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红楼梦

  探春道:“他那兰哥儿还用得打么,记得他小时候放了学回来,到了上头请过安,吃了物事,叫他玩玩去,他只在院子里背着手踱来踱去,背些唐诗,真个大人一样的。惹得老爷在里面瞧见了,只管笑着点头,就去抱了进来,夸他,他跟着大嫂子回去,灯底下也爱写张仿纸儿,我时常也过去看见的。”
  宝钗道:“真个的,就是宝玉中举那年,宝玉那有性情做文章,倒是他拿了爷爷的家信来念与他听,彼此讲得高兴,方才做起文章来。爷儿两个大家用功中这个举。”
  探春道:“这也是大嫂子的根气好。”
  黛玉道:“而今呢说也无及了,我心里却另有个想头。为什么呢,珠大哥已经去世,上头只有宝玉、环儿这两个儿子。宝玉傻得什么似的,也无不过在我们队里闹闹便了,也闹不出别的事情。这环兄弟原并不是奸滑刁钻,皆因芸儿这个没料儿的勾引,闹出这些缘故。咱们而今回是回不得的,也只好戒忌着他罢了,不要再闹出别的事情来。”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劝着探春。黛玉也就回来了。黛玉却因探春口中无心的提起袭人进谗,王夫人误听撵人一节,忽然触起旧卷来。这林黛玉是第一个有心的人,旧恨上心,如何撂下。又遇袭人告假养病,想他好好换班出去,为什么病得这样快。又过了好几天袭人还不消假,就想出他许多不是来,也不说穿,只告诉蔡良家的道:“你不比袭人,没有什么护身符儿,不许无病告假。”吓得蔡良家的连忙寄信袭人,袭人益发急得要死。一日早晨,黛玉正在上头下来,走到议事处看帐目,忽然上头请去。原来贾政与冯紫英素日相好。冯紫英从前驮了好些玉器古董来卖,正值荣国府艰难的时候,彼此交易未成。而今见荣国府重新兴旺,又领了些古董客人到府里走动。贾政又却不得他的情。为什么呢?从前老国公在边疆立功的时节,失落了几件心爱的宝贝,一件是犀纹古定剑,剑把上镶有桂圆大的东珠,一件是红汉玉坂指,都镌有老国公的名号,真是先入手泽所贻。冯紫英也不知从哪里觅来送与贾政。贾政不好不收,还他银子也不知还他多少,他断不肯收,只得徇了交情,买他些古董玩器。他的第一件就是从前那一颗大母珠,玛瑙盘盛着,周围聚了一千颗小滚盘珠,实价三万银,原本可爱。其余贾政拣中的便是嗽金乌吐屑八两,风磨铜大小活字刻两副,赵飞燕菱花镜一面,天宝二年仿轩辕镜十二面,万年汉玉觚一只。宝玉拣中的便是《万岁通天帖》墨迹一部,李正臣壶中九华一座,几件西洋巧法钟表及零碎小玩意儿。冯紫英还再三请贾政父子多拣几件,贾政再三不肯了。算起来九折实兑已经要四万二千七百余银,故此请黛玉商议。黛玉退了金屑八两,就平去了七千二百。黛玉说:“其余物事通好。这母珠儿他们不知道养法,只要养得好,原会领了这些小珠,各自各长出些小珠儿。那活字版也好,也清楚得当,字画儿也考校,看来是通于《说文》的弄的,也好刻出好些秘本的书来。这两件原也长得利,其余物事留着玩玩便了。倘如一总是个呆货,认真咱们家白丢了银做个演子。”
  贾政夫妇也喜欢。王夫人笑道:“老爷,你瞧着大姑娘到处有个算儿。”贾政也笑着,宝玉也嘻嘻地笑。黛玉道:“你既爱那两样,你就抱了去吧。”宝玉得不得一声,就把法帖、巧山笑嘻嘻地抱往潇湘馆去了。惹得王夫人说道:“慢着些儿走,不要栽倒了。”
  贾政也道:“这个淘气的,谁还抢他的,也不叫丫头小子,掉了怎么好。”王夫人、黛玉一面叫人请李纨、宝钗、探春、平儿、史湘云、薛宝钗等来瞧物事,一面叫人预备着收拾安顿,吩咐帐房上了册子,编入号数。黛玉便道:“而今该应兑给他三万五千五百两漕平足纹。从来头没生尾巴先长,咱们这蔡良肯饶他这三百五十五两,我也扣了,自己赏自己的人,也等这姓冯的下处干净。但是这么算起来,他也不能沾什么大光。从前受他两件物事如何消释,咱们而今另外送他二千,消释那两件,也省得他再来拉扯,打什么抽丰。”把贾政、王夫人笑得了不得。贾政便说:“这么着更好。”
  黛玉就传紫鹃、晴雯上来,吩咐她两个,一个开发,一个伺候收拾。李纨等一群人也都上来。贾政便出去陪冯紫英吃饭了。那一大盘珍珠儿放在王夫人卧房外间炕桌上,晶莹耀眼,闪烁有光。薛宝琴先上去把一颗大母珠擎在掌中,再把玛瑙盘轻轻侧转,聚在一边,再慢慢的,将这一颗母珠轻轻地替另放在一边。也可怪得很,那一千颗小珠都就圆圆地滚过来,围着这一颗母珠,颤颤摇摇,抬到盘心里结成一颗大珠球,把这颗母朱儿擎在上面。活像果子的蒂儿,那光彩就十分射眼。王夫人说道:“这颗母珠会领了这些小珠子生出小珠,等生下来的时候,咱们再瞧。只要逐月间盘数,只除了一千零一粒,便是生出来的了。”
  史湘云笑道:“宝姐姐,你不要夸了,你会生出芝哥儿来,你瞧这个母珠,也就不让着你。”急得宝钗赶上去,把史湘云拧了一拧,惹得众人大笑。黛玉笑道:“咱们家芝哥儿,一万颗珠子比不上。这母珠儿怎么赶得上宝姐姐。”
  宝钗笑道:“林丫头,你是会说话了。咱们大家瞧着你,你将来不做母珠便了。”
  薛宝琴也笑着道:“林姐姐将来不养小珠,不过养一块小玉呢。”惹得黛玉眼圈儿红起来,望着三个人啐了一啐。众人无不大笑。平儿又去照那些古镜。那一面汉镜,通是青绿锈满,只露出几点子明光。那唐镜还亮,照着她觉得面上射一阵清气,心里头也觉得寒澄澄似的。都说道好镜,瞧他那单子上七折还九兑,也还贵得这样。正说着,只见睛雯上来回话,验了对牌。黛玉便叫将三万五千二百四十五两又二千两送交老爷,又将三百五十五两劈分两半,将一百七十七两五钱赏蔡良,余下按股赏众人讫。王夫人也叫紫鹃将物事归号讫。李纨等就跟了太太用饭。外面贾政陪冯紫英吃饭毕,就将银子交代。这冯紫英十分欢喜,千辞万谢而去。也请林良玉、姜景星买了好些。众人在王夫人房里吃了饭,黛玉重到议事处查点完毕,带了香雪回到潇湘馆来。当时无巧不成话,袭人因蔡良家的寄了信去,说林姑娘怪着装病,吓慌了,头也不及梳,略略地绰了几梳,赶进大观园去。心慌意乱,走到蜂腰桥又栽了一跤,栽得头发散乱,亏得叶妈扶起,略挽一挽,便奔潇湘馆来。一进门,宝玉瞧见,就拉她到黛玉房里瞧这壶中九华,讲些出处给她听。袭人那有心肠听他这些语言,一心只要去求告蔡良家的又怕黛玉过来撞着了,惹起疑心,口内不言,脸上就红红的。宝玉瞧她的光景,又疑她在家里与蒋玉函有什么了才上来,就不看巧山,反拉住她的手,笑嘻嘻的只管胡说八道。巧巧那蔡良家的又为着袭人进来了,要追她的东西,拉她说话,见她被宝玉粘住了,只在房门外站定,等她出来。谁知林黛玉悄然无声轻轻走进,蔡良家的先吓了一吓。黛玉只听见袭人在房里说道:“小祖宗,罢了,不要再闹了,饶了我吧。”
  黛玉赶一步走进去,只见宝玉还扭住袭人,袭人头发散乱。两个都吃了一惊,宝玉害着臊,便一直地走了出去。袭人只得迎上前,叫一声:“大姑娘。”黛玉一声儿不言语,就肝胆里一路火冒将上来。走到炕床边坐下,想起:“这些情状,还遮掩到哪里去,臊也忘了,廉耻也丢完了,好个蔡良家的还在门儿外替她巡风!”这黛玉也十分不留人脸,倒是将袭人教训一顿,或者叫蔡良家的隔壁骂一场,也罢了,再不然索性替宝玉闹一闹,也罢了。谁知黛玉性情古怪,也不叫袭人,而且不叫蔡良家的,倒反喝叫:“香雪、碧荷、素芳,立刻将我床上帐帷被褥全个儿撂到院子里去,换上干净的。”
  这三个敢不依,大家抱出抱进,抿着嘴望着袭人只管笑,把袭人冤屈得要死,臊也臊死了,也站不住,自得走到自己床上暗泣去了。又听得黛玉在房里说道:“快叫宝玉抬八轿到荣禧堂上,自己做小子,送他的结发人儿出去。”这蔡良家的连忙到房门边做手势,吓得袭人站也不敢站,挽挽头发,噙着泪,望家里去了。这里黛玉按定了,就细细地思量起来:“这个不害臊的,从前阴谋诡计,百般地把我同晴雯害得好,现今三姑娘还提起来,谁不知道!就是宝玉告诉我,头一个就是他引诱坏的,倒在太太面前说我同晴雯引诱他!提起往日,真个也气伤了心。老太太派你服侍宝玉,派你教他这一件事的吗?十几岁的孩子,你就放他不过。你便真个是妖精,真是狐狸,你倒说晴雯。你现世现报,前前后后见不得人。重新到我手里,我倒反宽待到你十二分,你也该存一点子顾忌。你是什么东西,再碰着宝玉,还饶得过他!就这个上,我也尽看得过。我原也很厌宝玉,谁又吃醋染酸!你明明有间房,有张床,终年在那里面。凭你爱怎么样总使得,就青白日在我这里闹起来,你当我什么人儿!宝玉这没料儿的算什么,你不勾他,他怎么闹你,好还假撇清说一个‘不要再闹了’,量你心里一心地要再闹。我若遂你的意,明日这会子回来才好,你可肯顾顾宝玉?不害臊的,我也瞧见你的心肝,你只拿住了我不肯担这个名儿,凭你怎样,我只好忍着是了,我尽着忍就是了。我瞧准了你,你还有什么脸儿跨进这里。你想再闹,你就快快地勾了宝玉,到你家里去,夫妻两个爱怎么样便怎么样,便丢了宝玉,我不能管你,也还有大似我的人儿要问问呢。”
  这黛玉真个气伤了心。那蔡良家的躲了一会子,倒替袭人抱屈,慢慢地走上来,要替她剖辩剖辩。谁知口也没开,先被黛玉喝一句:“好一个巡风的!”
  蔡良家的吓得慌忙退了下来,就往怡红院告诉紫鹃、晴雯,一面替袭人剖辩。这两个连忙过来,只见林黛玉眼睛红红的闷坐在那里。两个上去问,黛玉就从头到尾细细地告诉她两个人。紫鹃只说道:“丢人,丢人,臊死了。”
  那晴雯的嘴头子还了得,就狐狸妖精千般百样地骂将出来,还要到各处去告诉。倒是黛玉拉住了,说道:“她正要出我这个名儿,你这直性人儿,还去上她这个当。”
  晴雯只得站住,还不住口地尖利话儿。这潇湘馆里也就说了好几天。宝玉不敢来,也不敢往怡红院,只在宝钗那里躲着。细细地在宝钗面前替袭人剖辩。宝钗只冷笑,非但不信他,倒反笑道:“你要闹袭人什么地方不可,偏要拣中了这个地方”。只把宝玉气得乱跳。渐渐地丫头们都得知了,传到王夫人耳朵里。王夫人想道:“我一路下来,只说林姑娘大方,原来到这个上倒底不能放松,倒底年轻人儿。但则自己也要爱着些声名,不犯着闹得人家传遍了。袭人算什么,你自己可不损些名儿,地根儿宝玉这小子也糊涂死了,大白昼什么地方,把臊丢完了。”
  王夫人从此以后便察看黛玉的神色,心里头就有些不然起来。本来李宫裁说起,从前老太太庆赏中秋,曾在凸碧堂家宴赏月,在桂花林里叫芳官们吹笛,惹了一翻凄凉。而今咱们府里重新兴旺,赛过从前,偏要到这凸碧堂繁华热闹一番。又这几天月亮也很好,秋色也富丽。大家高兴,定要宴赏中秋,也还有七夕赢下的东道在那里,王夫人也早早依从。谁知黛玉这几天无精打彩的。自王夫人以下,大家打量着黛玉是个拿主的,她不高兴,一家也便败兴。偏这几夜云彩儿一丝也无,那秋月明起来,照得如同白昼。到得中秋佳节,一样也团圆瞧戏,一家子都不十分尽欢。可怜这袭人回到家中,气也气死,臊也臊死。亏了蔡良家的隐起黛玉错怪之情,只将环儿借当一节叫蔡良告诉蒋玉函,叫蒋玉函夫妻分上不要疑到别的内里,缘故实在清楚,快快将当物赎出,安慰了她。这蔡良便拉蒋玉函过来,细细地替袭人剖辩:“三爷这个人谁瞧得上,你嫂子是什么根基,蒋兄弟,你不要糊涂了。咱们女的从小儿说不来半个字假,所以上头信她。她同你嫂子又没有什么拉扯,为什么横身护呢辩呢。蒋兄弟,你往后自然明白,你且好好地劝你嫂子,这三二百银子,当真的三爷白使了你姓蒋的?你且清楚着要紧。”
  蒋玉函听了,回家来也似信不信的:“就算他同三爷没拉扯,这样手松也禁不起,且等他挫磨着些。”一面也来偎贴她,哄她,说:“现在打算银子,一有了银子就替你取出来,你放心。”袭人又恐怕蒋玉函势利,说出黛玉撵她的光景,上头一些脸儿也没有,益发被她看轻,为此也不便将黛玉的醋意儿说出,也只含糊答应了。这黛玉却是生性爱名,虽则因探春说起旧恨,触到袭人,又巧遇了袭人可疑的情景,不知不觉地发挥一番,却又拦住晴雯不许传到外面去,只说道外边通不知道。谁知道王夫人以下俱各晓得,就是丫头们聚起来也都当了一件真事,要便拿他做个笑话儿。有的说林姑娘的床帐儿本来好,有的说她原先也同宝二爷一铺的,有的说,蒋奶奶自己洗净了交还也好,有的说嫌痕迹讨厌换几幅儿,有的说你也好上去玩玩,有的说做了戏毯儿罢了,真个也说得好笑。只蔡良家的同袭人的丫头臻儿背地里骂这班人嚼舌。一日黛玉闲坐,只见王元家的笑嘻嘻走进来,叫了一声姑娘跪下去就磕头。慌得黛玉扶也扶不及,拉她起来叫赏她坐。这老人家很知规矩,如何敢坐。黛玉再三再四地说,自己也站着,这老人家方才讨一个垫子,谢了坐,坐下了。黛玉问她好,她也请了安,说道:“咱们当奴才的,生生世世叨了主子恩典。而今还承你老人家赏一个孙子媳妇,这个也感激不尽,又蒙老爷、姑娘赏了许多东西,真个的承受不起,咱们当奴才的有一句不知进退的话,只为的赖老太太说起来,知道姑娘应许了,佛脚儿肯踏到地上。所以咱们老大也妄想起来,说咱们自己的姑爷、姑娘也就想赏个脸儿,至于这里的太太、各位奶奶,心里头也想求一求,不知姑娘许不许。咱们男的只说凭着咱们的心儿禀一禀,要求你老人家赏赏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