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奇侠传

  那一日午后到了京都地界。那公子虽是自小生在京中,只因他的年纪小,不曾出过门,又离了四年,却认不得路,苍头钟安又是一向在武进县看守家园的老家人,不曾进过京,也认不得路。主仆二人一头走,一头说还是奔那里好,苍头道:“太太在家曾吩咐道,先到云太师爷那里去的。”
  公子道:“云太师如今不知可在落贤庄了?”苍头道:“即不在,自然到那里便知明白。”公子道:“也说得有理。只是我却忘记了那落贤庄桃花店的去路了,这便如何?”苍头道:“自古说的好:鼻子底下就是路。走两步向人问声就是了。”
  主仆二人又走了二三里路,到了三叉路口,二人抬头一望,只见右边隔有一里远近,隐隐的见一带瓦楼房高耸耸的,四面多是大树,围绕十分齐整。公子道:“是了,那里一定是落贤庄云府上了。”苍头道:“引路。”公子带转马头,向右首转弯,奔大路而来。走了半时,到了面前.抬头见一带黄墙、四围楼阁,当中一座五彩雕龙篆凤的牌楼,上写“行宫”二字。公子一着,吃了一惊,道;“不好了!”
  正是:冤家偏路窄,狭路两相逢。
  话说那钟公子一见行宫,连忙叫声“不好了”,回马就走。苍头忙问:“相公为何这等失惊?”公子道:“错了,错了,这正是那太平侯刁贼的庄院。快走!快走!恐他盘出,不大稳便。”苍头听了此言,打马就跑,跑有一里多路,方才放心,纵马缓缓而行。行了数步.只见一株大桑树上挂了一张榜文,上面字迹犹存。公子近前一看:
  敕授太子太保、加三级、刑部大堂张 为悬赏缉盗,以正钦犯事:
  实因某年月日三更时分,钦授太平侯庄宅,突遭大盗放火劫人,失去财物若干,盗已逃脱。今着各地方官严加捕获外,外仍悬赏图形,令一应军民人等知悉。如捕到者,赏银一千两;报信者,赏银三百两;隐藏者同罪。特示。
  后写年貌、身形、衣服,又画图像.
  那钟山玉不知是雁翎二闹太平在闯下来的祸,便道:“好大胆的强盗!却也打劫他得好!”正在看完,只见来了十数骑马、三五十人,乃是刁虎打猎回来,从此经过。两下不知。那苍头使问道:“诸位请了。借问一声,这里有个落贤庄云太师府上在那里?”不防刁虎听见问出个云字,忙来问道:“你是那里来的?”苍头正要回答,钟公子见有些不尴尬,忙接口道:“山东来的。”刁虎道:“还是亲,还是友?”钟相公道:“非亲非友,是太师的门生,因到京会试,顺来一拜。故来一问,求尊公指引。”刁虎见是门生来拜云大师的,使用手指道:“过了石桥二里路,便是落贤庄了。”公子谢道。“多蒙指引,请了。”一拱而别,自走路不表。老家人便问公子道:“相公问路,因何不说真话?”
  公子道:“你有所不知,你方才见此人模样,必是太平庄刁贼家里的人。若说出真话,反惹是非,故尔如此回答就罢了。”不表主仆二人在路闲话。
  再讲那云府之事。那赵氏太夫人自从送小姐去后,时时悲苦,云太师又不曾回来,逆子云文每日嫖赌,不理家务,只有刁虎来往,倒转相好。太太时常讹刁虎、云文要女儿看,所以他二人凡事不敢违拗,太太也不顶真,倒也罢了。那一日云文在家无事,在庄门口闲耍,只见远远两骑马奔庄上而来,云文只认做是刁虎,便迎上前去,拱拱手道:“刁兄连日因何不见?”那钟公子听见口音,便道:“不是刁兄,却是个老实人,难道连旧同窗都不认得了?”云文听这声口不是本处人,倒想不起来了,忙道:“是那位砚兄?小子失迎了。”钟山玉便下马道:“岂敢,岂敢。请问尊兄可是云文么?”云文道:“正是。不知尊兄却是那个?”钟山玉道:“是常州武进一个姓钟的,特来奉拜的。”云文一想,大笑道:“原来是旧同窗钟林云兄大驾,失迎!失迎!真是远客,不知甚风吹来的?请里边坐。”
  二人入内,见礼已毕,分宾主坐下。左右献茶,茶罢,山玉便问道:“太师云老伯在府好么?”云文道:“今二年未回。”山玉听得太师不在家,吃了一惊,想道:“我命好苦也!实指望千山万水,奔到京都,求太师想法,好教父回朝,谁知又走了一场空!”正是:风吹荷叶分两下,一片东来一片西。
  山玉心中闷闷,又问道:“老伯母太夫人好么?”云文道:“不敢。托福,也还康健。”山玉道:“求兄引见。”云文道:“不敢,不敢。”遂起身引山玉来到后堂。先命丫鬟通报,然后进了三堂。太人传请,挂起金钩,卷起珠帘,太太起身。山玉一见了太太,便道:“老伯母大人请上,待小侄叩见。”太太道:“贤侄一路上风尘劳苦,免礼罢。”
  山玉道:“岂敢。”遂推金山、倒玉柱,朝上拜了四拜。太太还礼命坐,山玉打躬告坐。左右丫鬟奉上香茶。茶罢,太太问道:“令堂太夫人在府纳福么?”山玉道:“岂敢。家母在舍,托庇也还康健。只因家父久不回家,又无音信,时时悲苦,所以也就老了。”云老夫人一听此言---叫做见鞍思马,想起丈夫也在南岭封王,不曾回来,一般的悲苦,不觉的眼中流泪道:“也怪不得令堂在家挂念!老身也只为太师不曾回来,时时挂念,老身放心不下,也是悲伤,惟有自嗟自叹而已。”山玉道:“正是。适才小侄听见云老伯出外,却也挂念。”二人谈了几句寒温,不觉晚了,太太吩咐家人治酒接风,一面叫安童收拾外边书房一进,摆设床帐伺候。家人答应去了。不一时上席来款待公子,十分齐整。正是:云中飞鸟山中兽,陆地猪羊海底珍.
  左右丫鬟摆上席,太太就命云文道:“在后堂,待老身也陪一杯。”云文领命,就在后堂叙坐已毕,坐下,酒过三巡,肴进几味,彼此叙了些别后的心事,早已更深.太大道:“贤侄辛苦了,早些睡罢。”遂命云文送钟山玉到书房去安寝。
  次日起来,梳洗已毕,便入内谢谢太太。早膳已罢,便要进城去见文翰林,商议教父之策。太大道:“我儿不要性急,城中耳目颇多,倘刁发那厮知你进京,暗算于你,反为不美。等过几天,老身请他来见你便了。”公子只得从命。
  那太太见山玉为人温柔长厚、潇洒风流,自幸女儿终身有托,十分亲爱,比嫡亲的儿子还不同些,把那不肖云文越发比下来了。那云府中人等,见太太如此待他,个个奉承、人人服侍,比云文更加一倍。
  那文翰林一日来到云府,见了山玉,细言衷曲,一见云文来时,便不言了。那云文在旁冷眼看出,口内不言,心中暗暗恨道:“可笑母亲甚是不通,看待钟家的小畜生还胜我一倍,连家中一切人等都去奉承他了。久后爹爹回来,见他如此,连我这现成的万贯家财,还要被这小畜生骗了去呢!自古道:打人不过先下手。想个法撮吊了他才好,免得日后淘气。”正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世事浑如螂捕蝉。
  那云文想了一会,道:“有了,待我到刁府去商议,有何不可。”遂推他故,入内辞了太太,别了山玉,出门往太平庄而来。这云文是来惯了的,到了庄,也不通报,向内就走。刁虎正无事,与包成在那里下棋,一见了云文,便起身道:“云兄连日发财,我这里都不到了,发了多少财?快快告诉我。”云文道:“没有发财,倒发了些气。”刁虎道:“还要赖嘴?我那日打猎回来,见一个少年举子问路,口称山东进京会试的,是云太师的门生,特来拜老师的,岂没有厚礼?太师不在家,这礼自然是你莫纳了,还说没有发财?”
  公文听了,道:“本不说起,正是这小畜生进了门,带起我发了多少气!”刁虎道:“为何有气?想是银子送少了些了;不然,是太大收进去了?”云文道:“不是,不是。”刁虎道:“这又作怪了,却是为何呢?”云文道:“他那里是山东乡试的举子,他就是钟佩钟御史的儿子钟山玉。他到京来打听他父亲的消息的,不想我母亲十分过,留他在家十分款待,连我反不如他了。只是一件:我家舍妹曾许过他的,倘若他知道是我逼嫁与你,被强人抢去,现又无人了,倘他不忿,串同老文告到官司,如何是好?不可不虑。”刁虎吃了一惊,道:“怎么处?”包成便道:“何必着急!只须如此如此,就送他的命了,有何难哉?”正是:计就月中擒玉兔,谋成日里捉金乌。
  不知后事如何,且所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季德行凶错杀人 云文使贿先鸣状
  诗曰:
  暑往寒来春复秋,夕阳西下水东流。
  将军战马今何在?野草闲花满地愁。
  话说包成定下计来,要害钟山玉的性命,刁虎,云文二人听了,大喜道:“好计策也。”刁虎道:“等我叫季德来问他一番,着他口声何如,肯与不肯?”遂叫书董刁喜,“快叫季德进来。”刁喜出来,忙唤季德道:“李叔叔在那里?二爷在书房叫你,有话吩咐呢。”那季德听了,忙随刁喜进内道:“二爷呼唤小人,有何吩咐?”刁虎道:“我二爷有件要紧的公务差你去干,不知可肯去?若事成之后,我二爷还有重赏,将来还要重用你。”季德听了,道:“二爷说那里话,小人蒙二爷屡屡抬举,患重如山。莫说有所差使,就是命小的去偷营劫案、放火杀人,小人也是去的。”
  刁虎听了,大喜道;“好,有胆气!”遂向怀中取出五十两银子,递与季德道:“不瞒你说,我二爷正欲差你去杀一个要紧的仇人。这五十两银子,你且拿去,做两件衣服穿穿,待事成之后,再赏你二百两银子,好娶亲成家,将来还有重赏。”那季德听了当真是要杀人,倒搁住了,半晌道:“既是二爷差使,小人怎敢要银子?不知还是杀那个?”刁虎笑道:“你不要吃惊!若有大事,都是我二爷一力承办,与你无干就是了。”季德方才收了银子。刁虎又将上项事细细的说了一遍,道:“他又是异乡人,谁来管事?”季德听了,欣然领命。刁虎道:“等到临期,随我去使了。”正是:欲杀人间忠孝子,难期天上有神灵。
  当下刁虎打发季德去了,治酒在书房,同云文、包成三人在内欢呼大饮。饮了一会,云文起身道:“我要回去了,明日只看我字来,你便带季德来便了。”刁虎答应,预备此事不表。
  单言云文回到家中,与往日不同,笑盈盈的来到外书房,与钟山玉说话道:“老砚兄,我与你同窗一年,原指望同攻黄卷、共奋青云的,谁知后来被些事情弄得你离我散、颠颠倒倒,一别四年有余不能相见。今天砚兄到来,小弟尚未尽地主之情,我欲奉邀到野馆一叙,畅谈 番,以伸薄意,不知允否?”钟山玉道:“岂敢,岂敢。小弟远来,也没有带些菲礼奉送,来打搅尊府,也就不当了,怎好多扰?”云文道:“老兄又来了!你我世交,不比别人,怎说此话?好歹在舍住些时,等家父回来,救令尊回朝,那时我代大哥捐监,北场考中头名,在锦还乡,方遂我一点私心,怎说此客套话?我因连日有事,不曾奉陪,昨闻桃花店桃花已开,后日是清明佳节,意欲请砚兄到彼村郊一乐,千万不可推托。”山玉道;“领尊意便了。”云文大喜,随即写了字儿,时约刁虎不表。
  再言当时云太太备下晚饭,请山玉到后堂用饭,方才入席,忽见丫鬟来禀说:“山东云大爷到了。”原来是云宗的长子云元,因家中流荡,该了人的利债,衣食不敷,思量到云太师家来,找兄弟云文想法,却好到了。太太听见,遂叫“请进来。”丫鬟传命,不一时刻,云元来到后堂,见过婶母,又与山玉、云文见礼已毕,丫鬟倒过茶,太太道:“你路上来,想是饿了,就请吃晚饭罢。”云元遂同山玉等入席。晚饭已完,太太问了些家常话,叫家人搬大爷的行李,就在外书房另设床铺,与山玉同住。那云文自然也与哥哥叙些别后的话,这且不言。一宿巳过。
  次日,太太吩咐云文:“明日是清明节了,我年年规矩要去祭孤,我儿明日就同着哥哥与山玉一同前去顽顽便了。”云文听了,满心欢喜,答应道:“是,遵太太之命。”家人治酒,办了春盒、杯盘、纸钱等件,俱已完全。到了次日,云文清早起来,诸事已完,入后见过太太,家内烧过香,同山玉、云元用过早饭,辞过太太,命下人抬了物件,备了马,兴兴头头出了庄门,请钟山玉上马。正是:只道游春同上马,谁知已中计牢笼。
  当时山玉上了马,有苍头钟安随了,云文、云元也上了马,带了十数名家人,一路上往桃花店而来。三人在路上,春光明媚。正是:花明柳暗千般是,燕语莺呼一片春。
  那钟山玉坐在马上,看见那花柳争妍、和风淡荡,不觉见景伤怀,心中悲苦,想道:“想我去年此日身在家中,母子欢聚,兄妹团圆,也一般的到郊外祭孤游青,好不快乐!
  到今日,身在燕京,离家万里,也不知老母、幼妹家下如何?云太师不在,又不知爹爹何日回朝,叫我一心挂两头,好不悲苦!虽然蒙云太太盛意相留,终非了局!”一头走一头思,闷闷不乐.不表钟山玉的心事。单言那日刁虎带了包成、季德并数名家将,先到桃花店背后田上佃房内安下计策,不表。
  且言云文命家人沿路上烧化纸钱祭孤。只见一路上男男女女,轿马纷纷,都是上坟看青的,十分热闹,不消细说。
  那云文叫人化完了祭孤的纸锞,邀山玉下马。“到前面桃花店中,有上好的酒家,我们就将春盒抬到前面去顽顽,有何不可?”山玉道:“领教。”当下云文引领,转弯抹角,来到那里。见十字路口竖有一个牌坊,写“桃花店”三个大字。进了牌坊一望,只见周围有数万株桃树,第一层是卖酒的店,第二层便是园主开的一个大馆,里边品竹吹萧、笙簧盈耳,且有上好的名妓前来陪酒。这都是那些在京的大老先生、王侯公子前来饮酒看花,所以十分热闹。当下三人步入店门,只见招牌上写道:“武陵仙境”。那招牌之下,又挂了一副金字的对联,上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