,众人解稍绳捆了。
  弓开秋月圆,箭发朔风劲。
  纵是绿林豪,也难逃首领。
  看方公子时,在地下抖做一堆,两个人搀扶不起。众人撮他上了马,一齐人又喜又愧。喜的财帛不失,愧的是八九个男人没用,还不如一个女子。簇簇拥拥,将强人交付到县里。晚间,方兴道:“我枉了合你相处半年,不晓的你有这样手段。今日虽然得了胜,那响马定不死心,我怕他再来翻冤。”云仙道:“这事也是有的。总而言之在我罢,保你无事。”
  次日,又收拾起身。众人也怕响马再来复仇,都有些皇皇惑惑。方公子道:“云仙,我这性命在你身上了。这一来他定然伤人。”于是云仙在前,九个人在后,弓上了弦,刀出了鞘,紧紧簇做一团走。云仙笑道:“怎这样的慌张?”行的将近景烟,果然七骑又从后跑上前面,云仙叫众人合公子列在一边,他带着马,立在当道。他那里放下一枝箭来,被他一弓稍打落草间;又有两枝箭一齐下来,他把那弓一拨,都不得近身。身后又四枝箭齐发,他一个蹬里藏身躲过。这云仙便高叫道:“我曲云仙也要还礼了!”正待放箭,只见那些强人滚鞍下马,喊道:“不要放箭!咱们不知是女将军,冒犯虎威,如今再不敢了。”云仙道:“你既知道了,去罢。”言毕,只见那七个响马,果然跳上坐骑,向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