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三藏西游厄释传

  唬得这六个贼囚各散逃走,被他拽开步,团团赶上,一个个尽皆打死。剥了他的衣服,夺了他的盘缠,笑吟吟走将来道:“师父请行,那贼已被老孙剿了。”三藏道:“你纵有手段,只可退他去便了,怎么就都打死?如何做得和尚?”悟空道:“师父,我若不打死他,他却要打死你。”三藏道:“我这出家人,只是一身,宁吾身死,则六贼安存;若只杀贼除贼,不觉贼自身生。你却如何杀人,除贼!”行者道:“不瞒师父说,我老孙五百年前,据花果山称王为怪的时节,也不知打死多少人哩。”三藏道:“只因你欺天诳上,才受这五百年前之难。今既入了沙门,当尊佛法才是,只似当时行凶,一味伤生,去不得西天,做不得和尚!”
  原来懵猴子一生受不得人气,他见三藏只管绪绪叨叨,按不住心头火发道:“你既是这等说,我做不得和尚,上不得西天,不必恁(原作“任”)般絮(原作“绪”)聒我,我回去便了!”那三藏却不曾答应,他就使一个性子,将身一耸,说一声“老孙去也!”三藏急抬头,早已不见。只闻得呼的一声,回东而去。又看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害人人害祸先招,祸福灾殃你怎逃。
  只想百年长富贵,谁知今日受艰劳。 
  观音显圣赐紧箍 
  却说唐僧见行者去了,撇得三藏孤苦零零,点头自吧,悲怨不已。三藏道:“这厮这等不受教诲,我只说他几句,他怎么就无形无影,怎的径回去了。罢!罢!罢!”只得收拾行李,捎(原作“稍”)在马上,也不骑马(原作“谙骂”),一手柱着锡杖,一手揪着缰绳,凄凄凉凉,往西前进。
  行不多时,只见山路前面,有一个年高的老母,捧一件绵衣,绵衣上有一顶花帽。三藏见他来得至近,慌忙牵马,立于路侧让行。那老母问道:“你是那里来的长老,孤孤凄凄独行于此?”三藏道:“乃东土大唐太宗皇帝,贫僧奉圣旨,往西天拜活佛求取真经。”老母道:“西方佛乃大雷音寺天竺国界,此去有十万八千里路。你这等单人独马,又无个伴侣,又无个徒弟,你如何去得!”三藏道:“弟子日前收得一个徒弟,他性泼凶顽,是我说了他几句,他不受教,径然去了。”老母道:“我有这一领绵布直裰,一顶嵌金花帽,原是我儿子用的。他只做了三日和尚,不幸命短,身已死去,我只得痛哭一场。我今别了他师父,将这两件衣帽拿来做个忆念。长老呵,你既有徒弟,我把这衣帽送了你罢。”三藏道:“承老母盛赐,但只是我徒弟已走了,不敢领受。”老母道:“他那厢去了?”三藏道:“我听得呼的一声,他回东去了。”老母道:“东边不远,就是我家,想必往我家去了。我那里还有一篇咒儿,唤做‘定心真言’,又名做‘紧箍儿咒’。你可暗暗的念熟,牢记心头,再莫泄漏与人知道。我去赶上他,叫他还来送你,你却将此衣帽与他穿戴。他若不服你使唤,你就默念此咒,他再不敢行凶,亦再不敢去也。”
  三藏闻言,低头拜谢。那老母化一道金光,回东土而去。三藏情知是观音菩萨授此真言,急忙撮土焚香,望东恳恳礼拜。那三藏拜罢,收了衣帽,藏在包袱中间,却坐于路旁,诵习那定心真言。来回念了几遍,念得烂熟,牢记心胸不题。又听下回分说。
  隐隐菩萨相,堂堂观音容。
  残云薄雾里,行动见神通。 
  三藏授法降行者 
  却说那孙行者别了师父,一觔斗云,径转东洋大海。按住云头,分开水道,径至水晶宫前。早惊动龙王来迎接,接至宫里坐下,礼毕,龙王问道:“近闻得大圣难满,想必是重整仙山,复归古洞矣。”悟空道:“我也有此心性,只是又做了和尚了。”龙王道:“做甚和尚?”行者道:“我亏了南海菩萨劝善,教我正果,随东土唐僧,上西方拜佛,皈依沙门,又唤为行者了。”龙王道:“可贺!可贺!这才叫做改邪归正。既如此,怎么不西去,复东回何也?”行者笑道:“那是唐僧不识人性。有几个毛贼剪径,是我将他打死,那唐僧只管绪绪叨叨,说了我几句闲话儿。你想,老孙可是受他闲气的人?因此上我就撇了他,欲回本山,故此先来望你一望,求钟茶吃。”龙王即捧香茶来献。
  行者手拿茶杯,回头一看,见后壁上挂著一幅《圯桥进履》的画儿。行者道:“这是甚么景致?”龙王道:“大圣在先,此事在后,故你不认得。这叫做‘圯桥三进履’。此仙乃是黄石公,此子乃是汉世张良。石公坐在圯桥上,忽然失履于桥下,遂唤张良取来。此子即忙取来,跪献于前。如此三度,张良略无一毫倨傲怠慢之心。石公遂爱他勤谨,夜授天书,着他扶汉。后果然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太平后,弃职归山,从赤松子游,悟成仙道。大圣,你若不保唐僧,不尽勤劳,不受教诲,到底是个妖仙,休想得成正果。”悟空闻言,沉吟半晌不语。龙王道:“大圣自裁处,不可图(原作“因”)自在误了前程。”悟空道:“既如此,老孙还去保他便了。”龙急耸身,出了海藏,驾着云,别了龙王。
  正走间,却遇着南海菩萨。那菩萨道:“孙悟空,你怎么不受教诲,不保唐僧,却来此处何干?”慌得个行者在云端里施礼道:“荷蒙菩萨善言,果有唐僧揭了压帖,救了我命,跟他做了徒弟。他却怪我凶顽,我才闪他一闪,如今就去保。”菩萨道:“赶早去,莫错过了念头。”言罢,各自回去。
  这行者,须臾间看见唐僧在路旁闷坐。他上前道:“师父!怎么不走路?还在此做甚么?”三藏道:“你往那里去来?教我只管在此等你。”行者道:“我往东洋大海老龙王家讨茶吃。”三藏道:“我略略的言语重了些儿,你就怪我,使个性子丢(原作“去”)了我去。相你这有本事的,讨得茶吃;相我去不得的,只管在此忍饿,你也过意不去!”行者道:“师父,你若饿了,我便去与你化些斋饭来与你吃。”三藏道:“不用化斋。我那包袱里,还有些干粮,是刘太保母亲送的,你去拿钵盂寻些水,等我吃个。”
  行者就去解开包袱,只见包裹中间有几个粗面烧饼,拿出来递与师父吃。又见那光(原作“大”)艳艳的一领绵布直裰,一顶嵌金花帽,行者道:“这衣帽是唐王赐的?”三藏就顺口儿答应道:“是我小时穿戴的。”行者道:“好师父,把与我穿戴了罢。”三藏道:“只怕长短不一,你若穿得,就穿了罢。”
  行者遂遂将衣服穿上,把帽儿戴上。三藏见行者穿了衣,戴上帽子,却默默的念那《紧箍咒》一遍。行者叫道:“头疼!头疼!”那师父不住的又念几遍,把个行者疼得打滚,滚破了嵌金的纱帽。三藏又恐怕扯断金箍,住了口不念时,他就不疼了。伸手又去头上摸摸,似一条金线儿模样,紧紧的勒在上面,取不下,揪不断,已似生了根也。那行者就在耳里取出那金箍棒,插入箍里,往外乱捎。三藏又恐怕捎断了,口中又念起来,他依旧生疼,疼得他竖蜻蜓,翻觔斗,耳红面赤,眼瘴身麻。那师父见他这等,复住了口,他的头又不疼了。行者道:“我这头,原来是师父咒我的。”三藏道:“我念的是《紧箍经》,何曾咒你?”行者道:“你再念念看。”三藏道:“我就念与你听。”那行者又疼,只教:“莫念!莫念!念动我就疼了!这是怎么说?”三藏道:“你今番可听我教诲了?”行者道:“愿听师父教训。”
  那行者口里虽然答应,心上还怀不善,把那针儿幌一幌,碗来粗细,望(原作“那”)唐僧就欲下手。慌张了那长老,口中又念两三遍,这猴子跌倒在地,丢了铁棒,不能举手,只叫:“师父!我晓得了!再莫念!我问师父,你这法儿是谁教你的?”三藏道:“是适间一个老母传授我的。”行者大怒道:“这个老母,坐定是那个观世音!他怎么那等害我!等我上南海打他去!”三藏道:“此法既是他授与我,他必然先晓得了。你若寻他,他念起来,你却不是死了?”行者见说得有理,真个不敢动身,只得回心,跪下哀告道:“师父!这是他奈何我的法儿,教我随你西去。我也不去惹他,你也莫当常言,只管念诵。我愿保你,再无退悔之意了。”三藏道:“既如此,伏侍我上马去也。”行者方才死心塌地,抖搜精神,束一束绵布直裰,扣背马匹之上,收拾行李,奔西而(原作“两面”)进。又听下回分解。
  千回万转极跻攀,将谓青山尽此间。
  行到深山更深处,深山深处更深山。 
  蛇盘山诸神暗佑 
  却说行者伏侍唐僧西进,行经数日,正是那腊月寒天,朔风凛凛,滑冻凌凌;走(原作“丢”)的是些悬崖峭壁崎岖路,迭岭层峦险峻山。三藏在马上,遥闻唿喇喇水声聒耳,回头叫:“悟空,是那里水响?”行者道:“我认得,此处叫做蛇盘山鹰愁涧,想必是涧里水响。”说不(原作“下”)了,马到涧边,三藏勒缰观看,只见那涧中唿喇响了一声,钻出一条龙来,推波掀浪,撺在岩崖之上,就抢长老。慌得个行者丢(原作“去”)了行李,把师父抢下马来,回头便走。那条龙就赶不上,把他的白马连鞍辔一口吞下肚去,依然伏水潜踪。行者把师父送在那高阜上坐了,却来牵马挑担,止存得一担行李,不见了马匹。他将行李担送到师父面前道:“师父,那业龙却(原作“来”)也不见踪影,只是惊走我的马了。”三藏道:“徒弟呵,却怎生寻得马着么?”行者道:“放心,放心,等我去看来。”
  他打个唿哨,跳在空中,火眼金睛(原作“精”),用手搭着凉篷,四下里观看,更不见马的踪迹。按落云头报道:“师父,我们的马不见,是那龙吃了,四下里再也看不见。”三藏道:“既是他吃了,我如何前进!可怜啊!这万水千山,怎生走得,全靠此马。”泪如雨下。
  行者见他哭将起来,他那里忍得住,性子发将起来:“师父你且坐着!等老孙去寻着那厮,教他还我马匹便了。”三藏却才扯住道:“你那里去寻他?只怕他暗里撺将出来,却不又连我都害了?那时节人马两亡,怎生是好!”行者闻得这话,越加嗔怒,就叫喊如雷道:“你忒不济!不济!又要马骑,又不放我去,似这般看着行李,坐到老罢!”
  只听得空中有人言语,叫道:“孙大圣你莫恼,唐御弟休哭。我是观音菩萨差来的一路神祇,特来暗中保佑你取经者。”那长老闻言,慌忙礼拜。行者道:“你等是那几个?可报名来,我好点卯。”众神道:“我等是六丁六甲、五方揭谛(原作“帝”)、四值功曹、一十八位护驾伽蓝,各各轮流值日听候。”行者道:“今日先从谁起?”众揭谛道:“丁甲、功曹、伽蓝轮次。我五方揭谛,惟金头揭谛昼夜不离左右。”行者道:“既如此,不当值者且退,就留下六丁神将与日值使者,和那三界揭谛保守着我师父。等老孙(此原多衍“等老孙”三字)寻那涧中的业龙,教他还我马来。”众神遵令。三藏才放下心,坐在石崖之上。
  好猴王,束一束绵布直裰,撩起虎皮裙子,揝着金箍铁棒,抖擞精神,径临涧壑,半云半雾,在那水面上高叫道:“泼泥鳅,还我马来!还我马来!”
  日色波光万顷秋,唐僧大圣泛仙舟。
  自此西天取经后,更有何人到此游。 
  孙行者降伏火龙 
  却说那龙吃了三藏的白马,伏在那涧底中潜灵养性。只听得有人叫骂索马,他按不住心中火发,急纵身跃浪翻波(原作“性”),跳将上来道:“是那个敢在那里海口伤吾?”行者见了他,大咤一声“休走!”轮着棍,劈头就打。那条龙张牙舞爪来抓。他两个在涧边前这一场赌斗,果是骁雄,但见那:
  龙舒利爪,猴举金箍。那个须垂白玉线,这个眼幌赤金灯。那个须下明珠喷彩雾,这个(原作“言”)手中铁棒舞狂风。这个是迷爷娘的业子,这个是欺天将的妖精。他两个都因有难遭磨折,今要成功各显能。
  行者轮棒就打,两个斗敌多时,那龙力软觔麻,转身撺于水内。行者又使出翻江搅海的神通,把一条鹰愁清涧,搅似那九曲黄河。那业龙在跳出水来,两个又在崖下苦战。小龙委实难挡,他就变做水蛇,钻入草科中去了。行者拨草寻蛇,并无形影。行者(原作“三藏”)念声“唵”字咒语,当坊土地一齐头。行者道:“你鹰愁涧是那方来的怪龙?怎么抢了我师父白马?”二神道:“这涧中自来无邪,只是前年间,观音菩萨因为寻取经人,去救了一条玉龙,送他在此(原缺“此”),教他等候那取经人,不许为非作歹。今日怎么冲撞了大圣,寻他不见,这涧中有千万孔(原作“吼”)窍相通,想必他钻下去。要擒此物,只消请观世音来,自然伏降。”行者道:“若要去请菩萨,师父饥寒怎忍!”只听半空中有金头揭谛叫道:“小神去请菩萨来也。”
  那神驾云直至紫竹林中,具奏唐僧失马之故。那菩萨与揭谛不多时到(以下脱二页,据杨本补缀如下)
  蛇盘谷,却在那半空中留住祥云,只见孙行者正在涧边大骂。那揭谛按落云头,直至涧边,对行者道:“菩萨来也。”行者闻得,急纵云跳到空中,大叫道:“你这个七佛之师,慈悲的教主!你怎么把那有罪的孽龙,送在此处成精,教他吃了我师父的马匹?此又是纵放歹人为恶,大不善也!”菩萨道:“那条龙,是我亲奏玉帝,讨他在此,专等取经人做个脚力。你想那东土凡马,怎得到灵山佛地?须是这孽龙马,方才去得。”行者道:“那龙这般惧怕,潜躲不出,如之奈何?”菩萨叫揭谛:“你去涧中叫一声‘敖闰龙王玉龙三太子,你出来,有南海菩萨在此。’他就出来。”那揭谛果去涧边叫了两遍。小龙在水,变一人相,踏了云头,对菩萨礼拜道:“蒙活命,在此等久,更不闻取经人的音信。”菩萨指道:“这个就是取经人的大徒弟。”小龙说:“这是我的对头。他若说出半个‘经’字、‘唐’字!却也自然拱服。”菩萨把那小龙项下明珠摘了,将杨柳枝蘸出甘露,往他身上一拂,吹口仙气,喝“变!”那龙就变出原来的马匹。又分付:“功成之后,超越凡龙,还你金身。”菩萨教悟空:“领他去见三藏,我回海上去也。”行者才按落云头,带马来见三藏,道声:“师父,有马。这是涧里龙化做我们白马,鞍辔俱全。”三藏望空拜谢,行者收拾前行,径投大路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