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宫廷艳史

  一手指着案头上的兵符道:‘现有丞相的兵符在此。这客店里俺已秘密查过,并不见有丞相的姬人,你们快到别处查去。’那军士们见了丞相的兵符,谁敢不服?早齐齐答应一声喏,一窝蜂似地退出房门,跳上马,着地卷起一阵尘土。那人马去得无影无踪。
  “这里李靖却慢条斯理地收拾行囊,吩咐店家备马,骑着赶到东关。那把关军士验明了兵符,便放他出关。他在马上连打几鞭,一口气直追赶到十里亭下,下马看时,那红拂早已站在亭口盼望;那大汉哈哈大笑,走出亭来。李靖和红拂两人,不觉双双拜倒在地,那大汉把他二人扶起。在月光下面,一个美人,一个书生,一个大胡子的大汉,煞是好看。李靖连连叩间大汉姓名,那大汉笑说道:‘俺在江湖上专一爱管闲事,从不曾留下真姓名;如今成全了李相公一段婚烟,使俺看了快活也便罢了。何必定要留下姓名,闹许多怯排场,给天下英雄知道了,笑俺量浅?相公倘然少一个名儿相称,喏喏喏,这大胡子便是俺的好名儿!只称我虬髯公罢了。’李靖听了,便兜头拜下揖去说:‘髯公恩德,改日图报;你我后会有期,便此告别。’说着,他扶着红拂,转身便走。虬髯公抢上前来,一把拉住,说道:‘相公到哪里去?如今天下汹汹,群龙无主;相公前程万里,正可以找一条出路。此去三十里地面,佟家集上,有俺的好友住着。相公和娘子且跟俺去住下几时,包在俺身上,替相公找一个出身,将来飞黄腾达,也不辜负了娘子一番恩意。
  ’李靖正苦无路投奔,听了虬髯公的话,便也点头应允。
  “他三人各跨着马,在这荒山野地里,趁着月光,穿林渡涧地走去。红拂自幼深居闺阁,如何经过这荒野景象;只因心中爱着李靖,便也不觉害怕。他二人马头并着马头,人肩靠着人肩慢慢地谈着心走着。直走到月落参横,晨光四起,才到了佟家集地方。虬髯公领着去打开了一家柴门,进去见了主人;那主人眉清目秀,长着三绺长须,姓陈,号木公,也是一位饱学之士。虬髯公把来意说明了,那陈木公十分欢喜。从此李靖和红拂两人,便在佟家集住下。那虬髯公却依旧云游四海去了。
  “看看秋去冬来,漫天飘下大雪。李靖和陈木公,正在围炉煮酒。忽见虬髯公踏着雪走来,一进屋子,便催着李靖:‘快去,快跟我去!有一条大大的出路。’这虬髯公生成忠义肝胆,从不打诳语的。李靖听了他的话,便立刻放下酒杯,回房去穿上雪披。说给红拂知道了,她如何肯舍得,便也把风兜和斗篷披上。依旧骑着三头马,冲风冒雪地走去。
  “看看走的是向西京去的路,李靖却立住马,迟疑起来。
  虬髯公瞪着眼,说道:‘敢是李相公不信俺了吗?’李靖忙拱手谢过,一路上不言不语,低着头骑在马上,一直跟进了京城。
  看看走到越国公府门口,李靖不禁害怕起来,低低地说道:‘髯公敢是卖我?’髯公拍拍自己的胸脯说道:‘倘有差池,一死以谢!’李靖没奈何,只得硬着头皮,跟他走进府去。红拂到此地步,便也说不得胆小两字,只紧紧地跟定在李靖身后。
  看看走进内堂,她止不住小鹿儿在胸头乱撞。他三人走到滴水檐前,便一齐站住。停了一会,只听得屋里嚷一声:‘丞相请见!’便有人上来揭起门帘,虬髯公第一个大踏步走了进去,那李靖去拉住红拂的手,也挨身进去。见杨素在上面高高坐着,他两人腿儿一软,不由得齐齐地扑倒在地。杨素一见,不由得哈哈大笑,忙走下座来,亲自把他两人扶起,说道,。好一对美人才子!老夫如今益发成全了李相公,已在天子跟前保举你做一个殿内直长,从此一双两好地去过日子吧!’原来杨素听了虬髯公的劝,不但不罪李靖,索性拿自己的爱姬赠送给他,又推荐李靖做了官,自己博得一个大度的美名,成就了红拂的一场恩爱。如今杨素虽已死了,那李靖的功名,却青云直上,从吏部尚书外放做到马邑丞。这才是替闺中人吐气呢!”厚卿说到这里,才把话头停住,拿起酒杯来饮了一杯。
  这一个故事,足足讲了一个多时辰。讲到危险的时候,那班姨娘和娇娜小姐都替他急得柳眉双锁;讲到凄凉的地方,大家拿出手帕来揾着眼泪,替他两人伤心;讲到恩爱的地方,那飞红和娇娜小姐都偷偷地向厚卿度过眼去,盈盈含笑,楚岫、巫云这一班姨娘,都低着粉颈,抵着牙儿痴痴地想去;讲到快活的地方,把满桌子人都听得扬眉吐气,大说大笑起来。一屋子连丫鬟女仆二十多个娘儿们的心,都让厚卿一个人调弄得如醉如痴。荣氏笑拍着厚卿道:“你真是一个可儿!自从你来我家,无日不欢欢笑笑。好孩子,你便长住在我家,我家上上下下的人,都舍不得你回去呢!”飞红的嘴最快,听了荣氏的话,笑说道:“要外甥哥儿长住在俺家,也是容易的事;只是找不出那个又美貌又多情的拂姬人来!”一句话说得满桌子五个姨娘,一齐脸红起来。大家笑骂道:“这大姨儿可是听故事听病了!索性把自己的心事也说了出来。”眠云也笑说道:“大姨儿外面有什么心上人儿?想做红拂姬人尽管做去,再莫拉扯上别人!”一句话说得飞红急了,便和燕子入怀似的,抢过去拉住眠云的手不依。还是荣氏劝住了说:“给外甥哥儿看了,算什么样儿呢?”她两人这才放了手。这一席家宴,热热闹闹直吃到黄昏月上,大家都有醉意,便各自散了席。
  从这一晚起,厚卿便睡在他舅母的后院,娇娜小姐睡在前院的东厢楼。前楼后院,灯火相望。他两人自从在月下花前,相亲相爱以后,心头好似有一个人坐着,一刻也忘不了的。这一晚,厚卿大醉了,回房去睡着,头脑虽昏昏沉沉,心中却忘不了娇娜这可意人儿;对着荧荧灯火,不觉矇眬睡去。忽觉有人来摇他的肩头,急睁眼看时,袅袅婷婷站在他床前的,正是娇娜小姐。厚卿心中一喜,把酒也醒了,急坐起身来,只觉头脑十分眩晕,撑不住又倒下床头去。娇娜小姐上去扶住,替他拿高枕垫着背,又去浓浓地倒了一杯参汤来,凑着他唇边,服侍他一口一口地呷下去。略觉清醒了些,便又坐起身来,一倒头倚在娇娜怀里。娇娜坐在床沿上,一只左手托住厚卿的颈子,一只右手被厚卿紧紧地握住了。娇娜低声说道:“哥哥酒醉很了,静静躺一会吧。”厚卿竟在娇娜怀里,沉沉睡去了。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茶縻架下苦雨破好事都护帐里烹儿餍馋涎
  厚卿对这一群姬人,讲说杨素姬人私奔李靖的故事,听的人也听出了神,说的人也越说越高兴;说到情浓的时候,便饮一杯,说到危险的时候,又饮一杯。一杯一杯地不觉把自己灌醉了。他不但把酒灌醉了,且把那娇娜的眼波也迷醉了。娇娜自从在月下让厚卿拥抱接吻以后,这一点芳心,早已给厚卿吊住。凡是厚卿的一言一笑,她处处关情;何况听他讲说红拂姬人和李靖,何等情致缠绵?女孩儿家听了,怎不要勾起她满腹的心事来?在厚卿原也有心说给他意中人听听。
  到散席以后,娇娜小姐回房去,对着孤灯,想起厚卿的话来,她便把那厚卿比作李靖,自己甘心做一个红拂姬人。她想这才算是才子佳人的佳话呢!他两人的事,怕不是留传千古。
  自己对着镜子照看一会模样儿,不觉自已也动了怜借之念,心想一样的女子,她怎么有这胆子去找得意郎君?我一般也有一个他,却怎么又不敢去找呢?想起在那夜月光下的情形,觉得被他接过了吻,嘴上还热刺刺的,一颗心早已交给他了。待我去问问他,拿了我的心去,藏在什么地方?听听楼下静悄悄地,她便大着胆,站起身来,轻轻地走出房去。才走到扶梯口,便觉寸心跳荡,忙回进房去,对着妆台坐下。看看自己镜子里的容貌,心想这不是一般地长得庞儿俊俏,自己倘不早打主意,将来听父母作主,落在一个蠢男子手里,岂不白槽蹋了一世;再者,我如今和哥哥相亲相爱,我的心早已给他拿去了,如何能再抛下他呢!待我趁这夜深人静的时候,和他商量去。
  她这才大着胆,一步一步地踅下楼去;悄悄地走进厚卿房里,见厚卿醉得个不成样儿。那厚卿见了娇娜,真是喜出望外。
  他几次要支撑着起来,无奈他头脑昏沉,口眼矇眬,再也挣扎不起,身不由主地倒在娇娜怀里。软玉温香,只觉得十分舒适,口眼都慵。娇娜初近男子的身体,羞得她转过脸去,酥胸跳荡,粉腮红晕。她一只臂儿被厚卿枕住了,那只手尖也被他握住了,看他两眼矇眬地只是痴痴地睡着。娇娜也不忍去搅醒他,一任他睡着。脸对着脸,娇娜这才大着胆向厚卿脸上看时,只见他长得眉清目秀,口角含笑;那两面腮儿被酒醉得红红的,好似苹果一般。娇娜越看越爱,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去,拿自己的粉腮在厚卿的脸上贴了一贴,觉得热灼灼地烫人皮肤。娇娜便轻轻地把他扶上枕去,替他盖上被儿,放下帐儿,走到桌边去,剔明了灯火,又撮上一把水沉香,盖上盒儿。坐在案头,随手把书本翻弄着,忽见一面花笺上面,写着诗句儿道:“日影索阶睡正醒,篆烟如缕半风平;玉萧吹尽秦楼调,唯识莺声与凤声!”
  娇娜把这诗句回环诵读着,知道厚卿心里十分情急,不觉点头微笑。略略思索了一回,便拿起笔来,在诗笺后面和着诗道:“春愁压梦苦难醒,日回风流漏正平;飘断不堪初起处,落花枝上晓驾声。”
  写罢,把这诗笺依照夹在书中,退出屋来,替他掩上门,依旧蹑着脚回房睡去。
  厚卿这一次病酒,在床上足足睡了三天;娇娜也曾瞒着人去偷瞧了他九次,无奈她背着人想的千言万语,待到见了面,却羞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直到第五天黄昏时候,荣氏在屋子里拉着三位姨娘斗纸牌玩耍,厚卿也坐在他舅母身后看着。他留神偷觑着,却不见了娇娜,便也抽身退出房来,绕过后院寻觅去。只见娇娜倚定在栏杆边,抬头看着柳梢上挂的蛾眉月儿。
  厚卿蹑着脚,打她背后走过去。低低地说道:“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娇娜猛不防背后有人说起话来,急转过身来,低低地啐了一声,说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吹玉萧的哥哥!”
  厚卿接着也说道:“原来是压梦难醒的妹妹!”两人看着笑了起来。厚卿抢上去拉着娇娜的手,步出庭心去。从那月洞门走进花园去,看那被火坏的墙垣,已拿木板遮着。他两人走到花荫深处,厚卿兜着头向娇娜作下揖去,说道:“那夜我酒醉了,辜负了妹妹的好意;如今俺当面谢过!”娇娜故装作不解的样子,说道:“什么好意?”厚卿说道:“妹妹说谁呢?如今只有我和妹妹两个人,对着这天上皎洁的明月,还不该说句肺腑话吗?实说了吧,我这儿天为了妹妹,神魂不安,梦寤难忘。
  恨只恨我那一夜不该吃得如此烂醉,妹妹来了,丢下了妹妹,冷冷清清地回房去,妹妹心中从此当十分怨恨我了?妹妹啊!
  求你饶我第一次,我如今给你磕头,你千万莫怨我吧!”他说罢,真的在草地上噗地跪了下去。慌得娇娜也跪下,扑在厚卿的肩头,呜咽着说道:“哥哥如此爱我,我也顾不得了,从此以后,我的身体死着活着都是哥哥的了!水里火里都不怨,哥哥再莫多心。”这几句话乐得厚卿捧住了娇娜的脸儿,千妹妹万妹妹地唤着,又说道:“我替妹妹死了也愿意。”说着,眼眶中流下泪来。他两人在树荫下对跪着,对拭着泪;那月光照得他两人的面庞分外分明,又密密切切地说了许多海誓山盟的话,彼此扶着站起来。厚卿踌躇着道:“我后院屋子,离舅母睡房太近,妹妹又远在楼上,夜里摸索着走上来,又怕磕碰了什么,发出声息来,惊醒了丫鬟,又是大大的不妙。这便如何是好呢?”娇娜也思量了一会,说道:“今夜三更人静,哥哥先来到这里荼縻架下相候;此地人少花多,妹自当来寻觅哥哥也。”正说话时,只听得那大丫头在月洞门口唤着小姐我寻着,娇娜忙甩脱了厚卿的手,急急答应着走去。
  那荣氏纸牌也斗完了,桌子上正开着晚饭,停了一会,厚卿也跟着来了,大家坐下来吃饭。厚卿心中有事,匆匆忙忙吃完了饭,便推说要早睡,回房去守着。他又重理了一番衣襟,在衣箱里找出一件新鲜的衫儿来穿上,再向镜子端详了一回,便对着灯火怔怔地坐着。耳中留心听那边屋子里,人声渐渐地寂静下来。接着打过二更,他便有些坐立不稳了,站起来只在屋子里绕着圈儿。一会又在灯下摊着书本,看那字里行间,都好似显出娇娜笑盈盈的嘴脸来。他心也乱了,眼也花了,如何看得下去。忙合上书本,闭着眼想过一会和娇娜月下花前相会的味儿,不由得他自己也撑不住笑了。他又站起来,推开窗去望时,见天上一轮明月,已罩上薄薄的一层浮云;一缕风吹在身上,衣袖生寒。他又闭上窗,挨了一会,再也挨不住了,便悄悄地溜出房去。
  在暗淡的月光下面,摸索着出了月洞门,绕过四面厅,看着前面便是荼縻架,他便去在架下回廊上恭恭敬敬地坐着,那两只眼只望着那条花径。听墙外打过三更,还不见娇娜到来;他正在出神时,忽觉一阵凉风,吹得他不住打着寒嗓,夹着满满地落下雨来。幸而他坐的地方,上面有密密的花荫遮着,雨点也打不下来;只是那一阵一阵的凉风刮在身上,冷得他只把身体缩作一团,两条臂儿交叉着,攀住自己肩头,只是死守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