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宫廷艳史

  当天晚上,厚卿果然搬在内厅的西书房里住。到二更时分,忽听得纱窗上有剥啄的声息。厚卿急开门出去看时,见娇娜小姐扶着一个丫鬟,站在月光地下。看她含着笑向厚卿点头儿,月色映在她粉庞儿上,娇滴滴越显红白。厚卿痴痴地看出了神,也忘了邀她们屋里坐。倒是那丫鬟噗哧地笑了说道:“客来了,也不知道邀俺们屋里坐,只是目灼灼贼似地瞧着人!”一句话提醒了厚卿,道:“啊哟!该死,该死!”忙让娇娜屋里坐下。
  这时厚卿坐在书桌前,娇娜背着灯儿坐,两人默然相对,满肚子的话抓不住一个话头儿。半晌,厚卿便就案头纸笔写成七绝两首。娇娜转过身去,倚在桌旁,看他一句一句地写道:乱惹祥烟倚粉墙,绛罗斜卷映朝阳。
  芳心一点千重束,肯念凭栏人断肠?
  娇姿艳质不胜春,何意无言恨转深。
  惆怅东君不相顾,空留一片惜花心!
  厚卿才把诗句写完,娇娜急伸着手去把笺儿夺在手里,笑说道:“这是说的什么?”厚卿道:“这是我昨天在花园里倚着栏杆看花,随嘴诌的烂诗。如今妹妹来了,我便不怕见笑,写出来请妹妹修改修改。”娇娜听了,由不得把她的珠唇一撇,说道:“哥哥哄谁呢?这上面的话,明明是怨俺冷落了你。”
  一句话说得厚卿低头无语。停了一会,厚卿便说道:“妹妹自己想吧,六年前我住在妹妹家里,陪妹妹一块儿读书的时候,俺两人何等亲热?如今六年不见,谁知妹妹人大志大,见了我来了,给你个五日不理,十日不睬,这叫我如何能忍得?妹妹知道的,我母亲早巳死了,父亲自从娶了继母以后,渐渐地把我冷淡下来。我在家里,一个亲人也没有,这六年里面所念念不忘的,只有一个妹妹。如今妹妹又不理我,我没得别的望了,只有回家去闷死罢了!”厚卿说到这里,不由得他音声酸楚起来。娇娜听了,只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说道:“俺冷淡哥哥,原是俺不是;但哥哥也须替俺想想:一来,俺做女孩儿的年纪大了,处处须避着嫌疑;二来,俺如今家里也不比从前了,自从爹爹娶了几位新姨儿在家,人多嘴杂,俺平日一举一动,处处留神,还免不了她们说长道短。如今哥哥来了,她们打听俺和哥哥是自幼儿亲热惯的,便处处看冷眼留心着,倘有什么看在她们眼里,不说别的,只是那六姨儿,是俺爹爹最得宠的,只须她在俺爹爹跟前吐出一言半语,那我便休想再活在世上了!
  哥哥却不知道,如今俺家里已是颠倒过来了:俺母亲虽说是一家的主母,却拉不住一点权柄。大姨儿当了家,俺母女二人,便须在别人手下讨生活;那六姨儿又爱在俺爹爹跟前拿俺母女凑趣儿。自从她进了门,满家里搅得六神不安。俺父亲和俺母亲,常为这个生了意见;他俩老人家,面和心不和。撇得俺母女二人,冷清清的!”娇娜小姐说到这里,也便把脖子低了下去,停住了说话。屋子里静悄悄地半晌,那丫头催着道:“小姐来得时候久了,怕老夫人查问,俺们回房去吧。”娇娜小姐才站起来,说了一句:“明天会。”慢慢地走出房去。厚卿好似丢了什么,急站起身来要上去留住,心想又不好意思。娇娜小姐已走出屋子去了,他还痴痴地对着灯光站在屋子中间,动也不动。
  从这一晚以后,娇娜小姐便常常瞒着她母亲,丫头伴着在黄昏人静时候,悄悄地到书房里来会厚卿。他二人见了面,不是谈一会从前年幼时候的情景,便是谈谈家务。谈来谈去,他二人总觉得不曾谈到心坎儿上。娇娜小姐又是多愁善悲的人,她谈起自己在家里孤单和生世来,便惨凄凄的十分可怜;厚卿听了,也找不出话来说劝她,只是大家默默地坐一会便撒去了。
  厚卿见娇娜去了,便万分牵挂;待到一见了面,又找不到话说。
  娇娜又怕母亲知道,只略坐一坐,便告辞回房去了。
  厚卿偶然到内堂或花园里走走,遇到了飞红或是眠云、漱霞这一班姨娘,大家便和一盆火似地向着他,拉住他便向他打听隋炀帝的故事。厚卿便说隋炀帝西域开市的故事道:“炀帝自从夺了皇帝座儿,强占了宣华夫人以后,日夜穷奢极欲,在宫中行乐。无奈他做晋王的时候,在外面游荡惯了;如今他困住在深宫里,任你成群的美人终日陪伴他嬉笑狎蝶,他总觉拘束得心慌。这时隋朝正在兴旺的时候,西域各路镇守的将军,齐上文书,报说西域诸国,欲和中国交市。炀帝打听得西域地方出产奇珍异宝,又欲亲自带着妃嫔到西域地方去游玩一趟。只因皇帝这个念头,便平白地糟蹋了千万条性命。京城离西域地方,足有三千余里。一路沙草连天,荆棘遍地。天子的乘舆,如何过得?便由沿路各州县拉捉人夫,开成御道。
  从京城出雁门、榆林、云中、金河,不知费了多少钱粮,送了多少人命。又有吏部侍郎宇文恺凑趣,打造一座观风行殿。御道虽造成,路上却没有行宫别馆。山城草县,如何容得圣驾?
  这观风行殿,是建造在极大的车轮上。那行殿里足可容得五七百人,四围俱用珠玉锦绣,一般的有寝宫内殿,洞房曲户。妃嫔宫女,一齐住在车里。车在路上行着,车内歌舞的歌舞,车外吹打的吹打;一天行不上二三十里,便靠山傍水地停下。随行军士五十多万人,一路上金鼓喧天,旌旗蔽日。到了夜里,连营数百里,灯火遍野,都围绕着观风行殿扎下。炀帝一路游去,到一处便召集群臣游山玩水,饮酒赋诗。若见有山川秀美形势奇胜的地方,便留连着几天不行。后面辎重粮草,和各处郡县所贡献的物产,堆山积海,拉捉了上万的人夫搬运着。
  “看看走到金河地方,正是一片沙漠,一阵大风吹来,尘飞沙涌。炀帝避入行殿中,许多妃嫔,在四周围住,居然风息全无。炀帝坐在肉屏风里,一边看着美人,一边饮着酒,十分快乐。无奈那班美人,都是怯生生的身体,遇见沙漠北狂风,不独是翠袖衣单,那灰沙尘土,依着风势,穿帘入幕,那班妃嫔满头都罩着黄沙,粉腮珠唇,都堆积起尘垢来。炀帝看了,心中不快,便有内侍郎虞世基出主意,在行殿外造一座行城:高有十丈,一般地开着四座城门,下面装着车轮,把行殿围在中央,用大队兵士,前推后挽。果然风沙全无。逢到天气晴和,炀帝便走上城楼去,和百官饮酒望远;那行殿和行城在御道上缓缓走着,一路远山近林,都向城边抹过。炀帝到快活的时候,便提笔赋诗,百官们都抢着和韵,皇帝便各赐黄金彩缎。
  “如此快乐过着日子,不觉到了西域地方。由吏部侍郎裴矩,带领着各路边将,前来朝贺。接着许多外国可汗,前来朝贡。第一个是突利可汗,他和炀帝是郎舅至亲,在文帝开皇年间,把义安公主下嫁给突利可汗,因此和隋朝格外亲近。当时炀帝见了义安公主,便宣她上殿赐坐,突利可汗也赐坐在阶下。
  排上筵宴,殿上传杯递盏,殿下鼓吹铙歌,煞是威武。接着又有室韦靺鞨、休邑女真、龟兹伊吾、高昌、苏门答腊、撒马儿罕、波斯等大小二十余国,逐日挨次前来朝贡,炀帝一一赏他酒宴。“饮酒中间,只见苏门答腊走出位来匍匐在地,献上一只鳷鹊儿。那鳷鹊身高七尺,能作人言,原是西域地方的灵鹊。
  炀帝受了,赐酒三大杯。苏门答腊才下去,那于阗可汗,又上来献方圆美玉两方:那美玉各长五寸,光润可爱。圆玉名叫龙玉,浸在水中,便现出虹霓来,顷刻可以致雨;方的称作虎玉,拿虎毛拂拭着,便见紫光四射,百兽都逃避。炀帝得了这异宝,十分欢喜,吩咐一声赏,那几百万的金银绸缎顷刻分完。
  “隔了几天,炀帝便传旨亲临突利可汗行帐。当时带领了两班文武,炀帝亲自跨马,向突利营中走去,看看走了二十里路,望见前面路上突利可汗和义安公主花帽锦衣,挂金披玉,骑了两头骏马,率领各部落小酋长,一队一队鸣金打鼓,前来迎驾。迎到可汗营门口,义安公主上来,亲自扶皇帝下马,直升牛皮帐。帐中早已设备下一张蟠龙泥金交椅,椅前安着一张碧玉嵌万寿的沉香龙案。炀帝升了宝座,文武百官,分作两行侍立。帐中公主和可汗上去行了大礼。这突利虽说是外国,却也十分豪富,绣帐中排设的都是精金美玉,珠光灿烂,十分美丽。一刹时献上酒来,公主和可汗二人,亲自斟酒,劝炀帝饮下三杯。炀帝赐他们在一旁陪席。突利可汗和义安公主,方敢坐下。炀帝看席面上金盘玉碗,列鼎而食;虽没有龙肝凤髓,却尽多海味山珍。毳幕外笳乐频吹,金炉内兽烟轻袅。
  “饮过数巡,突利可汗又唤一班女乐来。炀帝看时,却一个个生得明眸皓齿,长身丰体。个个袒着怀儿,露着臂儿,腰上围着五彩兽皮,挂上一串小金铃儿,歌一阵,舞一阵,在炀帝身体前后围绕着。炀帝目迷艳色,耳醉蛮歌,早不觉神魂怡荡,睁大了眼,嬉开了嘴,不知不觉地露出百种丑态来。大将军贺若弼站在一旁,见光景不雅,恐有不测,便以目视高颖。
  高颖会意,立刻出班奏道:‘乐不可极,欲不可纵,请天子从早回銮。’炀帝心中依依不舍,只是沉吟不语。贺若弼接着奏道:‘日已西斜,天色不早,在塞外断无夜宴之理。’炀帝没奈何,传旨回驾,一面吩咐多以金帛赏赐舞女。
  “他回到行殿去,还是想念那突利可汗帐中歌舞的蛮女。
  后来打发内侍官悄悄地到突利可汗帐中挑选了十个蛮女来,藏在寝殿里,日夜迫欢,竟把原来的宫嫔,丢在脑后。这座行城行殿,停在塞外地方,足有半载,却不见皇帝下回京的诏旨。
  “看看天气寒冷,漫天盖野地飘下雪来,文武百官,雪片似的奏章,劝皇上回銮。炀帝拗不过众人的意思,便在八月时节,启驾回京。那各国的可汗,打听得炀帝回驾,便一齐送行,直送到蓟门。
  “炀帝忽然转了一个念头,他要沿路游览边地的景色,却不愿依来时的御道回去;越是山深林密的地方,炀帝越是爱去。
  众官员再三苦谏,他只是不听。从榆林地方去,有一条小路,称做大斗拔谷,两旁全是壁立的高山,中间山路,只有丈余宽阔,又是崎岖不平。莫说这硕大无朋的行殿行城通不过去,便是那平常的车驾,也是难走。但是炀帝一定要打这大斗拔谷中走去,他也不顾后面的一班官员嫔娥,如何走法,便丢下了行殿行城,独自一人骑着马向前走去。慌得那班护驾的侍卫,和亲随的大臣,都颠颠扑扑地跟随着。可怜那班宫娥彩女,没了行殿行城容身,或三五个在前,或七八个落后,都啼啼哭哭,纷纷杂杂,和军士们混在一起走着。到晚出不得谷的,也便随着军士们在一处歇宿。时值深秋,山谷中北风尖峭,嫔娥军士,相抱而死的,不计其数。
  朝中大臣,只有高颖和贺若弼二人正直些。高颖看了这凄惨情形,对贺若弼叹道:‘如此情况,朝廷纲纪丧失尽矣!’贺若弼也说道:‘奢侈至极,便当受报。’他二人说话,早有讨好的奸臣去对炀帝说知。炀帝因为在路上不好发作得,后来圣驾回到西京,又吩咐宇文恺、封德彝两人,到洛阳去监造显仁宫。因洛阳居天下之中,便改称东京,以便不时临幸。那不知趣的贺若弼和高颖二人,又来多嘴;趁早朝的时候,便出班奏道:‘臣等闻圣主治世,节俭为先;昔先帝教杨素造仁寿宫,见制度奢丽,便欲斩素,以为结怨天下。以后痛加节省,二十余年,故有今日之富。陛下正宜继先帝之志,何得造起宫室,劳民伤财?’炀帝听了大怒,喝道:‘这老贼又来多嘴!朕为天子,富有四海,谅造一座宫殿,费得几个钱财?前日在大斗拔谷中,因死了几个军士,便一个谤朕丧失纲纪,一个谤朕奢侈过分。朕念先朝老臣,不忍加罪。今又在大庭之上,百官之前,狂言辱朕,全无君臣体统。不斩汝二贼之首,何以整饬朝纲!’二人又奏道:‘臣等死不足惜,但可惜先帝锦绣江山,一旦休也!’炀帝愈怒道:‘江山便休,也不容你这样毁谤君父的人!’说着,喝令殿下带刀指挥,推出斩首示众。
  “众官员见天子动怒,吓得面如土色,抖衣战栗,哪个敢上去讨一声保。只有尚书左仆射苏威,和刑部尚书御史大夫梁昆,同出班奏道:‘高颖、贺若弼两人,都是朝廷大臣;极忠敢谏,无非为陛下社稷之计。纵使有罪,只可降调削职,万不可处以极刑,令天下后世,加陛下以杀大臣之名。’炀帝冷笑说道:‘大臣不可杀,天子反可受辱吗?尔等与二贼,都仗着是先朝大臣,每每互相标榜,朋比为奸。朕不斩汝,已是万幸,还敢来花言巧语,保留他人。’便喝令削去二人职位,乱棍打出。苏威和梁昆二人,又得了罪名,还有什么人敢来劝谏。眼看着高颖和贺若弼两人相对受刑。
  “这里宇文恺、封德彝二人,领了造仁寿宫的旨意,竟到洛阳地方开设匠局,大兴土木。一面相度地势,一面差人分行天下,选取奇材异木,和各种珍宝。水路用船,陆路用车,都运送前来。骚扰天下,日夜不得安息。不用说几十围的大树,三五丈的大石,搬运费事;便是那一草一木,也不知花费多少钱粮,害死多少人命,方能到得洛阳。不用说经过的地方,百姓受害;便是在深山穷谷里面,因为寻觅奇花异兽,也搅得鸡犬不宁。弄得百姓怨恨,府库空虚,只换得一座金碧辉煌和九天仙阙一般的显仁宫。
  “显仁宫造成以后,炀帝车驾,便向东京进发。宇文恺、封德彝二人领着皇帝,走到显仁宫前。果然造得楼台富丽,殿客峥嵘。御苑中百花开放,红一团,绿一簇,都不是平常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