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商野史

  且说如何是霸国日横,即上所说五氏各行凶恶,恰是天生五小桀。如何五方便有此五霸?实非天地设之,盖五方贤侯桀自不用,用此五恶以相助耳!后人钟伯敬铭之曰:尧咨四岳,天下平章。桀资五伯,以乱五方。彼为天下得人者何皇皇!此欲以人乱天下者何攘攘!五方狺狺,天下沦沦。
  岂曰万民?岂无友邦,与无善邻?曷不老臣,与任贤仁?恶犹佩,兰蕙焚。驺麟杀,豺犬尊。吁嗟乎!吾今而后知乱不在多,则夫治天下者亦在予一人。
  五氏之恶最强者,豕韦氏。系韦者,高阳氏之后也。其祖亦以贤功建国,至孔甲之世,峙贺强立,始霸诸侯。子孔宾继之,亦党桀助恶。今孔宾又死,子冀新立,血气方刚,恃其国势,益暴横邪淫,而好色尤甚。既索东方众诸侯国货财、子女,供桀夜宫之需。实自享其半,犹以为未足,又自索于诸侯。诸侯力既尽于先,今皆不能应冀。遂首伐有鬲氏,灭其国。鬲君奔,各国皆畏。豕韦不敢容,遂奔豫方,来归商侯。侯纳之,欲送之还国。乃使大夫庆辅往告豕韦冀曰:“昔先王封国,地不过百里,不相并。其近者修睦,不相陵。今子新立于民,上将使民和而国安。乃遂兴兵,财色之是索。夫有鬲者,后夔之裔也。何罪而灭之?寡君惟是国小力微,馆其君则用不足,纳其国则力不能,敢请命于子,能复封之,则子之仁也。”
  冀大怒,骂曰:“何老囚未死,乃敢狂言侮子?他头欲膏予长剑乎?
  ”斥庆辅曰:“速归,教子履自来送命。”
  庆辅从容进曰:“君息怒。商侯已饰国中美女五十人,具黄金五十镒,将把来与鬲君,送于君。故使下臣先来观君心,意何如耳?君怒,黄金美人不送来矣!且下臣慕君已久,国富兵强,可展其尺寸,以事君。若商,则国小不过自保而已。且以君之大英资,何惮不为天下主耶?”
  冀大喜,留庆辅于国,曰:“子真贤才也!”
  厚待之。庆辅遂得于国中遍告诸侯之人,言商侯之盛德至仁,而东方诸侯之国尽思归汤。
  庆辅居豕韦六月,尽得豕韦国中要领。且结有腹心多人,而后私奔归商。豕韦氏冀方自夺士民之妻五百人,穷淫极乐。
  更广索民间有可意者,悉取之。仍日发兵,取于诸侯。又甚则夺宗族大臣之女。有其大臣支机子来奔商。商侯厚待之,而豕韦国中臣士民人大半思归汤矣!
  次强者昆吾氏者,实姓巳,陆终之后也。巳疆继豕韦,巳伯于前世。今已牟卢,久助桀虐。牟卢专尚威武,好田猎,逞刑杀。恃其兵强马壮,恣意侵伐众诸侯。北方诸侯人人自危,而牟卢益甚。闻有怨者,即兴兵伐之。无终子尤庭,帝尧之庶支也。以诽语被灭,奔来归商。昨国伯超先尝从昆吾氏以党桀,今其子良仁新立。牟卢怒其不先来告知,而自立,欲伐之。良仁惧亦奔商。又鄘国男宁,年老国弱,惧妻子为牟卢所杀,尽挈而奔商。商侯皆厚待之,而遣大夫湟里且,告于昆吾氏曰:“寡君闻之,恃德者昌,恃力者亡。昔夏之有德,天下宗之。
  非有征伐之威也。羿杀九日,诛封豨,篡夏国,收逄蒙,而自见杀。非无威武,为无德也。君以大国而行其德,天下孰敢不从?若以势力行之,谁能不叛?君其复无终胙国。寡君亦愿共戴之。”
  牟卢伪许复二国,二君归,感商侯之德。遍传闻于北方。不半年,而牟卢复兴兵,杀尤庭,良仁又奔商。其鄘男则原不求复,固在商也。自此北方之诸侯尽思归汤矣!北方已素闻商侯之仁,而大夫旬范本北人也,又请往观北方。遂居二年,尽得北方要领,布心腹而后归。而牟卢又以宠妾之言杀己子。
  又怒杀其弟之子。其弟已离者亦来奔商。而昆吾氏国中之人,皆欲归汤矣!
  又次强者顾氏,其前侯委望助桀亦久,今其子金冥已立五年。专好用刑,亦好货。代桀夜宫之索,半私以自奉。西方诸侯多贫,不供其欲者,亦请于桀伐之。易欺者,己辄代之。初伐绵氏,大战于长原,不胜。后尽纠恶党,灭绵氏,杀其君,尽其财货,抢其子女而还。既又忌其同党之侯殳氏,诱至宴会,出伏兵杀之。诸侯遂皆叛。金冥恃其兵马强盛,不以为意。商侯之大夫湟里且,本西人也,闻之请往观之。遂往西方,居一年。遍布以商侯之令德,而诱劝其人民,及各士大夫并各国诸侯。金冥又以虐刑,杀其大夫正岜,正岜之子正宝因里且而归商。而西方之诸侯与顾氏之臣士民,皆欲归汤矣!
  其次,南方息国常氏,于之弟猱。先是于助桀,其弟驺谏于兄曰:“何为助桀?”
  兄曰:“不得已也。”
  于卒知其弟贤,以位传之。而末弟猱者,邪人也。觊其位,欲行弑夺。驺察其意,遂避位北奔,亦来归商。其母思驺,恶猱。猱遂窜其母于荒山,不顾养。又好货好淫,广集珠玉金宝为床,室拟桀之夜台,日夜集娈童、丽女百人,解衣乱淫,争风比势狂笑。一堂,名为杂乐堂。又有一宫,四方无门。但有一穴,注暖酒于中。
  中乃大窖,已与妖人狎客。娈童、嫩女数十人解衣入穴。入窖而浴于酒,一面饮,且一面淫荡,名曰醴泉宫。既醉迷后,甚至寻人杀之。或妄问狱,倒置刑人。或一切不理,而自入醴泉极乐,国事悉委之陶思嘉、柴经。二人好货好色尤甚,妄取民财,夺其妻女。有豪士临天道者,其妻为猱所夺,怒而奔豕韦。
  系韦以常揉为同调,竟不理天道。乃奔归商。
  商侯使庆辅往告猱曰:“国之有君,将以治人。世无有无亲之人,尚安有无亲之君?且男女杂游,人类所不为也。今子为之,国事岂醉卿所可理,生民岂宵人所可托哉?愿君尽孝去淫,任贤修政,以治其国。”
  常猱亦命大夫来答曰:“君处中国,寡君在南方。梦寐魂魄飞越,不能至也。乃辱使命,责在底里,得毋过典。寡君闻天下有子负亲,亦有亲负子。子负亲,人尽知,其不然也。亲负子,人不知也。故寡人独行之,不知道的只曰‘尊亲’,遂触其冤。岂知子亲本俱假合也。且子君之多忧也。何不自为极乐?以忘忧诚。忘忧则一日至足矣!何必久图度也?醴泉者,乐之佐也。所以消世之坎坷,起天下之痿痹也。”
  商侯笑而谴之曰:“邪说怪行,不可以人言道。”
  庆辅商人,请复往察之。往居一年,尽得其要领。又得其国之贤士昌允、高离以来。其南方诸侯之国并常氏之国中,亦无不慕商侯之仁而来归者矣!
  五氏之中,葛氏垠最昏愚。葛氏,阏邱之后也。其国在今归德,西宁陵县也。垠之恶专尚淫酗,次则淫刑杀善民。党桀为恶,横行中国。中国诸侯莫敢如何,勉强事之。近年以桀命括搜财宝子女,为夜宫之需。葛氏搜中原众诸侯国殆遍。而太康氏首不能应,葛氏伐而灭之。众诸侯尽力供应。众诸侯之士民尽怨众诸侯,而众诸侯尽怨葛氏。人人欲灭葛氏。葛氏既假夜宫之由,索取民间,以自足。狡童美女,充于内外。奇珍异宝,溢于宫厨。多作旨酒,尽日酣饮。诸童男女,奇歌妙舞者,八十余人。醉则与诸狎客恣淫,不以国政为事。功不赏,罪不罚,民讼不理,士求见不得见,士民皆怨葛氏。且益增置酒食,以饮酒之官,不善饮酒易醉,乃改葛氏祖庙为太和堂。废祖宗之桃为墙隅,自与客纵博赌赛伎俩,斗鸡于其中。己乃大饮。
  男女竞交狂笑,淫戏成一块。
  适天大雨,堂前不可着履。遂取庙中旧遗竹册简帙铺地,以度客行。民租尽取,酒米犹不给于用,乃尽括搜民。家亦无有,遂百壳皆酿酒。宗族共请祭祀祖宗,垠曰:“岂有生人不乐而死鬼能食也哉?”
  葛国与商最近,其族人葛从顺奔商,以告商侯。商侯曰:“噫!一至是乎!”
  乃使元士虞生衡往问之曰:“夫人之生也,本于父母,而原于祖宗。故天子祭天地,诸侯祀祖宗。今君乃百为俱足,而独不祀先祖,此何为者乎?
  ”葛氏使大夫诳对曰:“与君相邻,谓宜缓急相视,有无相知也。今寡人之邦,虽地广于君,而百物不供,莫贫如此也?牺牲果实不供如鼎俎,何不能承?先君曰:‘百为具足,毋乃未详。’闻乎?”
  商侯曰:“噫!奈何而贫至此?”
  使虞生衡往遗之牛羊。葛氏受之,乃与诸客大笑曰:“子履真迂!听吾所诳,其牛羊是增。我一馔之饱,遣商使去。即杀牛羊下酒,大啖之于太和堂。”
  又有族人奔告于商侯。商侯曰:“噫!异哉!
  葛伯之不仁也。”
  使虞生衡再往问之曰:“敝邑阑笠之腯,不敢自爱,而以供君。君乃复蔑典礼。又不以祀,何为者乎?”
  葛氏又使士诳言对曰:“夫祖考之祀,蒙君肥腯,而洁丰无具也。粢盛不供,如瑚琏何?”
  商侯曰:“噫!有是哉?何不耕祭田?”
  使曰:“敝邑之民,力敝情离不能耕也。”
  商侯曰:“且至春,吾民当姑代之。”
  使谢而归。
  葛氏又大笑,以为得策。恃其兵力及四邻之属,以侮商侯。
  商侯岂不知?只圣人心,事不逆人诈,自尽其至仁。葛氏不知其然,以为迂陋被欺,并不知其亲戚士民俱已离心,而与四邻属邦俱已欲归汤矣!所以一桀五氏之外,天下众诸侯,皆避难而归汤也。葛使方去时,而太康之后太康氏延者,来奔商,请师征葛。不知商侯何如处分?下回再说。
  第十八回伊尹说汤征葛伯商师伐四方霸国
  却说汤归亳后,桀四十年甲申,夏,太史终古来归汤。一日,出见人张网四面。那人祝曰:“从天坠者,从地出者,从四方来者,皆罹吾网。”
  汤曰:“嘻!尽之矣!”
  乃解去三面,止置一面。更祝曰:“欲左者左,欲右者右,欲高者高,欲下者下。不用命者人吾网。”
  诸侯闻之曰:“商侯之德,至及禽兽。”
  已后不间时月,天下之人来归者,不计其数。鬲君自青方来,支机子自豕韦来,无终子、胙伯、鄘男自冀方来,巳离自昆吾来,正宝自雍方来,常驺、临天道自徐、杨来。皆请商侯出师,拯救万民。商侯皆以无王命而国小民寡,谦让退辞。数诸侯及霸国亲民,及别众诸侯未来归之人,皆以此为言,商侯退逊不敢任。众共言之于伊尹,伊尹曰:“吾君不任此,固吾之任也。”
  遂益励兵纪,养财用,作民气忠义之教,既已有素。
  至桀四十四年戊子,葛从顺弃葛民来归,诉以不祀之事。
  商侯侧然,即使元士虞生衡往送牛羊。自秋至冬,又未尝祀。
  商侯再问,谓无黍稷。次春,商侯命近葛境上毫民,往为之耕祭田。大夫皆谏之曰:“奈何受欺诳?行仁太过。”
  伊尹与莱朱皆不言。大夫问伊尹曰:“君受其诳,何也?”
  尹曰:“春雨时至,不谓粪秽之塘自满而不施。盛德溢发,不谓调残恶之人自绝而不化。君行仁而已。”
  于是亳民奉命,并不攀张扯李,欣然肯往,为葛耕田。是何故也?不说我民不合劳于他人,惟知有侯命而已。因此命一得十,命十得百,有上千人替葛国耕田去了。又有几百人送酒饭去饁田者,比耕自己的还勇往齐捷。
  都是商侯平日仁施德化,感深应疾不得。一发令,皆争先奔赴。
  岂料葛氏无道,别样不惟不送酒食来饷。且使人窥亳民饁田,酒食之多,率众伏路,抢夺之以为戏笑。有不与之者,则杀之。
  亳民多有童子送饷,盖壮者在田也。葛人所杀亳民童子五人。
  毫民犹以候命不忍遽归。送饷者回至境上,即报知庆辅。庆辅命速召毫民归。时己丑元月之晦日也。庆辅速归,先白伊尹。
  伊尹邀莱朱与终古、葛从顺同庆辅五人,尽夜人见商侯。
  曰:“天下大势,积之寸心,而持之数十年者,以有今夕耳!
  今大势已极,事机当发,不容更,旦暮迟也。”
  侯矍然曰:“何谓也?”
  尹曰:“夫人动以天,天得以人。有人无天,天下不兴。有天无人,天下不成。今夏王为恶将五十年。天下诸侯叛,士民怨。百姓之穷苦困极:夫不保其妻,父不保其子,子不保其母,母不保其女,兄不保其弟者,尽天下之人。而食不日餐,衣不羞掩,展转而流离者,尽天下君侯忍不救乎?”
  商侯闻之叹息曰:“然则奈何?”
  尹曰:“善民死于暴政,善士死于乱刑。天变于上,日斗星陨,矢流雾克。地变于下,山崩泉裂,犬吠于地。此皆变易之象也。今一夏王在上,众夏王在四方,遍毒天下人类,不将灭乎?昔共工作乱,女娲灭之。
  榆罔失道,轩辕灭之。义起于时,不得已也。女娲之女也,而皇天下轩辕之子也,而代炎帝,皆以救人命,合天意也。今夏王之与五霸,其为榆罔也,甚共工也多矣。今日之女娲氏、有熊氏,非君而谁?而五方之诸侯、大夫,已尽相率而归君,非此其时乎?”
  商侯叹息曰:“噫!黄而后,禹以天下传家。君臣之分,遂如一定,而不可移。一言一事,不敢稍违王命也。”
  尹曰:“夫势极而反,时至而化,天地之道也。彼有熊之子,独非榆罔之臣乎哉?夫帝王者,天所命也。天命绝之,虽处帝位,实则天之戮民,人人得而诛之矣!有明德者,生于是时,则天之所续也。今之明德,非君而谁?”
  商侯曰:“然则天下棼争极矣!五方竞斗,谁能平之?吾国小而力微,自存恐或不足,何以救天下?”
  尹曰:“救天下者,非以我救天下,使天下自救也。故圣人后天下而具,先天下而成。”
  商侯曰:“敢问后天下而具?”
  尹曰:“夫后天下而具者,顺人者也。人未顺而先之则穷,人已顺而后之则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