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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西游记
看不见,摸不着,粗如绳,紧如索。可短复可长,能厚又能薄。今古有情人,谁不遭其缚?虽非蚕口出,缠绵蚕不若。虽非藕心生,比藕牵连恶。千里未为远,万里不为阔,一萦方寸中,要死不要活。洵为多欲媒,实是有情药,铁汉与木人,谅也难摆脱。请今细系你师兄,只怕光头也要落。”
猪一戒听了笑嘻嘻说道:“这丝儿既这样利害,我就拿去拴在那猴子颈上,但师父与禅杖也须放出,大家好到山前交割。”不老婆婆道:“这不打紧。”猪一戒讲定了,就拿着丝头忙忙走出山洞,回到山前。小行者迎着问道:“事情如何了?”猪一戒道:“事情倒俱说妥了,只是有一根细丝儿要把你拴在此处与他耍棒,不知你心下如何?”小行者道:“什么丝儿拴得我住?”猪一戒道:“这丝儿据他说起来甚是利害,只怕你没手段脱不去。”小行者道:“丝在哪里?可拿与我看看。”猪一戒因将丝头儿递与小行者。小行者接在手中,细细观看道:“我只道是织女的机丝、潘郎的鬓丝与五月五日的长命丝,谁知俱不是,却是这老婆子痴心妄想结成的情丝。这丝儿虽然利害,却只好缚束那些心慌意乱的少年,如何缚得我住?你只管应承他,哄了师父,远远的先去,我自有脱身之计赶来。”猪一戒听了欢喜,便将丝头儿理齐了,拴在小行者颈上叫沙弥牵着,又自挑了行李,牵了白马,同到山前,叫众兵将报与不老婆婆,叫他放出师父与禅杖来兑换。
婆婆闻报,带了一班女子来到山前,验明这一根情丝果然拴在小行者颈上,满心欢喜,叫人到大剥洞中取出唐长老来,又叫人拿了禅杖,同到山前。猪一戒看见,忙跑上前就要请回。不老婆婆拦住道:“且慢!待我将你师兄扯扯,看看他可受约束?”遂将丝头儿一收。小行者看见婆婆收丝,假意儿将身东一摇西一摆,与他扯曳,却不来挣断。扯曳半晌,却被这婆婆扯到面前。大喜道:“孙师已为情丝缚束,幸安心耍棒,慎毋再生他想。”小行者假不答应。猪一戒道:“师兄既为情丝缚定,已是婆婆的人了。又问他怎的?快打发我们去。”不老婆婆道:“既是这等说,你二人领了师父去吧。”猪一戒遂扶唐半偈上马,沙弥忙收了禅杖,挑起行李竟走。唐半偈不知就里,见小行者被一根丝儿缚束,还打帐要细问,猪一戒忙将龙马加上一鞭道:“师父,各自奔前程吧!不消问了。”又回头对小行者道:“我们去了,你可安心在此受用。我们求解回时,再来看你。”小行者也不答应。猪一戒又走到不老婆婆面前,悄悄分付道:“这猴子手脚活溜,须把丝头儿拿牢,莫要放松被他走了,却埋怨我不老实。”不老婆婆笑道:“既缚了我的情丝,任他活溜也脱不去,只管放心。”猪一戒道:“既是婆婆拿得稳,请了。”大踏步赶上唐长老,相逐着过山去了。正是:
身去心犹系,如何得道成?
不知心所系,都是路旁情。
不老婆婆见猪一戒、沙弥已奉着唐长老往西去了,小行者又被情丝系住,料不能脱,满心欢喜,将这情丝紧紧收拢,对小行者笑说道:“仙兄,你师父既已弃你去了,便当安心在此与我耍棒,不必更作求经假态。”小行者笑道:“哪个师父弃我去?哪个与你耍棒?你这老婆子不要做梦。”不老婆婆道:“唐长老已领了猪一戒、沙弥去了,不是弃你却是弃谁?你被情丝拴在此处,不与我耍棒却与谁耍?你想被那姓猪的长嘴和尚骗了。”小行者笑道:“我倒不被他骗,只怕你这老婆子倒被他骗了。”不老婆婆道:“他怎生骗我?”小行者道:“他说,这山方圆广阔,知你将师父藏在何处?欲待打死你又怕伤生,欲待拿住你又怕费工夫气力,又见你贪我要棒,故随机应变,假说留我与你耍棒,哄骗了师父与禅杖出来,安然西去,料你这个老婆子怎生留得我住!岂不是你被他骗了。”不老婆婆道:“既是骗我,你怎么不去,偏偏拴系在此做甚?”小行者道:“要去何难!但不忍辜负你一番仰慕之心,故假意留此奉承你一棒,以当作别。”不老婆婆笑道:“乖猴子不要油嘴!你若有本事摆脱得我的情丝,也不知几时去了,还肯在此留连?快快的捐起这些客话,与我同心合意的耍棒,也见得玉火钳、金箍棒,天生神物,原自有对。”小行者笑道:“痴婆子不要痴了!你那情丝只好系缚凡人,我一个太上无情之人,怎一例相看?”便取出金箍棒照头打来道:“你看这条棒,也不知打断了多少邪淫,可是甚有情之物?”不老婆婆看见,急用玉火钳招架时,那一条情丝早已扯得寸寸俱断矣!心下着忙道:“原来情丝真个系他不住,果被猪和尚骗了怎么了?”一时没法,只得死命将玉火钳来夹。争奈心里愈慌,手脚愈乱。小行者却看得分明,偏将铁棒或上或下,或前或后,只在他满身乱滚。不老婆婆此时情昏意乱,招架不来,满口只叫:“孙老爷,棒下容情!”小行者大笑道:“你如今才认得孙老爷!我孙老爷若不棒下容情,你这条老狗命不知几时断送了。”遂停住铁棒道:“论你这等无耻败坏山规,本该一顿棒捣死。但念你修炼辛勤,趁早改邪归正,不可再没廉耻。我一种天地真阳岂肯为败阴所剥?余你性命,我去也!”遂把铁棒拨开玉火钳,倒拖着棒,大踏步竟过山去。不老婆婆见那铁棒利害,几乎伤了性命,巴不得他丢手去了;及见他去了,铁棒倒拖,淫心未改,复赶上前,乘小行者不防备。一火钳紧紧将金箍棒夹住,死命不放。小行者回转头来大笑道:“好痴婆子!这样贪淫,真可谓除死方休。但我说过,不伤你性命,岂可失信!”便将铁棒往后一提,那婆子死命不放,连婆子都提近了几步,然后尽力摆了两摆,往前一送。那玉火钳夹不牢,连老婆子跌了一跤,直跌去有二、三丈远。小行者也不管他死活,竟笑嘻嘻过山去赶师父了。正是:
玉火衰残钳不住,金箍解脱棒无情。
不知此去又有何所遇,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恶妖精口中设城府 莽和尚腹内动干戈
诗曰:
千重云水万重山,南北东西道路宽,
浪迹浮踪何处觅?心头痛痒自相关。
又曰:
形骸授去偏无影,精爽通来若有形,
慢道昭昭还寂寂,须知赫赫在冥冥。
话说不老婆婆,被小行者推跌了一跤,急急爬将起来看时,小行者已提着铁棒过山去了,欲要去赶,又因被小行者铁棒搅得情昏意荡,玉火的钳口散漫,料赶上也夹他不住;欲待任他去了,心下却又割舍不得。乃长叹一声道:“我不老婆婆既得了此玉火钳,这孙小行者受仙传了此金箍铁棒,自然是天生一对,就该厮伴着朝夕聚首取乐才是,奈何彼此异心,各不相顾?他既携了金箍铁棒远上灵山,皈依佛法,却叫我这玉火钳何处生活?若再别寻枝叶,料无敌手,也终不免熬煎。罢罢罢!自古有情不如无情,多欲不如无欲,惺惺抱恨,不如漠漠无知;若使孤生不乐,要此长颜何用?不老何为?莫若将此灵明仍还了天地,倒得个干净。”大叫一声,提起玉火钳照着山石上摔得粉碎道:“玉火,玉火!我不老婆婆为你累了一生,今日销除了也。罢罢罢!天地间万无剥而不复之理,拼我不老婆婆填还了理数吧。”遂照着大剥山崖上一头触去,豁喇喇一声响亮,好象共工一般,连天柱都触倒了。小行者提着铁棒正往前赶,忽听得后面响声震天,急回头睁开火眼金睛一看,只见老婆婆撞倒在石崖之下,不知何故。复转身回来,近前细看。但见:
万片冰魂飞白雪,一头热血溅桃花。
小行者看得分明,方知是不老婆婆摔碎玉火钳,自触死在山崖之下,心下好生不忍。正打帐叫众兵将与他收尸埋葬,不料众兵将看见婆婆触死,小行者又来,大家无主,一霎时跑个精光。小行者没法,又打帐进山去叫人,才要进去,只见山中老老小小跑出无数女子来,走到不老婆婆身边,也不管婆婆死活,大家只将摔碎的玉火钳每人拾了两片,各各四散逃生去了。小行者看见,叹息道:“婆婆虽死,这玉火钳被众女子盗去,只怕又要遗害无穷了。”看见山中无人,只得念咒唤山神、土地将婆婆尸首埋了,然后纵云来赶师父。正是:
道中还有道,情外不无情。
小行者来赶师父。这唐半偈正勒马回头观望,忽见小行者赶到,满心欢喜问道:“徒弟呀,你来了么!亏你怎生得脱他的情丝?”小行者笑道:“他的情丝如何缚得我住?”猪一戒道:“就是情丝缚你不住,玉火钳也要将你夹住,怎肯轻易放你!莫非你弄法儿不干不净不明不白逃走了来?惹他赶将来,又要带累师父哩!”小行者笑道:“是哪样没用的夯货,被他将耳朵夹住,没奈何跪着赌咒,方能够与他讲得干干净净明明白白,不须逃走?我虽是逃走来的,却不消跪着人赌咒。”猪一戒羞得捂着嘴,不敢开口。唐半偈道:“履真呀,你不要理他,且说你怎生脱来?”小行者细说了一遍。唐半偈听了,叹息道:“人身难得,何贪欲熏心迷而不悟遂至于此?真可怜他!”小行者道:“此乃自作自受,不必怜也。但摔碎的玉火钳又被众女子窃往四方,恐传流后世又要造无边孽障,真可怜也!”师徒们又叹息了一回,方放马往西而行。正是:
世情偏不悟,佛眼甚分明,
不到身成佛,焉知世溺情。
唐半偈师徒们又平平安安行了千里程途。忽一日,行到一层高岭之上,往前一望,只见前面远远的有无数人家,也有城池,也有楼阁,也有树木,也有宝塔,十分繁盛。盲半偈道:“望那里面人家众多,莫非与灵山相近?”小行者道:“灵山佛地,祥云缥缈,瑞霭霏微,不似这等阴阴晦海,多分还不是。”沙弥道:“就不是灵山,你看楼台遍地,塔影凌空,必定也是个有名的所在。”猪一戒道:“一路来都是山林僻路,并无大户人家,这几日腹中半饥半饱,委实难支。前面如此热闹,就不是灵山,也定有大丛林,且去吃他一顿饱斋再处。”师徒们一面说一面走下岭来。又行了七、八里路,并不见有人家,唐长老疑惑道:“分明看见偌大城池;怎么不见?”沙弥道:“方才在岭上高,故此看见。如今下了岭来是在低处,故看不见。再走几里自然到了。”师徒们又行了七、八里也只不见,唐长老心下愈觉狐疑。小行者道:“师父不必狐疑,待我跳到空中看一看来回你。”唐半偈道:“你去看一看最妙,有人家,没人家,我们好放心前行。”小行者得了师命,就将身一纵,跳到半空,睁开火眼金睛往前一望,只见茫茫一片都是旷野,哪里有甚城池人家?心下诧讶道:“这地方又是个作怪的了。”正低着头思量,忽当面地上吐出一股白气来,一霎时就布有百里远近,白气中忽然又现出一座城池,无数人家,市井街道,宛然一个大都会。小行者看见大惊道:“这光景不祥,定是甚妖怪弄的玄虚?他三人莫要落了他的圈套才好。”急忙忙落在原处看时,唐长者与猪一戒、沙弥并那龙马、行李,俱不见踪影,连连跌脚道:“我就怕落他的圈套,今果被他骗去!却如何区处?”欲要也撞将进去,奈他是个虚气幻成的,怎生着脚?欲待不进去,又无处打听消息,只得又跳到空中,绕着那城池、楼阁查看踪迹,却又人烟凑集,与世间无异。正忍不住打帐落下去看看时,不期那城池、楼阁又渐渐消磨,仍是一片白地。要寻个人问,却又远近并无人家,只得念一声“唵”字真言,叫道:“山神、土地何在?”叫了几声,并不见有神出来。心下焦躁,取出金箍铁棒来攥在手中,大喝道:“什么大胆的毛神?怎敢不听我的使唤!”喝声未绝,只见西南角上,一个白须短老几拄着条拐杖,拐着脚飞一般跑将来,朝着小行者跪下道:“小神不知小圣到来,迎接来迟,万望恕罪。”小行者大怒道:“好毛神!你倚着那个妖怪的势儿,不服我使令?”土地道:“但是天上的仙佛就可役使天下的土神。小神多大的职位?怎敢不服小圣使令!”小行者道:“既服我使令,为何连呼两次方来?”土地道:“这地方广阔,一望无涯,又没有人家田舍,小神直住在西南上,离此甚远,故此来迟。”小行者道:“你既路远赶来,也还可恕。怎么山神并不见影?”土地道:“这地方周围数十里一片平洋,并无尺寸之山,从来没有山神,故无人迎接。”小行者道:“自从乾坤定位,便高者为山,深者为川,哪有个没山之理?”土地道:“小圣有所不知,这地方原不是天地自然生成的,都是人心造出来的一重孽海,是非冤孽,终日播弄波涛,世人一堕其中,便沉沦不出;后来我佛过此,怜念众生堕落,大发慈悲,遂将恒河沙填平了,故俱是一片平洋,没有高山。”小行者道:“自古有人斯人土,有土斯有财,既孽海填成平地,自当有人民居住,田地耕种,为何竟作一片荒郊旷野?”土地道:“当年地土初平时,人民田地原也十分茂盛,只因我佛填恒河沙中误带了许多雉种在内,不意年深月久,那雉种受了孽海的余戾,竟化成一片蜃气;那蜃气月久日深遂成了精灵,竟将这些人民、田舍都吞吸在肚中吃了,故此止存了一片平地。”小行者道:“那蜃气怎样吞吸人?”土地道:“那蜃气有时结作城池、市镇、人物、草木,与世间无二,人不知道,走了进去,便一口气吸入肚中去充饥了。”小行者听了大惊道:“据你这等说起来,我唐师父与猪、沙二弟,行李、白马,定是被他吞吃了。”本地道:“唐圣僧既有小圣护持,为何容他吞吃?”小行者道:“我因初来,不知地方深浅,跳在空中去观看,见他吐气甚凶,急急下来报知,他师徒三人已不知去向,岂不是被他吞吃?必然死了。”土地道:“若是这等,想来吞吃是有所不免,只怕还未必死。”小行者道:“既吞吃了,怎么不死?”土地道:“这蜃妖喉咙大,肚腹宽,吃在肚里的东西常整个月还是活的,小圣须急急去救,也还不妨。”小行者道:“他起初现出城池、市井,虽是虚气,也还就他虚气揣度,哪里是口,哪里是腹,也好设法去救取;如今一片平洋,连虚气也没了,叫我从哪里下手起?毕竟还是你土地在此为一方之神,知道他的来踪去迹,快快说来,免我动手。”土地道:“小圣差矣!土地,土地,只管地上的事情;他若有巢穴在我土地之上,将唐圣僧窝藏,我做土地的不报,便应受责罚。如今连这蜃妖也是有影无形的精怪,何况他弯弯曲曲的肚肠,知他放你师父在何处?怎生责罚起小神来!”小行者道:“既与你无干,饶你去吧。”那土地得放,就一闪不见了。小行者拿着条铁棒,在那一片白地上东边寻到西边,南头找到北头,虽远远看去象有一团黑气,及赶到面前那一团黑气又远远在别处去了,并无一毫踪影。自家孤孤凄凄,一时苦上心来,止不住痛哭起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