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宫廷艳史

  炀帝从此便留住在西苑里,终日和一班夫人宫女追逐欢笑。好似狂蜂浪蝶一般,不管黄昏白日,花前月下,遇着巧便和妃嫔戏耍一回。那班美人见炀帝爱好风流,便想尽许多法子去引诱着。这炀帝又生成下流性格,专一爱和宫女在花前柳下偷香窃玉;倘然正正派派讲究床笫之欢,他又转觉得索然夫味。
  因此,那妥娘、贵儿、杳娘、俊娥一班有姿色的妃嫔,又故意打扮得和宫女模样,在花明柳暗的地方,掩掩藏藏;被着风流天子撞见了,便上前拉住,做出许多风流故事来。后来又因炀帝认识她们的脸面,便个个拿轻绡遮着头脸。一时宫里上上下下的宫娥彩女,上至妃摈媵嫱,越是在灯昏月下的时候,越个个披着颜色娇艳的轻纱,在各处回廊曲院里,袅娜微步。远远望去,宛似月里嫦娥,洛水仙女,隐隐绰绰的煞是动人。炀帝见了,叫他如何忍得住;便不管蠢的俏的美的丑的,但是遇到的便有烟缘。因此合一座西苑里的宫女,都深沾了皇帝的雨露恩情。做隋炀帝的宫女的,有这许多好处。那外面百姓人家,凡有女儿略长得平头整脸些的,都巴不得把他女儿送进宫来。这位天子,性格又风流,心肠又温柔,凡是做宫女的,从不曾受过皇帝的责骂;倘然一得了皇帝的宠幸,做她父兄的,少不得封侯的封侯,拜相的拜相。有这许多便宜之处。
  那管理挑选宫女的宦官,名叫许廷辅。这许廷辅,他经手挑选宫女的遭数儿也多了,却是一个贪财的太监。有那贪图女儿富贵,愿送女儿听选的,他却百般挑剔,不给她人选。非得那父兄拿上千上万的银钱去孝敬他,他才给你挂上一个名儿。
  有那种世家大族,舍不得把女儿断送在宫廷里的,他却又百般敲诈,坐名指索;一面在炀帝跟前诳奏,说某家女儿长得如何美貌,那父兄急了,又非得拿出上千上万的银钱去买嘱他,才给你在册子上除了名。凡是在册子上挂上名字的,他如数拉进后宫去锁闭起来。到这时,那班做宫女的,又非钱不行。炀帝又生成厌旧喜新的脾气,一个上好闺女,给他玩上几次,若没有特别动人之处,或特别歌舞的技能,他便丢在脑后,又玩别个去了。虽说三千粉黛,像这样走马看花地玩着,不多几天,便又厌了。吩咐许廷辅,向后宫去挑选一班新的来。
  那许廷辅到了后宫,便作威作福。那宫女有银钱首饰拿去孝敬他的,便选你进宫;你若没孝敬,他便看着你关到头发雪也似白,也不给你选进去。任你有西施、王嫱一般的才貌,他也束置高阁。
  因为太监弄权,便活活逼死了一个绝色佳人。这佳人原是侯氏女儿,自幼儿长得天姿国色,又是绝顶聪明,在八岁上便懂得吟诗作赋。她虽生长在贫寒门户,却也是诗礼世家。当时便有许多名门豪宅,前来求婚,这侯女自己仗着才貌双全,便等闲不拿那班公子王孙看在眼睛里。因此一误再误,直到许太监来挑选美女,未曾到这地方,便听得远近沸沸扬扬地传说侯家的女儿,长得如何美丽,如何有才情。这许太监便慕名而往,一文孝敬也不要,把这侯女选进后宫去。在许太监的心意,如此好意相待,你便当曲意逢迎。凡是选进后宫来的,见了许太监,便百般献媚,十分相亲。那班脂粉娇娃,终日围定了许太监,口口声声唤着爹爹,说说笑笑,歌歌舞舞,替许太监解闷儿。这许廷辅又拣那绝色的,左拥右抱,虽不能真个销魂,却也算得偷香窃玉。那班女儿又逢时逢节的做些针线,或是鞋儿帽儿,袋儿带儿,孝敬给爹爹;也有把自己耳朵上挂的珠环,臂上套的金钏,卸下来送给爹爹的。那许廷辅得了女孩儿许多好处,少不得要把她们早早选进宫去,早沾雨露之恩。
  独有这侯家女,却生成端庄性格,全不露半点轻狂。她见了许太监,也不肯献媚儿,也没有孝敬。她住在后宫,静悄悄的一个人,点一炉好香,咏几首好诗。一任那班女伴卖尽轻狂,她却兀自孤高独赏。有时这许太监有意拿说话去兜搭她,她总给你个不理不睬。自来有色的女子,和有才的男子,一般宁为玉碎,毋为瓦全。在侯女心想,自己长成这闭月羞花的容貌,任你是风流的天子,好色的皇帝,见了俺管叫你死心塌地,宠擅专房。到那时待俺放些手段出来,虽不愿做吴宫的西子,也做一个汉家的飞燕,做一个千古留名的美人。她存了这个心意儿,因此从不肯屈志求人。谁知这许廷辅也十分刻毒,他见侯女如此孤高,便给你个老不人选;年年寂寞,岁岁凄凉。
  这侯女自从十五岁选人后宫来,一住三载,从未见过天子一面。她终日宵是点香独坐,终宵只是掩泪孤吟。虽说装成粉白黛绿,毕竟也无人去常识她的国色天香,虽说打点得帐暖衾温,却依旧是独宿孤眠。挨了黄昏,又是长夜;才送春花,又听秋雨。挨尽了凄清,受尽了寂寞。在晴天朗月,还勉强支持得过去,遇到凄风苦雨的时候,真令人肠断魂销。在白昼犹可度过,一到五更梦醒的时候,想起自己的身世,真是一泪千行。
  侯女在起初的时候,还因爱惜自己的容颜,调脂弄粉,耐着性儿守着,只指望一朝选进宫去,说不定有一时的遇合。谁知日月如流,一年一年过去,竟是杳无消息,也便不免对花弹泪,对月长叹。有时虽有几个同行姊妹前来劝慰着,无奈愁人和愁人,越说越是伤心,因此她暗暗地也玉减香消。好不容易,盼到许太监到后宫来挑选美女,眼见那献媚纳贿的同伴一个个中了选,得意洋洋地进宫去了,自己依然是落了后,退回后宫去,独守空院。这一回望不到,再望下一回;每见许廷辅进后宫来一次,她总是提一提精神,刻意地梳妆起来。对着镜子自己看看容光焕发,美丽如仙,料想同院子的三千姊妹们,谁能比得上自己,那许廷辅也知道合院中要算这侯家女儿最美丽的了,无奈他两人只争了这一点过节儿,在许太监总要这侯家女在他跟前亲热一番,送几件饰物,他才平了这口气。在侯家女又因为自己长着这副绝世容颜,将来怕不是稳稳一个贵妃。这许廷辅是下贱的太监,我如何能去亲近他。讲到饰物,她带进宫来的原也不少,她只愿分送给同院的姊妹们,她自以为我长着这副容颜,许太监拿我选进宫去,皇帝看了欢喜,这一赏赐下来,也够他受用的了。两下里左了性子,尽是一年一年地空抛岁月;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叫这青春孤寂的少女,如何不要伤感?
  每伤心到极处,便有姊妹们来劝慰她说:“姊姊何必自苦,尽多的珠玉,拿几件去孝敬许爹爹,选进宫去,见了万岁,便不愁一世富贵了。”侯女听了,叹一口气说道:“妹子,听说汉昭君长着绝世容颜,也因奸臣毛延寿贪赃,她便甘心给画师在她画像脸上点一粒痣,不愿拿一千两黄金去孝敬奸贼。她虽一时被害,远嫁单于,后来琵琶青冢,却落得个万世流芳。到如今提起她来,人人怜惜,个个悲伤,毕竟不失为千古美人。妹纵说赶不上昭君那般美貌,若要俺拿珠玉去贿赂小??,将来得了富贵,也落了一个话柄,妹抵死也不愿做这事的!”那姊妹说道:“姊姊如此执拗,岂不辜负姊姊绝世容颜?”侯女拭着泪道:“妹自知一生命薄,便是见了天子,怕也得不到好处;只拼一死,叫千载后知道隋宫中有这样一个薄命人,大家起一个怜惜之念,俺便是做鬼也值得的!”她说着,又止不住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那姊妹知道劝她不过来,便也听她伤心去。
  到最后,侯女打听得那许太监又选了百十个宫女送进西苑去,自己依然落选;她这一番实实忍耐不住了,大哭了一场,说道:“妾此身终不能见君王了!若要得君王一顾,除非在妾死后。
  ”她打定了主意,茶饭也不吃,在镜台前打扮得齐齐整整。又把平日自己做的感怀诗,写在一副玉版笺上,装一个小锦囊中,挂在自己左臂上。余剩的诗稿,拿来一把火烧了。孤孤凄凄地在院子四下里走一会,呜呜咽咽地倚着栏杆哭了一会。挨到晚上,待陪伴她的宫人去安睡了,她便掩上宫门,悄悄地跪在当地,拜罢圣恩,拿出一幅白绫来,就低梁上自己吊死。待到宫人发觉,慌忙救时,早已玉殒香消。大家痛哭了一场,不敢隐瞒,挨到第二日天明,齐来报与萧后。萧后便差宫人到后宫去查看,宫人在侯女左臂上解下一个锦囊来,呈与萧后。萧后打开看,见是几首诗句,便吩咐转呈与炀帝。
  这日炀帝正在宝林院和沙夫人闲谈解闷,炀帝自己夸说:是一个多情天子,虽有两京十六院无数粉黛,朕却一般恩宠,从不曾冷落了一个人。因此朕所到之处,总是欢欢笑笑,从不曾见有一个愁眉泪眼的。在宫中正说得畅快,忽见萧后打发宫人送上侯女的锦囊来,炀帝打开看时,见一幅精绝的玉版乌丝笺,齐齐整整写着几首诗句。第一首是《梅花》诗,道:砌雪无消日,卷帘时自颦。
  庭竹对我有怜意,见露枝头一点春。
  香清寒艳好,谁惜是天真?
  玉梅谢后和阳至,散与群芳自在春。
  炀帝把这首诗读了又读,赞道:“好有身分的诗儿!”再看第二首,是《妆成》,道:妆成多自惜,梦好却成悲;不及杨花意,春来到处飞。
  又《自感》三首道:庭绝玉辇迹,芳草渐成窠;隐隐闻萧鼓,君恩何处多?
  欲泣不成泪,悲来强自歌,庭花方熳烂,无计奈春啊!
  春阴正无际,独步意如何?
  不及闲花草,翻承雨露多。
  炀帝一边读着,连连跌足说道:“如此才华,是朕冷落了她了!”再看后面是一首《自伤》长诗道:初入承明殿,深深报未央;长门七八载,无复见君王。
  春寒入骨情,独卧愁空房;飒履步庭下,幽怀空感伤!
  平日新爱惜,自恃料非常;色美反成弃,命薄何可量?
  君恩实疏远,妾意待彷徨;家岂无骨肉,偏亲老北堂。
  此身无羽翼,何计出高墙?
  性命诚所重,弃割良可伤!
  悬帛朱梁上,肝肠如沸汤;引领又自惜,有若丝牵肠!
  毅然就死地,从此归冥乡!
  炀帝读到未后几句,也忍不住流下泪来,说道:“这样一个美人儿,怎么不使朕见一面儿,便白白地死了?真令朕追悔莫及!”说着!瞥眼见纸尾上又有一首诗儿,题目写着《遣意》两字,诗道:“秘洞扃仙草,幽窗锁玉人;毛君真可戮,不肯写昭君!”
  炀帝不觉拍案大怒道:“谁是毛延寿?却枉杀了朕的昭君!”沙夫人忙劝说道:“陛下息怒,想这侯家女儿,愿是平常姿色,所以许廷辅不曾选进宫来;这痴女子却妄想陛下雨露之恩,所以弄出这人命。”炀帝听说提起许廷辅,恍然大司,说道:“一定是这厮从中作弊!逼死了朕的美人!”当下便一迭连传唤许太监。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谈天文袁紫烟得宠贴人情大姨娘多情
  炀帝读侯女的诗,读到“毛君真可戮,不肯写昭君”两句,便知道许太监从中作弊,埋没美人。不觉大怒,一迭连声地传唤许廷辅前来查问。这许廷辅,原是炀帝重用的太监;历来挑选美女,都是他一人经手。在宫中的威权很大,便是这十六院夫人,也是他手里选进来的;大家想起日前的宠幸,全是当日许太监挑选之德,岂有不帮助他之理?当时沙夫人便劝谏着炀帝说道:“也许那侯家女儿,本没有什么姿色;是她心存非份之想,枉自送了一条性命,这也不能专怪许太监的。”一句话却提醒了炀帝,便亲自起驾,亲临后宫去察看侯女的尸身,究竟是否美貌,再定许太监的罪。
  这个消息传在许廷辅耳朵里,吓得他心惊肉跳,便和手下的小太监商量。那小太监便出了一个主意,说:“不如趁现在皇上不曾见过尸身以前,悄悄地去把那侯女的脸面毁坏了,皇上看不出美丑来,便也没事了。”许太监连说:“妙计!”便立即打发一个小太监去毁坏侯女的尸身。
  谁知炀帝去得很快,待小太监到后宫一看,那一簇宫女,已经围定了炀帝。炀帝在便殿上坐着,吩咐太监们把侯女的尸身,上下解尽衣服,用香汤沐浴。宫女又替尸身梳一个垂云髻儿,抬上殿来。炀帝见一身玉雪也似的肌肤,先已伤了心;待到跟前看时,见她樱唇凝笑,柳眉侵鬓,竟是一个绝色的佳人。
  浑身莹洁滑腻,胸前一对乳峰,肥满高耸,真似新剥的鸡头肉;处女身体,叫人一见魂销。再看那粉颈上一抹伤痕,炀帝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走近尸身去,伸手抚摸那伤痕。才说得一句:“是朕辜负美人了!”便撑不住放声大哭起来。一霎时合殿的宫女侍卫,都跟着大哭。炀帝一面哭着,一面对尸身诉说道:“朕一生爱才慕色,独辜负你这美人。美人长成这般才色,咫尺之间,却不能与朕相遇。算来也不是朕辜负了美人,原是美人生成薄命;美人原不薄命,却又是朕生来缘悭。美人在九泉之下,千万不要怨朕无情;朕和美人生前虽不能同衾共枕,如今美人既为朕自尽,朕便封你做一位夫人,也如了美人生前的心愿,安了美人死后的幽魂。”炀帝一边抚摸着尸身,一边诉说着。哭一阵,说一阵,哭个不了,说个不了。左右侍从看了,人人酸心,个个垂泪。
  看看炀帝伤心没了,无法劝住,只得悄悄地去把萧后请来。
  萧后把炀帝扶进后殿去,拿好言劝慰。又说:“死者不能复生,愿陛下保重龙体;倘然陛下哭出病来,便是死去的美人心中也不安的。”炀帝慢慢地止了伤心,便传旨出去,用夫人的礼节收敛侯女,从此宫中称侯女便称侯夫人。又吩咐把侯夫人的诗句,谱入乐器,叫宫女歌唱着;又因侯夫人的性命全是许廷辅埋没美貌,害她抱怨自尽,便传旨把许廷辅打入刑部大牢,着刑部堂官严刑拷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