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红楼梦

  不时间紫鹃、晴雯也打扮了过来。袭人便叫:“姑娘”。她两个却也照旧的情分,姐姐长,姐姐短,说些想念的话儿。袭人正不知怎么样才好,黛玉道:“袭人姐姐,你来的正好,你的为人儿才分儿,我也统知道。不要说宝玉的衣服照管得好,就是我的衣饰零碎也全个儿托你,要你检点着,省得我操这个心。”
  就叫:“紫鹃妹妹,晴雯妹妹,把帐折儿、锁钥儿交给你袭人姐姐。”她两个真个地送过来交代了。黛玉道:“我怕你往来不便,也替你收拾个房儿,若是你们的琪官儿放心,你也分几天进来伴伴我。”又笑向紫鹃、晴雯道:“你们瞧着,宝玉一定还要闹你们这个姐姐,敢则要央及琪官儿讲个情儿。”两个也笑了。黛玉道:“你们且同着袭人姐姐,认认她的公寓办得好不好。”
  袭人遂到她们两个房中,随又两个同了袭人到了袭人房中,只见这两间房陈设一切与她两个一样的体面,也拨两个丫头全儿、簪儿,给她使唤着,而且紫鹃告诉她,同她们两个一样的,月钱每月十两。袭人真个的喜出望外,就将这些帐折锁钥领过来,也检点着房里的东西。正在忙着,只见蔡良家的走进来,袭人连忙让坐。蔡良家的悄悄告诉袭人道:“咱们姑娘有话吩咐你,说你呢,原是个旧人儿,姑娘也很抬举。但只是要你眼睛里算她一个主子,要你前前后后自己思量一番。又说你往后到上头去回话,要斟酌些。又说宝二爷交给你,不要戏班里引坏了。”又说:“大姑娘不托你别的话,只这几句话,要你存神些。”
  袭人听见了这番话,骇得魂都掉了,就暗泣起来,央及道:“好个蔡奶奶,姑娘的吩咐我一字字统记得,往后总求你老人家在姑娘跟前提拔我。不说姑娘是主子,便紫姑娘、晴姑娘两位使着我,我也是个奴才。我尽知道走错路来,算不得人儿。姑娘高着手,我便过得去,低着手,我就过不去。我往后要不拿出个良心,不要等姑娘气恼,我也不得好死。总求你老人家慈悲,长久在姑娘前帮衬我,我也有孝顺你老人家的情分。”
  蔡良家的就点着头回话去了。从此袭人服侍黛玉一发小心尽职。王夫人、宝钗等见她相处得好,也说黛玉大方,此是后话。这一日宝玉见了贾政回来,也要见袭人,就走到黛玉处。恰好袭人在那里,见了宝玉,就磕个头。宝玉倒只嘻嘻地笑了一笑,没有什么问的。袭人不免走开去,十分不好意思。宝玉就到晴雯处拉了蔡良家的,细细问她,知道黛玉恩威并用的光景,明明地学着汉高祖接待九江王黥布的意思。重新走到黛玉房里。这时候黛玉与宝玉已是叙旧论心,毫无嫌疑的了。天气渐渐沉寒,两个近着火炉说些旧话。黛玉道:“宝姐姐满月后,你去也有限,只管的守着晴雯,晴雯也很嫌你闹她,你今日务必到宝姐姐那边去。宝姐姐呢,那里存这个心,只怕上头要说晴雯。你不依了我,我就恼,咱们一辈子不要讲话。”
  宝玉笑嘻嘻地看了黛玉,又不忍违拗她,就便道:“是的了,你叫我去,我去就是了。”宝也也要将黛玉待袭人的话过去告诉宝钗,宝玉就往宝钗处去了。过几天,一阵阵地刮起风雪来,雪霁了,越发的冷。袭人因是宝玉、黛玉更换些皮衣,便看着老婆子们晒晾着些衣服。就便走到院子里,望着天说道:“只怕还有雪下呢,你们看天上云头儿乱得很,不知道东风西风。”
  黛玉也走出来,看看天说道:“不知东风压了西风,西风压了东风。只恰是上风儿压着下风呢。”说着就带了晴雯、素芳往宝钗处去了。袭人只一声儿不言语,忆着从前打探的旧话儿。过几日,渐渐近年起来。王夫人便与李纨商议道:“林姑娘与宝玉直到而今还没有圆过房,到底不成事体。他们两个也不生分了,悄悄地打听,也有话有笑,没个法儿劝回林姑娘。我瞧瞧宪书,今日很好。你可想出一个主意儿。”
  李纨沉吟了一回,说道:“劝呢是不中用的,我们且请喜姑娘姊妹过来,大家商量。”
  王夫人也说好。就悄悄地接了她两个过来,彼此商量,也都没法。喜鸾忽然想起自己成亲的那一晚,就笑将起来,道:“有了,咱们倒要哄着林姑娘,说宝哥哥今日往别人家去,晚上通不回来,咱们再想个法儿把林姑娘灌醉了,再等宝哥哥进房去,岂不好?”
  探春、李纨都说好。王夫人便叫探春、李纨去教了宝玉。吩咐了外头,就叫人请众姊妹上来。黛玉、宝钗、邢岫烟、史湘云、薛宝琴、李纨、李纹、李绮、探春、紫鹃、晴雯、平儿先后都到齐了,宝玉也上来。王夫人便喜喜欢欢地说道:“今日姜姊夫得了关东的异样海鲜,叫凤妹子带过来,替咱们做个消寒会。姨妈不肯过来,已经送过去了。咱们今日且乐一乐,领凤妹子的情儿。”
  喜凤笑道:“没有什么好的,不过借景消寒罢了。”
  平儿道:“怕他们弄坏了,也曾告诉他们,老老实实的,原汤原水,就便搀和些什么,也不许太翻新。”
  王夫人道:“真个儿的,这么天气,谁爱变什么新样儿,只要配的口就好。”众人挨次地坐下,宝玉只说跟定了王夫人。王夫人也叫兰哥儿过来。方才上了几色菜,都说收拾得配口。只见焙茗慌忙赶进来,说道:“老爷现在北靖王府里,说王爷请宝二爷、兰哥儿马上就过去。”
  王夫人问他:“为什么事情?”
  焙茗道:“说是上了新戏。”宝玉跌着脚道:“我这里正乐得很,谁爱着什么新戏,兰哥儿你去走走罢。你替我回明了,说我身上不大好。”王夫人也说:“很好。”
  兰哥儿正要起身,只见李瑶又上来回道:“老爷吩咐,说王爷的话叫宝二爷立刻就去,等着开戏,连兰哥儿也一定得跟着,快走。”
  王夫人便说道:“真正的冤家,你老子这么说,你知道他的性子,你快些走吧。到底这本戏文几时才完得了?”
  李瑶道:“老爷已打发人取了衣服去了,说是一夜呢。”
  黛玉就叫晴雯过去同着袭人收拾宝二爷晚上的衣服。晴雯答应着去了。王夫人益发喜欢。宝玉就假装着怏怏地去了。这里大家就行起打五更数月令的令来。众人算计黛玉一个人,黛玉也不知她们的计较。还有喜凤、宝钗、紫鹃陪着她喝到了更深,黛玉就醉得人事不知了。王夫人恐怕她着了风,就像小孩子似的遮着被,用椅子扶着抬着,自王夫人以下一总送她到潇湘馆来。宝玉欢喜得什么似的,在那里迎着。也悄悄地化了和会喜神,点着成双画烛,一进房来便是水安息香隔水温着,香得恬静幽。紫鹃、晴雯、宝钗便悄悄替黛玉宽衣,轻轻地扶她睡下了。
  王夫人等已经散去。宝玉送宝钗出来,宝钗将宝玉推进去,紫鹃便代宝玉送她回房。这一夜黛玉、宝玉的燕好,自不必说。也不知黛玉酒醒过来如何悔恨涕泣,宝玉如何央求。到底是天定姻缘,圆叙之后,自然相亲相爱。
  到了第二日,黛玉怪不好意思的,害着臊,就不肯出来。王夫人告知贾政,也都喜欢。王夫人又为了她害臊,告诉姊妹们千万不要取笑她。王夫人、李纨、宝钗、探春、惜春也天天过来,宝玉又天天晚上守着黛玉。黛玉也渐渐地大方起来,夫妻之间彼此叙旧谈心,到也无嫌无忌。只是黛玉一生爱洁,立志修行,今遇了作合姻缘,若不能自行己意,也就落泪叹气,暗暗地惨伤。虽则宝玉十分体贴她,一时间哪能变她的冰霜本性,所以伉俪新谐,每每分衾对语,也是人人不肯相信的。
  却说荣国府中,自从黛玉过门以后,贾琏也从容得十二分,不用说宿逋一清,也还顾得那府里的用度。后来蔡良过门来了,贾琏有什么商议倒反不回贾政,也不及回黛玉。倒是黛玉说:“琏二哥,有什么支发,统问蔡良。”
  以此将典出去的产业,也都恢复过来,荣国府依旧轰轰烈烈,倒是蔡良掌了个七八分主意。贾政开首也还分了房基公中,到后来看见大势儿这么样了,也就由他。黛玉还更周到,打量着薛姨妈处艰难,也叫蔡良一样地照应,所以王夫人、宝钗也十分的感激黛玉。这年过年,诸事一切阔大开张,竟同林家的豪富光景差不多儿。近年边,一样的祭宗祠、庆家宴,新正里加倍地请年酒唱戏,说不尽的富贵风流,恰好当今采访声名,确见得贾政居官端方清正,就超升了少司寇之职。新年上又添了些贺喜的酒筵,真个锦上添花,福禄并集,合家大小不胜喜欢。一日早起,黛玉正在梳着头,只见晴雯走进来,说一奇事,说是从前埋香冢上长起一棵树来,一年来就长得很大了。众人原也不认得它什么树,而今开出一种花,谁也认不出来。黛玉、宝玉便要去看。又有些小丫头也进来说道:“实在的稀奇古怪,说是梅花也不是梅花,要算别的,算个什么名儿,颜色还那样好看。”
  黛玉、宝玉益发要紧去看。不知到底是什么花儿,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拾翠女巧思庆元夕 踏青人洒泪祭前生
  话说黛玉听见埋香冢上开了奇花,头也不及梳,只挽了一个懒云髻,披上浩然巾,护上貂鼠,就同宝玉从山坳内穿过去,沿池转过石洞,一级级走上来。果然这棵树生得古怪,曲折天矫,宛如舞鹤翔虬。叶儿也似桃非桃,似李非李,似杏非杏的,只觉得繁阴琐碎。这开的花十分奇怪,深蓝深碧二色最多,也有淡将去像翡翠玉的,也有转变做红白黄紫各色的,花如盏大,好个大千叶的梅花儿。近前去嗅着香气,也辨不出什么花香。黛玉、宝玉正在诧异,只见地下落了一朵翡翠色的,黛玉拾起来,心里想道:“颜色娇到这样,倒该一些香也没有才配得过呢。”就嗅了一嗅,果然像生花似的没一些香。又想道:“只有梅花的幽香还配这朵花。”又即有了梅花的香韵了。宝玉笑道:“妹妹不要疑惑了,你的心里我都猜着了。不过我同你两个人前前后后葬了无数的花在这地底下,它这地下的精英融结不散,迸做了一枝透出地脉来。譬如天下才人一生偃蹇,潦倒终身,转世去定要发泄一番;也如倩女怨魂,回生现影。因那样发起,自然就这样开出来。但只是与我无干,总因妹妹而起,也就有妹妹的许多精神助着它。而今且替起一个雅名儿,叫做黛梅,也叫做如意梅,不知可还配得过?”
  黛玉想了一想,笑了一笑,就说道:“起这个名儿倒也算得,亏你。”
  宝玉笑道:“我别的学问儿统不如你,只这点子强些。”
  黛玉笑道:“怎见得?”
  宝玉笑道:“不过颦卿两字,也是我起的便了。”
  黛玉笑道:“既这么着,怎么不也弄出一个替声字儿,又要牵名道姓的?”
  宝玉笑道:“名是牵了,却没有道出姓来。为什么呢,只为你的贵华宗出了一位和靖先生,已经把这个梅花儿占去了,若是道着姓,怎么能够分别了它。故此牵了名,也配上个渊明‘菊茂叔莲’的意思。不过他爱的是一种,就还他一个名。你我葬的花儿谁也辩不出多少种数,现在这个梅花谁也辨不出什么香,故此又加增了一个‘如意’的名号,也只算人家的别号儿。你且评一评配不配?不过我的葬花辛苦全个儿隐在你身上去了。”
  黛玉道:“为什么你不自己起上个花名儿?”
  宝玉笑道:“我不拘什么,只想隐在你身上,我就乐了。你我谁还分得出两个人来?”黛玉眼圈儿红一红,就啐了一啐。两个正说着,只见探春、宝琴、李纹、李绮、邢岫烟、紫鹃、莺儿、晴雯一群地走上来。探春道:“好呀,宝哥哥你们有了好花,只同了林姐姐瞧,瞒着我。”
  宝琴道:“咱们就罚他东道赏这个花。”
  史湘云、惜春、李宫裁、香菱也来了。湘云道:“好个林姐姐,你们只是一对的人儿看这样好花,不过我同大嫂子、惜妹妹不配看,就不告诉我一声儿?”
  李纨笑道:“林丫头、宝兄弟,你们这两个真正的该罚,有了这种异样的好花,也不告诉人,只许你两个人私情密约地悄悄地这么看?你们还不知道,连上头统知道了,敢则也同了宝丫头来看。”
  黛玉道:“我本来不知道,倒是晴雯赶来告诉的,我就赶来了,也是才到这里,你们不要怪。大嫂子也不要学着他们取笑我。”
  宝玉笑道:“林妹妹又猴急了,大家爱看这个花,所以这样。而今正正经经到了这里,大家不看花,倒先说起笑话来。你们真个地瞧一瞧,到底像这样的花瞧见没有,你们再闻一闻。”
  众人争先到树底下一看,湘云、邢岫烟、薛宝琴还高兴得很,走上山子石攀着个树枝儿。急得宝玉东赶西赶,口里急急地道:“好人儿,大家只瞧瞧闻闻,再不要折它下来。”
  宝琴笑道:“我偏要扳它一大枝拿去供在瓶里。”
  急得宝玉只是打恭作辑。众人一齐诧异起来,说道:“实在奇怪得很,这个花算什么花?这样香也算什么香?”
  黛玉只点点头,又仰着头看。王夫人、宝钗、平儿也来了,也尽着地瞧瞧闻闻。大家诧异,说:“这个花到底算个什么名儿?”
  黛玉、宝钗都说:“正是呢。”
  宝玉就将“黛梅”、“如意梅”的意思说出来。王夫人笑道:“趣呢倒也有趣,只是天地间的物事儿多得紧,谁也不能全个儿知道。也有在书上的,不知道这个书,就叫不出它这个名儿来。不要原生的有这一种花,你们叫它不出,你倒去查查看。”
  宝玉笑道:“查也不用查,单只要问一个人儿,这个人说没有,只怕查也不中用呢。”
  黛玉笑道:“是了,除了曹雪芹先生只怕没有别人。”宝钗、李纨也笑嘻嘻地点头。王夫人道:“真个的,你就写个字儿去问一问。”宝玉就采了一朵花,飞跑去了。王夫人叫道:“慢慢地走,看栽了一跤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