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红楼梦

  黛玉听见了,就眼圈儿通红,拿起剪子来说道:“哥哥,你真个逼着我,我就绞掉了头发便了。”急得良玉连忙跑过来抱住黛玉,要夺剪子。黛玉死不肯放,说:“我不绞掉了,你总逼着我。”
  原来晴雯起先听见良玉的言语知道替姜家求亲,心里就很怪她。后来听见黛玉的光景就侧着耳朵来听,听见她要动剪子,心里就想道:“好个林姑娘,不负了宝玉。”就跑进来死命地夺那剪子,等到紫鹃赶进来,剪子早被晴雯夺去了。黛玉就哭起爹妈来,吓得她哥哥打躬下跪,左不是右不是的劝了好些时候。黛玉重新发起性子,要操起剪子来。吓得良玉千招万认:“从今以后凭你做主,再不讲起一个‘姜’字。”又闹了好些时方才劝住。黛玉便歪在床上,良玉也怏怏地不回贾政,且过那边来,见了白鲁,只支吾着。这边晴雯自从懒散之后一直地懒散下来,黛玉也知道她身心两地,不大使唤她。今日见黛玉这个样子,只道一心拒绝姜景星,专向宝玉的意思,就十二分的殷勤伺候,比着紫鹃还亲近些。谁知黛玉心里一切扫除了,黛玉也看透了晴雯的心里,也可怜她为宝玉的实心,也暗暗的冷笑。晴雯又叫麝月来,是一是二地告诉她。可可玉钏儿也送物事来碰在一处,就大家讲了一遍。玉钏儿就告知王夫人。王夫人与李纨、宝钗等皆晓得。王夫人便告知贾政,贾政点点头,正合了他的意儿。麝月也忙忙地奔回来告知宝玉,真把宝玉喜欢极了,想道:“好个林妹妹,什么姜景星想吃天鹅肉呢!怪不道前日‘我们我们’的拉拉扯扯地问,你往后再敢说‘我们我们’的?”只有惜春、湘云听见了,却知道黛玉另有一个意思。惜春就说道:“好个林姐姐,亏她拿得定,连我从前也是那么样才得自由自在。”可怪史湘云,只冷笑不言语。惜春道:“云姐姐,你怎么样只管笑着,难道林姐姐还不算立得定么?”
  湘云笑道:“你不要说她,只怕连你也还立不定。”
  惜春就不然起来,说道:“云姐姐,你还是激着我,还是料定我?”
  湘云笑道:“只怕料着些儿。”
  惜春道:“你左右是胡闹便了。”
  湘云道:“胡闹什么,正正经经的我讲给你听:大凡人要……”
  正待说下去,宝玉碰了进来。原来宝玉听了林黛玉拒绝姜景星,只疑心林黛玉回心向着他,前日奚落他一番也是黛玉从前的脾气,只要说明了依旧回心。因此又想去见见她,剖剖心事,却恐湘云、惜春在那里,以此先来探探。不期走到这里,听她们高谈阔论的,宝玉就叫进来道:“大凡人要怎么样?”
  湘云、惜春倒吓了一跳。湘云便道:“你且坐下来听我讲。大凡人要成仙,不但自己心上一毫牵挂也没有,也要天肯成全他。天若生了这个人,定了这个人的终身,人也不能拗他。你看从前这些成佛做祖的,也有历尽魔障,也有跳出荣华,到底算起来许他历得尽跳得过,这里头也有个天在呢。这个根基也不是一世里的缘故呢。”
  惜春道:“这样看起来,天定人总不能胜的了。”
  湘云道:“天也由着你做去,你只将几千几百的善果逐渐地累上去,做到几世上,真个的你自己立了根基,这便是人定胜天。到底也还算顺着天罢了。你要巴巴急急的立地便怎么样,你知你前生是怎么样的人儿?这不是初世为人,就想上天么?”
  宝玉想起自己从前走误了路,也点点头,心里叹服湘云道:“这么说你自己的根基便怎么样?”那史湘云已经悟道,岂肯说破,便道:“我便怎么样,不过有些因儿,一世一世的做去,等个时候便了。你们而今静静心,也好落得百病消除呢。只是一个人的心自己如看得不清就着了魔。”
  惜春也笑道:“可笑云姐姐,你还不知道我的心,我得剜出来你瞧瞧,我只自己认清白了,即便着魔不妨?”
  宝玉听到剜心一句,忽的迷乱起来,面色雪白,身子就恍恍荡荡的忽然迷了本性,就立起身来向潇湘馆走,脚步儿也健,比往常时快了许多。一走进去,紫鹃、晴雯看他疯疯傻傻的,眼光一直地呆得很,叫他也不应,就一直地走进黛玉房里来。看见黛玉坐在那里也不站起来,他就坐下来嘻嘻笑着,黛玉正没理会处,宝玉就傻笑道:“林姑娘,我为你想得病了。”只瞅着黛玉嘻嘻地笑,黛玉也知道他疯了,就掉过头走往林宅里去。晴雯就走上前,拍拍宝玉道:“二爷回去歇歇吧。”
  宝玉点点头,笑道:“可不是,这就是我回去的时候了。”说着就立起来,迎着便是莺儿进来。紫鹃先告诉她着了迷。这宝玉走得飞快,一直地要走到贾政住的老太太房里去,亏得莺儿、玉钏儿抱住了,叫道:“二爷醒醒儿,回去歇歇吧。”莺儿便同玉钏儿扶他回来,将近进去,莺儿看不过,就说道:“苦恼子,这不是林姑娘害的!”只这一句话提醒了宝玉。宝玉身子便就往前一栽,叫一声:“狠心的……”哇的一口血直吐出来。`玉钏儿慌了手脚,飞风地往上头告诉去,骇得一家子一起奔了来,问的哭的挤了多少人。未知宝玉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昏迷怨恨病过三春 欢喜忧惊愁逢一刻
  话说宝玉迷了本性,自潇湘馆回房。将及进门,被莺儿提醒了一句,即便栽倒了,吐了一口血出来,登时昏迷不醒。慌得一家子都赶了来,把宝玉扶到床上去,只是昏昏沉沉。试试他身上,微微的有些汗点儿。王夫人、宝钗只是眼泪鼻涕的。李纨也慌了,贾政又有公事未回,贾琏飞风的叫人骑着马请王太医去。去的人一会子就转来,回道:“王太医出城去了,小的已经叫人打着车沿路招去,也留人在他家里省得错过了。小的听说大街上到了一位广东的名医汪大夫,脉息药味儿通好,门口也热闹的很,通说他强,小的也请了来。敢则先诊诊脉,再不就打发了马钱,单等王太医瞧。”
  贾琏心下踌躇,王夫人便道:“这小子倒也活变,且请上来瞧瞧。准,就吃他的药呢。”
  贾琏听了,随即出去陪了进来,内眷们就回避在里间听着。先是叫人告诉贾琏,不要告诉他病原,只让他自己看自己讲。这贾琏就陪他到了宝玉床前坐下。这个汪大夫倒也不问什么,按了寸关,低着头只管静静的想。众人看见他这样光景,都说这个大夫有些意思。一会儿又换右手诊了,讨了纸拈子瞧了一瞧,大夫就自管摇起头来。众人皆呆了。又捏捏他的人中儿,宝玉就哼一声。大夫道:“还好。”众人略觉得放心些。大夫站起来,向贾琏让一让道:“外面讲。”
  贾琏就跟了出来,贾琏忙问道:“老先生看得怎么样?”这汪大夫摇着头努嘴咂舌地说道:“二老爷这个症候也不小呢。据晚辈看来,胃火热得很,故脾脉弦洪,火急上升,从肺窍而出于咽喉,故为咳血。总由胃虚不能摄,血为火逼,热经在心,移热于肺,切不可喝水。只恐转经火盛,到第七日后,还要发斑。”
  贾琏及内眷们通骇呆了。王夫人就间着壁问道:“问问大夫到底碍不碍,有救没有救?”
  汪大夫道:“二老爷,回上老太太,晚辈细细地瞧准了,怎么没有救?但请放心,只是这个病来的快去的迟,却是急性不得。如发斑、锦纹者为斑、红点者为疹。疹轻斑重,防它变紫黑色,以致热极而胃烂,一经出汗就难治了。晚辈总要好好疏解,化做疹子,这便轻下来,也好得容易。”
  王夫人与贾琏着实的称谢。这汪大夫就定下方儿来说道:“请二爷送给老太太瞧,这是犀角地黄汤,外加当归、红花、桔梗、陈皮、甘草、藕节,叫他快快地引血归经。先吃了两剂再瞧。晚辈还出城去有事,改日再叙罢。”就出去了。这里正在疑惑,王太医就来了。熟门熟路的,听见要紧,就一个人同了吴新登上来。贾琏慌忙同进去看了。王太医知道惊惶,连说:“不妨不妨,可回上太太,尽着放心。”
  贾琏道:“可要纸拈子?”
  王太医道:“不用,不用。”也便让出来坐下,王太医道:“这二爷的症候呢,原不轻。但只要看得清楚,大要在血虚肝臊,肝火乘肺,火盛烁金,自然冒了些出来。大凡肝经的治法,只可疏肝,不可杀伐。一面疏肝,一面保肺,就便涵养心脾。而且气统血,肝藏血,只可顺势疏达,解散肝郁,这心肺两经自然和养起来。”
  便提笔写了一帖道:六脉惟肝经独旺,郁极生邪,以致左寸微弱,心气衰极。总因木旺不达,侵克肺金;肺气不流,凝而为痰。血随气涌,法宜疏肝保肺涵养心脾。拟用逍遥散参术越鞠丸,以疏肝理气为主,肝平气行郁散,再进补剂。候高明酌定。王太医便将方儿定了出来,这里贾琏就送上去。王夫人见两个大夫意见不一,益发惶惑起来。贾琏就说道:“这王太医在咱们府中从没有错过,且将汪大夫的方儿给他瞧瞧。”
  王夫人点点头,贾琏就将汪大夫的方儿送出去。这王太医瞧一瞧,吓了一跳,就便道:“可吃了?”贾琏道:“没有。王太医笑道:“还好。这了不得,了不得!他竟看做了伤寒症内胃热的症候去了。岂有此理!还说道‘转经发斑’,可笑可笑,了不得。还说‘喝不得水’,笑话笑话。明明的《海藏》上说道:‘大凡血症,毕不宜饮水,惟气则饮水。你看宝二爷醒转来就要喝,也只给他杏仁米饮汤,少少的加些陈皮润润他的脾胃二经。这个方子吃一帖明日再换,只不要再给他气恼儿。”
  这王太医也去了。这里众人听了这番议论,见他说的针对,也都定了神。大家都骂起汪大夫来,说:“亏得没吃了他的方子,这可还得了呢!”贾政却也回来,听见宝玉又病了,心里也烦得很:“这个孽障,真个是前世的事,磨不清的!”只得叫了兰哥儿到书房里说话去,倒也不查问贾环。贾环也总不敢上去。这里王夫人、宝钗、李纨正闹着宝玉,那边喜鸾的吉期渐渐逼近来。王夫人一总交与探春、平儿。平儿帐房的事原亏喜鸾相帮,至于自己的喜事如何管得,虽有喜凤,也替她姊妹避着些儿,单是探春拿主。探春也时时刻刻过宝玉那边去,忙得两下里照顾不来,又苦的物力艰难,刚刚的过了端午节,贾琏帐目上还支不开来,先有兰哥儿的一番应酬,接手又办起这事。贾政又是爱体面的,遇着这林良玉的亲事,总说要厚些,留我的老脸儿。到银子上面便不管几遍地请示,只说:“你且照常的打个把式儿,等我慢慢开发还人家。”
  这贾琏真急得要死,外面家人们便谏着说:“二爷空手儿办什么?”
  里面平儿又一件一件的说这也少不得,那是要紧先办的。又闹着宝玉的病,不是招算命的就是请太医,再不就到处问个卦儿求个签儿。单只因从前马道婆闹了鬼,贾政吩咐:“宝玉这孽障死也罢活也罢,单不许你们闹鬼闹神的,其余凭你们闹着吧。”
  这王夫人,便一会子叫请琏二爷进去,又一会子催琏二爷快去快回来,恨的贾琏只跺着脚的抱怨。又是林之孝、周瑞进来回话说:“绸缎铺通不肯上帐了,前日开下来喜姑娘用的单子虽则硬着的取了来,他这会子现在门房里要兑这宗银子。又是西客的月利儿,通说过了期一个多月了,要候着二爷。”
  这贾琏就逼着没路走了,就走到前头与贾政商议要向林良玉借挪借挪。贾政喝了一句:“没脸面的!”
  贾琏没法,只得走了转来。这林之孝、周瑞也没法儿,只得走出去安顿了人。贾琏只得垂头丧气的走到自己房内躺在炕上,歪着靠枕呆呆地想。平儿也叹气道:“我也知道你很难了,走又走不去,撂也撂不开,到了这个地位,谁还知道我们的苦呢?我们剜得下肉就剜下来也肯。可怜儿的弄到这样,还存得个什么在这里?我也千思万想没有法儿,总要上了万才得过去。今日三姑娘看不过,拿二千银来支应支应。她倒也告诉过林姑娘,悄悄地瞒着上头拿五千过来。横竖是她们家的大事,只好且使了再讲。”
  贾琏就跳起来道:“可准么?”
  平儿道:“不准还讲它做什么。”
  贾琏就走出去,一面说道:“也紧得很了,既这么着,我且去约他们的一个日子。”
  平儿连忙叫住他道:“你且住,除了这两路也没别的了,不要尽先不尽后的,好挂的且挂些儿,这里头也很怕断缰呢。”贾琏就点点头出去了。且说林黛玉自从宝玉碰进来发病傻笑,黛玉避了他,随后闻他死死活活,一家子吓得什么似的。黛玉便想起来道:“这宝玉也实在地可笑。从小时什么光景,今日已经折断了。他也是个聪明人儿,他从前也曾悟过道的,虽则走了错路,回过头来正好干他的佛门事儿。怎么重新又迷的这样,可见他这个人到底是个浊物了。就算为了我害出这个病来,关我什么事呢?还是我去招他,还是他来招我的呢?便算真个害死了他,我也没有什么罪过。从前凤嫂子害的贾瑞好,虽则贾瑞该死,正正经经的凤嫂子也不该同他说那些歪话儿。谁见这么样的人家做嫂子的好说出那样的话儿?就算巧计儿害他,这也不必。各人只守得住各人便了,害人家做什么?我从前同宝玉,哪里有那么样的一字儿。据凤嫂子这样存心,怪不得他们说她临死时终究被贾瑞的魂魄拉拉扯扯。不要说尤二姐了,只就贾瑞的冤帐也还他不清。而今宝玉这样,就算宝玉死了,宝玉也不能比着贾瑞恨凤嫂子的来恨我,真个干着我什么事。倒是舅舅、舅太太那么样待我好,宝姐姐待我也不差,我若在这里看见宝玉有什么的,也怪不好意思。不如打听他凶的时候,我先搬了过去,倒也干净,谁还问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