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江雪

  一日天好,雪婆要回,小姐道:“再住一日,等地上干了好走。”雪婆道:“我已说向小姐道的,那江小官人别的时节,说明日就来寻我。连日大雨,今日初晴,他必然要到我家的,不可失约。”小姐点头。雪婆谢别了,又叫晓烟唤他转来,低低说道:“你若见了江家哥哥,不要说些什么,你后日千万就来,我在此望你。”雪婆道:“我都晓得了。小姐放心,我自然来的。”雪婆又去谢了夫人,夫人道:“你常来走走。”雪婆道:“自然,自然。”一径出门去了。
  不一时,走到氤氲殿前,只见江郎先已在她家门首等候。见了雪婆,满面春风,深深的作了一揖。雪婆道:“难得这般志诚的相公!我因天雨,住在吴衙数日,才别得小姐,不知小相公已先在此了。”江潮道:“我自别小姐之后,抱病数日,今日天晴,特来探望。到了氤氲大帝庙前借问,不想贴壁间就是。又见锁门在此,正在此没情没绪,不想婆婆正好归家。”雪婆道:“舍下并无别人,只有老身一个,日日在大人家走动,出门的日子多,在家的日子少,所以失迎了。”雪婆开门,让江潮里边坐了,说道:“方才吴小姐再三留住老身,老身因约了相公,道你今日必然来的,所以暂时放我回来一日,明日原要吴衙去的。”江潮欢喜,道:“婆婆,吴小姐可曾说着我的什么?”雪婆道,“小相公,你赏了我,我与你说。”江潮已备白银一锭,双手奉与雪婆,道:“先送些须,日后还要重谢。”雪婆接了,笑道:“老身取笑,难道真个要起来?”江生道:“不嫌微薄,望乞笑留,但求婆婆出力,我定当厚谢。婆婆且说吴小姐说我什么来?”雪婆道:“啊呀,吴小姐并不曾说着相公来。”江生道:“你方才说吴小姐说的话‘谢了我方肯说’。”雪婆道:“嗄,我倒忘了!小姐自别相公之后,把你所题诗笺细细玩味;说着了江家哥哥,他便低头不语,暗垂珠泪。”江潮听说,便泪下沾巾,道:“江潮有何好处,感承小姐如此注意?使我粉骨碎身亦难图报!莫非婆婆哄我?”雪婆道:“罪过!罪过!我就立誓与你听!”江潮道:“婆婆此言决非虚谬?”雪婆道:“你两人后日觌面便知。”江潮道:“只恐无此一日。”雪婆道:“只要相公心坚意笃,管取见面不难。”江潮道:“苟且之事我誓不欲为!承小姐一段真情,我怎敢玷污他的清白?若得成其姻契,百年偕老,吾之愿也;如止取一时之乐,苟且玷污,江潮宁可相思而死,决不为此败俗伤伦之事!”雪婆道:“相公这等好心,自然有好报的。前日老身说与小姐道:‘你与江小相公正是天生一对夫妻。若配得他,也不枉了小姐的才貌。’小姐凝思半晌,长叹一声,道,‘自古红颜薄命。我之此身,岂能自主?’说罢泪垂。后来挑他,再不回言了。这正是幽情千万缕,尽在不言中。”江潮道:“难得小姐如此相怜。我欲央媒去说,只恐他父亲不允。如何是好?”雪婆道:“府上门第不低,小相公又有这般美貌,青年入伴,吴老爷虽则专心择婿,似小相公这样一个女婿,世间绝少,也拣得中的了。况夫人是极听老身说话的。老身看来,这亲事十分内倒有八九分可成的。老身是怜你两人才貌相当,故此要竭力赞成好事,不是专为金银。若事成之后,你们厚谢我也应该。”江潮就要雪婆郊胰ィ敫改秆云渥鞣ブ拢┢诺溃骸罢

第七回 老夫人虚联姻契 小秀才实害相思

  何物最钟情?佳人与才子。
  千古有情人,尽解相思苦。
  且说雪婆自江家别后,明日即到吴衙。见了夫人笑容可掬,口称:“贺喜!贺喜!”夫人道:“老婆子,你且说何喜可贺?”雪婆道:“夫人老爷止生得一位如花似玉的小姐,今适有一位与小姐一般如花似玉的状元小官人来求婚,分明是夫人又生了一位状元小官人了。有些非常之喜,难道婆子敢不贺么?”夫人笑道:“这婆子又来痴了。我家小姐有许多王孙公子来求亲,老爷都未允他。难道许多大媒都不听他,偏听你这婆子的话?就敢如此夸谈。”婆子道:“夫人,我这婆子虽不像样,说话倒也中听哩。老爷若不拣女婿也罢了,若拣女婿,只恐倒不听那头戴四角的冠冕媒人,只喜欢我这裙布班毛的老婆子哩!”夫人道:“你且说是哪一家。”婆子道:“夫人,你若拣门楼,就是正宫、皇后,小姐也做得过,只恐夫人又嫌嫁得远了。若要近地,只在苏州府七县一州,少什么第一等的阁老人家般你?但是小官人没有十全的相貌才学中得老爷夫人意的。若只拣对头好,就是许多仕宦人家,十全才貌,少年进学,后来稳中魁元,也不□了。”夫人笑道:“这婆子好夸口!我家老爷说,小姐年十五岁,小官人也要十五岁的,大也只好大一岁,或者小一岁的,方才使得。只要相貌与小姐配得来,也不论进学不进学。若是小姐命好,自然做得夫人,如今哪里看得出?雪婆,你既说十全的相貌,可是十几岁了?”雪婆道:“只长小姐一岁,与小姐同拜的时节一样长短。一对好夫妻哩!”夫人道:“方才说起,怎就说同拜起来?”雪婆改口道:“我想,这头姻亲大分有成,自然有同拜之日的。”夫人道:“雪婆,你惯做媒人,今番不像。为何不见你说三代脚色,居住哪里?连姓名也没有,只管说虚空话儿。是什缘故?”雪婆道:“夫人,老身因见夫人喜欢的是大来头;如今这家三代读书,止有小小的纱帽,所以不敢就说。但这小官人确是举世无两的。”夫人道:“你道我家择婿,所以只说小官人才貌十分,还恐终是媒人常谈”。雪婆道:“夫人若不信,当面相一相就是了。”柳婆在旁听了半晌,插嘴道:“雪娘娘,你且说了姓名居址,若是纱帽人家,老爷回来自然认得。”雪婆不慌不忙、从从容容的说将出来道:“姓江,祖籍徽州府,今住苏州已有十数代了。那老相公号叫江启源,老娘娘是陆吏部的小姐。止生得一位小官人,名唤江潮,表字信生。真正是面如冠玉,肤似凝脂,说不尽他眉目清莹,道不出他仪容俊秀。夫人,你家小姐若不是这位小官人也配不来。”夫人喜欢起来,道:“是了,前日,我家老爷曾说,看送秀才,止有一个第十一名进学的,十分美丽,名唤江潮。老爷不胜欣羡。想就是他了。老爷曾觅他卷子看了,将文字也抄了回来。我见他十分有意。如今若果是此子,老爷自然允从。”雪婆闻言,欢喜道:“此乃是老身之幸了。”
  正说间,见小姐走出中堂,含着笑容。雪婆向前施礼,小姐微笑,不敢开口,夫人就留雪婆中堂酒饭,比了平日,多了几品嗄饭。夫人自己与他同坐,小姐自进绣房去了。雪婆开怀畅饮,夫人命非雾取大犀杯斟与婆子,婆子连饮三四觥,竟烂醉了,向夫人道:“夫人,你就是我的重生父母了。我如今借花献佛,就夫人的酒,敬夫人一杯。”自去斟了一大觥,福了十数福,敬与夫人。夫人道:“我是不会吃的,不消你劝。”雪婆道:“夫人不喜饮寂寞酒,老身幼时学得几支曲儿,如今还记得在此,待我唱来,与夫人侑酒。”原来雪婆年少时是一个半开门的窠妇,歌舞都是会的,只是老了,身体俍僵,声音还好,三杯落肚,老兴颇高,走出坐位来,一头舞,一头唱,真是好笑。唱道:
  
  镇日蜂狂蝶闹。恨飞花无主,一任飘摇。薄情偏是恁丰标,负心到此真难料。期他不至,香肌暗消。芳魂随梦,天涯路遥。何时说与伊知道。
  强笑人前堪丑。想冤家此际,何处闲游。东风无意送春愁。楚腰应是添消瘦。庸人俗子,推他反留。风流短命,思他不休。楚襄不上巫山岫。
  当日殷殷相许,对苍苍设誓,字字无虚。双鸳比翼效于飞,花枝偎傍成连理,谁愿一去,春归不归。伤心历载,愆期负期。镜中枉自倾城美。
  雪婆唱时,这些丫环妇人个个笑得嘴歪。那婆子一口气唱了三支《皂罗袍》,一交跌在地上,口里喃喃的要到小姐房中去。众丫环就扶他进去,拖的拖,拽的拽,扛进了小姐外房藤塌上睡了。
  小姐命晓烟扇了香茶,与她吃了两瓯。渐渐苏醒,夜膳也不要吃,直睡到明朝红日三竿。起来见了夫人,谢道:“昨日多承夫人厚意。老妇人因说亲合局,酒落快肠,吃得大醉,只恐言语之间搪突夫人,幸夫人恕罪。”夫人道:“这个何妨。”少顷,摆上早膳,雪婆酒也不要,连啜了六七碗茶,淘得一碗饭,向夫人道:“老身特为作伐而来。这江小相公,老爷也是慕他的,今既蒙夫人金诺,老妇人不识进退,今日正是黄道吉日,求夫人就写小姐贵庚,老妇人请了去罢。”夫人道:“这个怎么使得?就是老爷在家,也还要别选一日方好请小姐庚帖去。怎么说得忒容易了?”雪婆道:“惶愧!惶愧!是老身不是了,望夫人海涵。”夫人笑道:“哪个罪你?你今日去回复江宅,说这亲事吴老爷大分允从,只是如今京中去了,停日回来方好出庚帖。女婿既好,财礼是再不计论的。只是这句话复他便是。”雪婆唯唯应命。临起身时又到小姐房中去谢别,又附着小姐的耳朵说了两句知心的话,然后出门去了。有诗为证:
  
  玉人原要仗冰人,若没冰人两不亲。
  只为雪婆尘世少,至今春冢怨三春。
  且说陆氏吩咐雪婆往吴衙去求亲,心中忧虑,恐儿子成疾。黄昏江启源赴宴回家,将这段情由一一向他说了。江启源道:“前日我们两个同去决然不致如此!如今也既往不咎了。谅我家孩儿小小年纪,身材还像十三四岁的模样,晓得什的风情!只为烧香见吴家的小姐,有人牵引投机,故此有些牵挂。料然不到害相思的地位。如今去求亲,吴涵老不过要拣女婿,若见我家孩儿一表人材,早年进学,自然允从。然常言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设或不允,岂少名门淑女,对得我孩儿过的?速配与他,难道一定要吴小姐的?院君何必忧闷!”陆氏闻言,深以为是。谁知江潮在间壁窃听,听得说“吴家不允,另择名门”这几个字,心中愈增忧虑,一夜睡得不稳。天明便要走到雪婆家,谅他必然未回,只得在书馆中纳闷。谁知一班同进学的小朋友,闻得江潮有病,络绎不绝的来问候,江潮心里厌烦,又不好回他,只得勉强应接。有一个姓姬,名贤,字仲亲,年方十七,容貌妍美,文章流利,只是为人不十分端重。见江潮有恙,苦苦劝他出外闲游,又要拉了众朋友,各出分金二两,请一个有名的妓女,叫一只大游船往虎丘游玩遣病。江潮再三不允,他竟不听,自去拉朋友了。
  明早饭后,江潮正要私到雪婆家去,在门首一望,只见雪婆来了。江潮倒吃一惊。你道江潮为何着惊起来?他一来想忆太过,骤见只觉悚惶;二来恐亲事不允,喜惧之心一时交并,故尔吃惊。雪婆近前,叫声“小相公”,道了万福。江潮回转身来,问道:“雪娘娘,此事如何了?”雪婆道:“全是老身说得在行,夫人已允,只是吴老爷往北京去了,一待他回家,便出庚帖行礼。小相公,你早则喜也!”江潮一闻此言,心中甚喜;又恐吴老爷未能既归,却又乐极生忧起来。此乃江生自己心事,说不出口之事。
  且说雪婆,走进后堂,正值江启源与陆氏夫妻两个唧唧哝哝的说话。见了雪婆,大家立起身来,雪婆见礼而坐。茶罢,陆氏问道:“烦你到吴衙说的亲事,他们允否?”雪婆道:“起先甚是难开口,后来凭老身的舌锋说去,夫人甚是欢喜,也允从了;只是吴老爷京中去了,待他回来,方好去请庚帖到府上来。吴老夫人又说,送秀才这一日,吴老爷曾见过小相公来,说道只有他人物齐整,又去访问了小相公的名字,晓得县考取第一,提学取十一名进学,文章又好,日后必有大望。吴老爷正羡慕得紧,十分留意的。”江潮当下听说,甚是喜欢,江老夫妻也甚快然。即摆上茶点留婆子吃了。陆氏又送了他帕子两方,银簪一对。婆子一力担当,说道:“这媒人是我要独做的,若江相公又遣出别人来,又觉不妙了。”
  陆氏直送雪婆到大门口,叮嘱他道:“雪娘娘,你是常到吴衙去的,可再三撺掇撺掇,吴老爷虽不在家,不要冷落了事头,隔三五日到我家来一次,不怠慢你的。”雪婆道:“娘娘言重。老身时常到吴衙,自然说的,隔数日就来回复。吴老爷一归家,即请小姐庚帖来也。”雪婆走至巷口,谁知江信生已先在巷口等雪婆出来,随在他背后,到人静处扯他说话。雪婆道:“小相公,你随我来的么?我却不看见。”江信生道:“全赖婆婆致意小姐。我为了小姐废寝忘食,今虽有望,只恐吴老爷不能即归,其中又生他变,如何是好?”雪婆道:“小相公不必生疑,凡事有我在此,必无他变。吴老爷一归,你洞房有日了。”江潮欢喜,袖里取出金扇一柄,上有琥珀坠一枚,送与雪婆,雪婆袖了,说道:“多谢!多谢!我自然出力,何必许多厚赐。”江潮道:“后日就来。”再三叮嘱而别。正是:
  
  牛女多情怨亦多,相思无奈隔银河。
  虚言七夕能相会,只恐秋风又起波。

第八回 良友强为拉分 奸人遂致成仇

  良朋原要相规谏,不为嬉游图饮宴。纵然宴饮亦无伤,亵狎不恭谁责善。少年裘马人争美,逞技微歌真可愿。何须今日强成欢,个中匪类将成怨。
                   右调《玉楼春》
  话说江潮见雪婆已去,奔至家中,恰好昨日的姬仲亲在门首撞见,又拉了少年朋友四五人:一个年十九岁,叫做沈彬,字文全,现任吏部尚书的公子,为人慷慨仗义,极是有风力的;一个年十八岁,叫做李霄,字叔夜;一个年十七岁,叫做路玉贞,字润之;一个年二十岁,叫做丘上,字石公,就是那丘宜公先生的嫡弟。都是同进学的,年纪都长似江潮,江潮都要称他为兄。那丘石公尤其恶赖,倚着乃兄是江潮的有力先生,凡事要压他一分,又要啖他的东西。闻得众位各出分金二两,他却来做个分头,银子一厘也没有,只出两个肩头,扛着一张嘴,又且胡言乱道,一味油花,更贪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