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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界现形记
扁人听了大为安心。便道:“闲话少说,你要我搭当的意思,尽在不言中了。但是我如今忒窘了,体面衣服都变了钱了。(衬衫布衬都没有了,何不说呢?)不是我不要脸子,既然你我要同心合胆干一番事业,图个下半世快活,(此语彷佛水浒传阮氏三雄之语,竟是强盗扳谈。祁茂承、马扁人原是不操戈矛之大盗也。祁茂承、马扁人原是不操戈柔之大盗也。图个下半世快活,何奈天下不容情,恰恰不快乐吃尽大苦。)可否先设法百十洋钱,充起阔老来。”茂承道:“这个我也想到了,但是桂芳洋钱是忒多,在这儿何奈不容我做主。喏,那个首饰箱里,常有千儿八百的藏着。她老规矩积了四五千洋钱,那末结三千两银子,存到钱铺里去。”扁人道:“不是我说你,你真是饭桶了,和她一处了这许多日子,手里一个钱也没有,依然是同头里一样,放着我,是一辈子的用度,老早弄到了。”茂承道:“并不是我的饭桶,只消两月之前,谁料得到她不和我久长呢?所以大意了。并且桂芳的手段强不过,就即使放着你时,也未必定如愿以偿呢。”说着,悄悄的附着扁人的耳道:“这么一计,可以哄她三五百元。”扁人道:“她会上当吗?”茂承道:“无有不上当的,这是投其所好的法儿,我这里有十元的钞票一张,你且拿去,尽三日之内你来吧。”说着向身上找出一个小皮页子来,取了那张钞票。扁人接来藏了,又闲话一回,匆匆而去。要知作如何计较,哄赛桂芳三五百洋钱,能否从心所欲,且听下文分解。
第十一回 宝素珠巧骗坤伶 海狗肾周旋光棍
却说如今有种新发明的赛珍珠,做得非凡之像,那怕专门做珠宝生意的人,尚且认不出是真是假。可想这珠子的精妙了,只消花三五洋钱,便可得论千洋钱珠子,这种东西,却是使不得的。想当初外洋运来的一种草上霜,却是用羊毛麻线做成的。表面上一看,果然是十分好的草上霜,但是一经手拈捏,到底靠不住,终觉梗硬,然而当铺质栈吃了大亏,当进了不少。所以发明这赛珍珠的,有鉴于此遍登各日报布告。如今有这种东西出现,并说明试验的法子,哪么样的试验法子呢?做书的却记不起了,这是有关人家大注儿银钱之涉之事。做书的既然有点记不清了这个试验方法,情愿老实说记不清了。却不能够自作聪明,把想当然的方法,胡乱充个假在行,编来书里愚弄诸君们。诸君们单是把来消遣消遣原没要紧,倘使诸君们恰好碰着有人把珠子来抵借银钱,刚刚记得目今有种鱼目混珠,按着做书的杜撰方法试验试验,那时节不要以真作假,以假作真抵了银钱去。久后明白了这是上了做书的当,找做书的说一句,那便不妙了,叫做书的哪里赔偿得起这笔损失呢?勉强拿话来对付开去,心里委实对不起人家,肯拿雪白洋钱,买我这部瞎话连篇。
虽有几段极有趣味的故事,又把这般闹故事的老官们的真名的姓写出来,岂不还要助兴。就是说得花解语,比玉生香的田小峰、田月峰、白玉兰、赛桂芳这几个唱戏的,究竟不知道指着谁,揣摹起来,那个赛桂芳敢是林黛玉吗?不对,不对。林黛玉还得写来老些。赛桂芳只得三十岁还不到,林黛玉却是四十岁还宽些,并且林黛玉是唱青衫子的。是这儿南乡叫什么张堰人,记得前几年曾经到过张堰。有个医园里的朋友,领到一家烟馆里去抽鸦片烟,叫做荤素烟间。
这话奇了,鸦片烟又不是动物,哪说有荤的鸦片烟来,自然是尽素的。和尚、尼姑、念佛老婆婆都可以吃得,也可以斋观音菩萨的供。我少不得要嗤之以鼻,说你们少点儿博学,的的确确有荤的鸦片烟来。当时熬煎这烟鸦片的时际,用野鸡的血、来路鲍鱼的汤,在收鸦片膏子里的。虽则有点儿腥臊的气味,然而味道却很浓酽的,大家都欢喜抽几口荤烟。大凡抽到荤烟定是佳客,烟馆主笔肃然引道,是那间特设的优待座个里,有凉牀、有春台、有马桶、有夜壶,还有两件希奇物事。诸君们试猜一猜,限三十六点钟为止,猜不到时,待做书的奉告……限期已到,诸君们怎地一点声息都没有,哈哈,弄错了。诸君们自然在那里东猜西测、议论纷纷。做书的却划策了三十六点的空儿,坐着火车,松江去看了一看,奶奶一动也不动睡了一觉。诸君们都是君子人,明晓得做书的,干的这套把戏,即使猜到了,怎好直跑到这个深宫内院来,给做书的说吗?岂不要把这位奶奶的脸唬黄了,这位奶奶本底叫做黄脸婆,经不起再套上一层颜色,差不多要变金毛吼了。
闲话少说,且把那两件希奇物事,索性说个显亮罢!那一件就是没血的野鸡。(妙,妙)那一件就是煎过汤的来路鲍鱼。(妙,妙)诸君休缠错,这“来路”两字,疑是东洋的来路货品,其实是太阴国的来路呀!光是这两件稀奇物事还不算稀奇,倒是那没血野鸡,大家说一定是死的,不是活的。血都吊取了,收在膏子里,把来杀了好取血呀!不然、不然,却是活的。
你不知道吗?五洲大药房有件宝贵东西,叫做---自来血。那野鸡仗着自来血的功效,仍旧活了,而且成个精了,变成个绝世佳人。替抽荤烟的阔老装鸦片烟,装的高、黄、光,三德俱备。就是那煎过汤的鲍鱼,得了野鸡的熏育,居然也成了精了,这个鲍鱼精就讨厌了。形容又变得丑,五官又齐集,只有一双三角眼,鼻子也忘记变出来、最可怕的是一张血盆大口,一部累堆胡子。既不会装烟,又不会说笑,只晓得向抽荤烟的大老官,硬索着要雪茄烟来抽。假如不给他时,他就要恶作剧,吐出唾沫来,骚臭非凡,三朝里吃的奶,直要呕出来。这不是奇闻?如其不信,可访、可查,并非瞎说。当时酱园朋友领我去的那家荤素烟间,二十年前就是林黛玉的旧宫殿。如今叫做杨媛媛的住着。所以说赛桂芳就是林黛玉的影子。终竟合不上。至于田小峰、田月峰、白玉兰到底想不起,请诸君休要想罢,还是看书罢。
说到祁茂承教导马扁人哄钱的法子,就是想到新发明的赛珍珠,一个计较居然如愿以偿。花了二元洋钱的本钱,哄了三百五十元的钞票。恭喜马扁翁拿到三百五十元之后,不到三个钟时间,只见他焕然一新。又见他拿那张衬衣的当票,划支洋火烧了。别人家不懂他的意思,做书的代他想出一句回话来:忽然记起去世父亲在阴司里,也穷的没衣穿。把这当票烧去,叫他的父亲赎来穿了吧。终是一点孝心感格上天,所以让他做几十天仁实公司的协理,享这几十天谢寓那边的艳福。
俺这里要对不住诸君了,老实说要话分两头了。几位性格儿耐不得点的诸君们,直跳起来道:“巴巴望望,刚刚巴望得有点仁实公司的眉目,横空的又要换题目做了,不准你话分两头,定规要话做一头的。做书的婉言商酌,换过来的题目,包管诸君听了高兴,也是很有趣味的好吗?为因这几天祁马二公,正在设法运动哩,还没有开办这个仁实可靠的大公司。端的没话可说,无语可谈。诸君一想,内中有一位先生说道:其实是做书的苦情,说得没神采,还是不说的好,等到大调枪花时际,说起来果然好听。那末俺这里要点戏了。
那个田小峰和妹子月峰,这两个见直的害我们发了痴了,没奈何捧了老婆,只叫:“我的小峰阿姐呀!”回过来又叫着:“我的月峰妹子呀!”还作兴叫两声:“玉兰姊姊。”陪衬陪衬,点缀点缀。陡的一声“辣”接着又是一声“挞”。作怪作怪,这是什么声浪,这么清脆,这么好听。那位先生悄悄的对做书的说道:“因为我们是知己朋友,才肯同你说,断断乎说不得给别人听,那便羞死。”吃老子打了两下老大耳脖子,骂道:“变死的,谁是你的小峰阿姐、谁是你的月峰妹子、谁是你的玉兰姐姐嗄!好,好,好,你会叫什么小峰哩、月峰哩、玉兰哩,我就叫『张家的伯伯呀!李家的叔叔呀!阿也没有了。你却叫了三个妖精,我短了一个,岂不吃亏』?”那位先生说罢了,就让占了一点便宜罢!那老婆一定不可以,奶奶们肯吃亏的吗?搜索了一回道:“有了,有了。”就指着那位先生大叫道:“我的臭乌龟呀!”瞎说,瞎说,这是没有的事,打个发噱罢了。犹之一台戏,少不了一门丑角,做到小说书,也须得放着这一门的排场。
如今正书来了,却说官场老例,钱债细故,不当正要的事情儿办。及至现今,钱债讼词愈弄愈多、数目愈弄愈大、人心愈弄愈险、花样愈弄愈奇。前儿商场行号,哄骗亏倒的事,很难得听闻的事。记得十多年前,二十年只怕还不到哩,有个方人也,(姓也非,方姓人也名)倒了上万银子的款,市面上大为震动。到后来,这个方人也在街坊上行走不得,假如吃别人瞧见了,别人一定要指指点点,诟骂万端。当时我年纪还轻,站着门前消遣,恰正有个亲戚,原是做钱铺上的经理的,便也站住脚和我闲话。俄而只见一个嘴边有小胡子的,五十来岁的,一望而知是商界中人。慢慢地走来,见了我那亲戚,低着头疾趋而过,那亲戚喃喃地道:“强盗,强盗!”我听了大骇道:“这是强盗吗?瞧去很斯文的,并没一点儿强横可怕的状态,哪说是强盗呢?”我那亲戚道:“杀人放火的强盗,倒还算观自在菩萨哩,他做强盗还要厉害得多多呢?”这个商人原来就是方人也。可想当初不过倒了人家这点点的银两,已经骇人听闻,受人家的如此糟踏。
不意到了近年,风气为之一变,倒把这“倒帐”两字,要算商场中等第一种正当的营业。某人倒过人家银两的,不但不算商业中的蟊贼,商界上的蠹虫,倒令人欣羡,是位大有能力伟人。某人倒的人家银两数目越多、面子越大、身价越尊、位置越高。倒他一百八十万,不算体面事情,须得倒他五百六十万、三百几十万、二百数十万,才可市面上谈谈。
不过要倒帐,须要提防着有两种银钱倒不得,倒了这两种银钱就不安逸,谨防受累。哪两种呢?至要至紧是外国人的钱,一个鹅眼儿(钱之至小而且私铸者,名曰鹅眼钱,喻其范围之小,体量之薄也。)也倒他不得。若是倒了他时,恐防吃外国官司,坐外国监牢,一辈子没有出头日子哩。第二种是官款。假如各衙署、公局、处所的公款存放出来生息的,断乎动不得。现今新定章程,倒欠官银五十万以上者,马上要拿下脑袋来。你想一个人就不过有个脑袋,装着脖上那便可以吃饭,过日子,装体面。倒一票大大的银两,拿来买上几多红姑娘做小老婆,买上几百亩闹热去处的田地,造上一座大花园,百十座楼台亭院,三十六宫,七十二院。丫头养女结队成群,朝朝寒食,夜夜元宵,图个下半世快乐。若然把脑袋拿了下来,不是那条小辫子要跷起来了吗?有个人说不在乎,横竖辫子生在脑袋上的,即使跷了,不过完结了一个脑袋,从脖子以下依然完好,只消做个假脑袋,画上些假面目,依然自由快乐,岂不上算。做书的想了一回,终觉不妥,便道:“那是不好的,若是换了个假脑袋、假面目,那就慈悲的爷娘、亲爱的妻妾、孝顺的儿女、知己的朋友、热恋的情人,岂不都当做陌生人了吗?明明依然是个某某人,何奈脑袋变了模样,面目变了张致,那便没趣了。”那个人听了,喟然长叹一声,叫了做书的一声“老先生”。恳恳切切的说道:“老先生你还只得这些的年纪,不该说这几句笨话。而且还不致没见识到如此田地。须知现今的一般富贵大老,名声儿轰轰地的阔人,并没曾做了不规则的事情,又没有要拿下他的脑袋,他自己已经拿下了。爷娘做给他的脑袋,生出来就是这么的面目,老早改良了多回哩。那一个不是蒙了假面目,在那里耀武扬威呼么喝六吗?若要看他的真面目,简直的比他们高贵的多多呢。”做书的便恍然大悟。
如今闲言少叙,且说倒欠了官款银两的立法,虽则如此利害,然而也不怕。所以那般倒界巨公,要是不放点手段出来便罢,若是放出手段来做一番事业,端的不肯过了官场银子。至于外国人的钱,终觉不曾听见哪一家,倒了外国人的若干银两,急得外国人上吊,寻死觅活。大抵并不是害怕坐外国监牢的意思,终算他是柔远为怀的道理吧。(冷嘲热讽,尽够个中人受用哩)所以然者,三年之内城里城外,问刑衙署里头的待质所,羁留所,独多了那些总理、协理、经手、管事、东家、西家、正挡、副挡,这种阔人,他们虽不过以极短的时日待质哩,羁留哩,然而还不肯安分,常言道:钱可通神,有钱使得鬼推磨。你想这些人不是大功告成了,所以来到这个去处呢,可想而知,哪一个手里不有一票大大的银钱吗”乐得摸掉几个零钱,等在里头,摸牌、喝酒、抽鸦片烟,身边放几个雌儿,消消痰火,你爱什么样的雌儿,就还你有最合意的雌儿,长的肥的、矮的、瘦的、白的、黑的,一应俱齐。各货全备,再不然老婆、小妾都可以请来受用,这不是故意形容,不信看底下的文字来了。
那一天,城里城外却记不真了,只见衙门前有两个人扭的一团,闹的一片。口口声声要打官司,要求大老爷公断了才肯心死。这当儿就有衙门前的值日差,叫做陈敬陈头儿的伙计,诨名---海狗唇老大的,便走过来大喝一声道:“呔。”只喝得一半声浪。定眼一看,这两个人都穿着花缎羊皮袍褂,常言道:“狗眼看高低。””(这老大原是海的唇儿,看起高低来更觉明亮些。一笑)又叫做:“只重衣衫不重人。”(上海地方愈加势利,但是上海只看着衣衫判高低,往往吃亏,所谓身上镂金错彩,家里蚌壳切菜,言其穷的精光,白铁刀且买不起一柄也。未知海狗唇老大所站衙门,是否上海县衙门,若是上海县衙门,寄语老大勿以为穿得起花缎羊皮袍褂,便算接财神也。吾未闻上海差役中有陈敬,伙计中又未闻海狗唇的诨名,可知不是上海县衙署了。)便放和了神气,忙道:“二位做什么?何不好好儿商酌,大老爷刚刚在厅上理案,假如听到了好不稳便。”那一个一脸鸦片烟的道:“你是谁?我决计要打官司呢?”那一个胖子道:“不打官司,终不能集事。老实说洋钱的交涉呀,又不是三元、二元、十元、八元的数目。”那海狗唇老大一听是钱债数目,又光景不少,连忙堆下笑脸来道:“请二位放手。在下便是今儿的值日头儿,陈敬的伙计---海狗唇老大。二位要打官司时,不妨请到前面茶坊里谈谈。”那两个听说他刚好是今儿的值日差,便不敢怠慢,跟了老大一直来到秋园茶楼上,泡了两盏茶。老大便请教名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