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红楼梦

  宝玉摸不着,听见问了,就跪奏了一个“是“。又赏他坐了,也将这图赏给他瞧。又说:“这丹青秀润,很有古人的法度儿。”
  宝玉看了题的款,也不知什么缘故惜春就改做仲春。宝玉仍旧将大观园的图卷送上去。便命他回去。宝玉谢了恩,回来见了贾政、王夫人等,也请贾赦过来。告诉大家为史湘云题这个款儿题得诧异,恐怕惜春要选入宫闱。正在徊徨,便有中使到了。贾政、贾赦即忙摆着香案接旨,方知画大观园图的贾政之次女贾仲春,选入凤藻宫供职。贾政等跪送了天使,就了不得忙起来。这些送贺的,更不必说。到了司礼监择吉、行聘之后,益发日夜忙碌。那边尤氏平日与姑娘不十分投合,一闻得了旨意,连忙过来要见一面。谁知朝庭的规矩森严,一宣了旨,便有内宫过来侍候,连史湘云也搬到黛玉处歇下,直等仲妃入宫之后方得搬回。宝玉也只住在宝钗那边。王夫人也只许早晨进去请一个安就出来了。这贾仲春即贾惜春虽则一意修行,今有君命,如何敢违,又且梦中见过元妃将册子赐观、冠服授受,史湘云又三番几次指示先机,自然没法的了。
  到了入宫这日,说不尽的恩荣富贵。贾政便吩咐合家两府都称仲妃。这仲妃为人一切都像元妃,更还谦和节俭,诗礼之外,又善丹青,十分称旨,就袭了元妃封号,也晋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贾政以下俱各大喜,祭各家庙,开设贺宴,十分地繁华热闹。贾政便会齐了两府内兄弟子侄及林、姜至亲,合着内眷们,摆了家宴。苦口地说着天恩祖德,大家将忠孝两字,彼此警戒一番。自贾赦以下,无不志诚悦服。
  隔了数日,仲妃就叫内宫出来传谕,道:“咱们家天恩祖德上到这个分儿,盛也盛极了,只有‘小心赤心’四字吩咐一家子,我今有五条规矩,发交下来,大家遵着。第一,我这里勤俭节省,用不着一些家里头的物事,厘毫丝忽不许进一点子物事儿。违了我的言语进上来,我立刻奏闻请旨治罪。第二,林嫂子治家甚严,一家子遵她的约束,事事往朴实节省上去,不许一点浮会,园亭也尽够了,不得再兴土木之功。第三,一家子不用望我的赏赐,我这里赏赐物事很多,时节存余,我总要奏缴上去。第四,一家子居官清廉,存心忠厚,无日无夜地积德行善,只想着从前老太太的为人,长久地保着天恩祖德,我就不能见个面也放了心。第五是史湘云封为灵妙真人,一家子恭敬伺候,发下一幅史真人的真容,有我侍立的像在上面,就供在栊翠庵的堂上。”
  贾政就跪着执笔记了。送过天使,叫黛玉恭恭敬敬楷书腾书,装裱好了,挂在荣禧堂中,遇着朔望也焚香拜读。贾政知道仲妃赏识黛玉,心里又服她的才,往后遇着难处的事,也同黛玉商议。黛玉只是见性很快,一见便望见了水底似的,将一定的道理冲口就说出来。贾政只是叹服。还告诉林良玉说:“你们这一个令妹,怎么样做了一个女孩儿,若做了个男子汉,真个经天纬地的,咱们老头子,赶不上罢了。只怕连你们统不如她。我只望着,她替我生下一个好孙儿,咱们这府里敢则还撑起来呢。”
  良玉也点头说道:“本来舅舅的恩典,疼她得很。论起她的聪明儿,实在也少呢,外甥们背后统也服的她。她那个见性还了得,不要说寻常的事情处分地二十分妥当,她只一口儿说出来,就便同她议论些朝政民情,也亮得紧。她那个记性儿也好,不拘什么,见过了就不忘记,实在的没有人赶上她。”
  贾政听了,也只有点头的分儿。还有贾琏跟上说:“就仲妃进宫一节,各色各样没有个旧帐,表妹只一晚上的算记,到了后来没有遗漏了一点,也不用我补出一半句的话儿。不知道的说是咱们家出过一位姑娘,诸事有个旧规矩。知道的便晓得从前这位姑娘是在宫里册封的,而今这一位是召进去的。不是表妹一个拿主,这个大事怎么就办得过来。”
  贾政道:“真个呢,不是你说,我倒反没有想着呢。我只外面接应,也忘记了一件件地妥当,也没有管事的尽着上来回话。办了这么一件天大的事情,这府里倒也清清闲闲,像没有事情的,可不真个的难为了她,她见了我,也从没有露出一点子的办事形状,这还有什么说的。只是宝玉这个没料的,天天跟着一块,学也学一点子。你们瞧他,还是那么傻,这就怎么好。”
  良玉笑道:“他的福分儿很大呢。祖宗时谁巴急到赐坐来,偏是他有这个圣眷,连而今的娘娘也是他奏对起来,才有这个旨意。咱们谁还赶得上他?舅舅也不要说他傻了。”
  说得贾政笑起来。贾政道:“他这个孩子,懂得什么,我正愁他为了这些上心肥眼大地尽着摇摆,狂得没影儿起来。你们知道我年纪也上了,精神也差了,天天同这些司官们书办们闹,要不留心,他们就闹一闹鬼儿,也还有自己问的堂事,哪里有工夫管这小子。就便空闲了喝他几句,他一定是个耳边风。你们做哥哥的,严严地替我教训他,瞧见他有什么不好,箭直地回我,狠狠地打他,这才好呢。”
  林良玉、贾琏尽晓得贾政性情古方,只得答应连声。贾政道:“明日衙门里倒有几件事不放心,要自己问问才好开发,我今日也要早睡了。”
  林良玉、贾琏也就走开。不知贾政到衙门里办的什么事情,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林绛珠乞巧夺天工 史湘云迷藏露仙迹
  话说贾政因同衙门堂官两人告假,又有几人出差,不能推辞,一早就到衙门,却有几桩事情到刑部里候审。贾政不放心单叫司官问,便选了两位能事的司官跟着自己一同问供。先叫司官们审过,遇有问不中肯的,自己也问几句儿,就开发了几件。又带上数起,一起是民人倪二赌博赢了流丐张华,张华身边有银,上前抢夺,彼此扭夺之间,张华跌毙,被张华的母舅访明了同赌的一干人,跟查明白,告发到官。贾政问定了误杀,倪二便钉了拷扭,押下去。一起犯官,是李御史弹劾平安州,一面弹劾,一面得了他的货贿,许他料理复官。后来平安州不能复官,经手的家人呈告出来。贾政恐怕委屈了李御史,细细审出中间过手的,却是李御史的家人谎骗,就将家人从重治罪,李御史只拟一个烟瘴充军。又一起是放帐的西客聚赌,被兵马司拿住,西客倒反殴差,不肯到案。贾政也恐差役滋扰,细细地问他,就点起名来:王公茂、孙茂源、叶隆昌、王大有,原差王胜、李得功,问他们为什么结赌、殴差。才晓得他们因为有两位部员老爷放了外任,要想放一个对扣转票的狠帐,故此先托人去勾了他的亲友来赌,访问这个出京的官儿有老亲没有,身上有别帐没有,就便许他们的抽头。那些中间人,嫌他太狠了,这班西客就拿出旧帐来给他们瞧,说是哪一省哪一位统是这样的。正在看着,就被差役进来连赌具抢在手里,以致殴差。贾政本来很恼这班人,又看了这本帐,有多少京官外官,通被他们盘剥得可怜见的,就大怒起来,各人重处了十板,追出各契,光着身递解回原籍去,将契上的本银三百余万,写字与各人约定,一年内,将原借本银送齐到京,造一所日下通济会馆,凡是京员出身,赴外省之任统给盘缠,此项银两发交前门外各银楼存息,京官有借贷的,只交六厘的息金,如归不起,中人代归,就有外官出不得京的,也照着借给他。满京城见贾政办此一事,无不称快,外省也尽传扬。那王公茂等四人带了一身棒疮回到山、陕去,也实在的一场春梦,只有赤脚雇工而已。贾政回来,把这一件得意告诉林良玉、曹雪芹说:“这班放帐的西人实在可恨,放了帐祖宗似的同着走,监着坐。人家到任,也就无般百样地闹到人家,动不动还要告张状儿,实在可恨。今日的办法,也算惩一儆百了。”
  曹雪芹道:“尤妙在这个日下通济会馆,只是主持他也难。”
  贾政道:“我只合着六部堂官,一部管二月便了。”
  曹雪芹也说:“很好,这么样将来出京的官儿,省了多少磨折。”
  贾政生性公正,又是遇事十分用心,真个的声名日起,彻于九重。这圣神之朝,做臣下的尽了一长,传达天听,不比那前代标榜习气,要待科道交章论起来。贾政这样居官,就一岁九迁,朝野也都推服,反为他是个椒房之戚,升转倒觉得迟了些似的。贾政心里头刻刻临深履薄,总说过分了,恐怕福薄的人儿承载不起。又说,自己还荫着祖宗的好处,到了自己身上,到底积了什么功行,可以留与子孙。俗语说得好:“上等的吃祖宗饭,中等的吃本身饭,下等连子孙饭也一个人吃完,我而今自己也不知吃哪一宗呢。”
  众人见他这个光景,谁不敬爱他。且说贾宝玉因仲妃之故,住在宝钗房中,玩得了不得,宝钗也很厌烦。宝玉又将小哥儿玩儿,玩得不知轻重的。宝钗尽着推他往黛玉处,黛玉又撵了出来,只得赖在紫鹃房里过了几夜,仍旧要到宝钗房中来。宝钗再三推他,宝玉只说林妹妹撵得慌。宝钗笑道:“罢了,我送你去就是了。”
  宝钗同宝玉净了浴,就一同的走到潇湘馆来。黛玉却往栊翠庵去了。宝钗就同宝玉走进黛玉房来,替宝玉脱了衣,藏过鞋袜儿,教他上了床。躲在竹夫人背后,用纱被儿遮着,悄悄地下了帐子,放了压帐竿儿,照着原先一样的,叫丫头们不许说出来,就抿着嘴笑回去了。又走过来隔着窗笑着告诉宝玉道:“宝兄弟,我明日一早晨来瞧你们。”宝玉道:“是的了,宝姐姐你好好地回去吧。”宝钗回去,笑着告诉莺儿,便道:“林姑娘也推得干净,把宝二爷撵得慌,你想想今日晚上,不知宝玉要闹到什么分儿。”莺儿笑道:“咱们且清净几天,林姑娘今日晚上也够她闹的了。”
  到次日早晨,宝钗果真的过去,带着笑,摇着手,不许人通知,只在窗儿外听着他们。只听见他们两个说话,像是起来了。宝玉道:“妹妹,你到底要告诉人,我们从小儿那么样好,谁也赶不上咱们,怎么样你回转过来不理我?罢了,恨是该恨的了,怎么听见我死去了也不肯转一个念儿,咱们拿个良心出来,你自己总要实实在在地告诉我。”黛玉总不则一声,宝玉就去拉扯她。黛玉就恨起来道:“我的祖宗,而今是凭你怎么样的了。晚上那么样闹人家,这会子早阴凉,饶着我罢了,还要闹。”
  宝玉道:“可怜见的,谁这会子再来闹你。你只要说我死了你怎么不动一个念儿。你不说我只攥着你这个手断不放。”黛玉就发起恨声来道:“祖宗,我告诉你,我坐的功夫儿原不小,已经通过了三个关,差不多成上来了,前世欠了你的债,拖我下了这个苦海子,你还问呢。你往后同宝姐姐闹去吧。”
  宝玉道:“罢了,你而今心上到底可还有我这个人儿?”黛玉只鼻孔里笑一笑,不言语。宝玉尽着问,黛玉笑道:“什么而今不而今,算心上有你便怎么样。我告诉你,我恨不能心上丢完你,寻我的旧功夫做去呢。”
  宝玉道:“好妹妹,你再也不要糊涂了。我从前因为别了你,妄想成佛作祖,真个要做和尚,几乎送了性命,才晓得这些异端邪说,到头没有着实的下落。你想那些三乘佛经,总说的一个空字,这便是如来佛教人的真言,说是一个空,叫人走实路的意思。我而今同你在一块,我就是真仙人登仙界了。不要说现在的富贵尽着咱们快活,就往村野里去,再则往深山远水的地方去,同你挑个菜儿,打个鱼儿,倒也百分地快活不过。我还有一句话,一个字,只讲一个情字。我生也为的你,死也为的你,就想上天也为的你。你也是生也为的我,死也为的我,单则想了个仙人儿做就要丢下我,你到底丢得下丢不下?劝你从今以后除了我一概儿统不问吧。四妹妹也立志坚得很,而今也跟上了大姐姐,好一个仙人儿,难道不算得一个仙人?”
  宝钗只管听,只管笑着点头儿,听到此处,忍不住笑出来。黛玉笑道:“不好了,亏我没有说什么,宝丫头做了个沿壁虫了。宝丫头怎么鬼张鬼智地不走进来?”宝钗笑着进来道:“林丫头你没有说什么,不过自己招认着而今是凭宝玉怎么样的了。”黛玉就赶上去要拧她。急得宝玉连忙横在中间解劝开了。黛玉笑道:“宝姐姐,你是个道学先生,动不动要说孔圣人的,怎么样忘记了《礼记》上的‘将上堂,声必扬’呢?”宝钗笑道:“可知道‘内言不出于阃’,这阃以内的人原是大家听得的,你只不要说出个听不得的话儿。”
  黛玉面上通红了,臊得了不得,就使劲儿啐她一啐。宝钗恐怕她猴急起来。就笑道:“好妹妹,咱们不要闹了,有理不打上门客,咱们且讨个凉茶儿。”
  黛玉道:“宝姐姐,咱们倒也要讲个明白,你那里就算有了孩子,怕的他闹,这么个天气,咱们就不是个人儿,怎么样趁我不在家,哄着宝玉人不知鬼不觉地藏在我床上,现在有他三位姑娘们倒不去招他,单则要闹我,你还有什么办的?”
  宝钗笑道:“宝兄弟,我倒要问你,你昨日晚上怎么样地闹她,叫她恨到这样,你告诉我。”宝玉就跌着脚笑得了不得。黛玉真个的急死了,一则恨着宝钗,二则怕宝玉说出什么,就赶上去,扭住了宝钗,说道:“宝玉,你不来闹宝姐姐,我一辈子不理你。”宝玉也真个的赶上来闹她,急得个宝钗千妹妹万妹妹,再三地央及讨饶。黛玉再三问:“宝丫头,往后还敢不敢?”
  宝钗只笑着不肯说。忽然间,薛宝琴走进来,方才散开了,也还笑一个不住。宝琴尽着问,三人谁肯告诉她。宝琴道:“我今日来访你们,是大嫂子叫我先来的,说是她随后也同了众妹妹过来,她正往姐姐那边去了,不知姐姐已经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