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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水浒传
滴溜溜圆睛黑漆,乱蓬蓬散发焦黄。胭脂染就樱桃,铅粉饰成杏脸。声音洪亮,的是杀七夫而有余;状貌狰狞,果乃断六亲而不足。体丰肉厚,道不的袅娜丰姿;脚大眉粗,岂称得苗条韵妇?中年失配,炎炎独火频烧;半老无夫,惨惨太阴凝结。妄想结丝罗,混杂鱼龙难变化;希图偕伉俪,成群犬虎不相投。山前老母争持,房内英雄醉倒。
殷尚赤看罢,不禁大笑道:“你这副丑嘴脸,怎配得我王摩哥哥!快送出来,免讨苦吃!” 太阴老母听了大怒,抡起双铁练,劈头套来。殷尚赤急用朴刀分拨,两人大杀起来。山上为喽罗俱来助力,两人一来一往,杀了八十余合,殷尚赤只是左右躲闪。太阴老母见他已有败意,便笑喝道:“我今日没工夫,又是喜日,且不杀你,以后休来!” 说罢,竟拍马上山,吩咐严守山寨,不许通报。这殷尚赤忽见她跑上山去,连忙赶来。被山上矢石乱发,只得退回,坐在一块石上歇息,道:“不想他人便丑陋,倒还有本事。若不是我有些腾挪,便要出丑。若是这个手段,与我哥哥作配倒也罢了。只是恁丑脸,又且年纪相悬,难道我哥哥便就喜欢,与他成了亲事?就是我当日与屠俏,却是人才仿佛。只可恨方才不曾吃紧问他成亲不曾成亲,便好再作道理。” 因又想道:“ 他方才说没工夫,又说是喜日,却是贪恋新婚的光景。必是昨夜来时,干柴烈火,便就合拢。若哥哥没主张,成了这头亲事,明日使弟兄晓得,岂不是一场笑话!” 因又暗想了半晌,道:“或者是他两人的天缘,不嫌貌陋,也不可知。只是 被 他 缠 住 在 此,一 时 怎 得 便 回,可 不 误 了 大事!”忽又想道:“我王摩哥哥往日却不是在这件事上吃迷的人。莫非内中还有什么缘故?须得见他一面才好。只是恁般防守,内 外 不 通,我 又 只 是 一 人,没 个 帮 手,这 怎 么处?”一时进退两难,十分着急,只得立起身来。忽见前面远远一人,两脚似风轮般赶来,十分动疑。忙定睛一看,不禁大喜,便提刀迎奔上去。
这太阴老母回到山上,想了一想,即换了衣服,走入房来,笑嘻嘻走近,对王摩说道:“ 你便是当初王突的儿子,我便是蟆蝉洞的女郎。向年使人曾与你提亲,你只不肯应承,我便嫁了这山的寨主。谁知这杀才不经熬炼,将我丢弃,万分苦楚。忽听见你到来,正是昔年未嫁郎君,故此设计弄来。实爱你英雄豪杰,今夜愿成夫妇。” 王摩素性喜的是酒杯在手,今被这些妇人声声相劝,他便杯杯不却,只吃得醉了醒,醒了醉,在房中昏昏迷迷,只是要吃。忽见恁个妇人走来说话,才知便是太阴老母,遂低头不理,只是吃酒。太阴老母见他不理,便勃然发怒道:“ 你敢是嫌我貌陋,恁是推龙作哑!即今便放你不过!” 说罢,走近身来麻犯。王摩大怒,立起身喝骂道:“恁肮脏不识羞!知俺是豪杰,可知豪杰不苟且!俺今日只觉与酒相投,贪吃,怎敢犯逼!”说罢,一手推来。不期被太阴老母接住,用个霸王请宴势,轻轻将王摩按捺在地。王摩急要跳起,早被一脚勾翻,霎时吃了两跌。太阴老母便笑嘻嘻将王摩扶起道:“你可知做好汉的人,只好在外面做;好汉到家,便要让妇人。也该晓得将酒劝人无恶意。我今倒陪妆奁,嫁你这空身汉子,是我一片热肠,有甚亏你,怎倒推辞?方才跌你两跤,却夫妻间斗耍莫怪!”遂扶王摩上坐,叫妇人:“快筛热酒,我与新大王先吃一番!” 便自相劝。此时王摩满肚皮气恼,一时发不出来,只低头上睬。太阴老母见他不吃,便又笑说道:“恁般一个汉子,还是害羞,可喜是个黄花郎。我已使人准备,到晚请你出去拜了天地,你敢也没得害羞。我且出去着。” 遂自连吃三杯,走出房去。王摩见去了,才觉放心,酒已醒了一半。因想道:“俺恁不曾见这老脸婆娘,煞会麻犯。果是吃他牢笼房内,不好与他变脸。方才说是晚间请出。且到那时计较。”
这太阴老母走出堂来,一面吩咐快备喜筵诸事,一面自己去打扮,好作新人。一时堂中结彩,诸色齐备。太阴老母正高高兴兴打扮完,去迎请新郎,不期几个报事的来报祸事。太阴老母听了,直气得三尸暴跳,杀下山去。只因这一杀,有分教:
缘尽一声归去也,魔消数语出污泥。
不知杀的什么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四回 袁军师锦囊遗妙计 岳少保决算大惊人
话说太阴老母正打扮得满头花、拖地锦,盼到夜来请出王摩拜了天地,便自享用快活。不期几个喽罗慌慌张张来报说道:“太阴老母,这段姻亲且不要十分拿稳。如今山下又有人打来,骂得万般恶毒,只叫送新郎出去还他,万事俱休;若藏匿不放,便要打上山来。趁早出去调停,免得后来争竞。”太阴老母听了,作怒道:“我已吩咐不许通报。这新大王的兄弟今早已被我杀败,怎又敢来!你们只去严守,由他叫骂,我只寻我乐事。且过了今夜,明日决不容他!”喽罗道:“如今在山下叫骂的,不是先前的这个男人。如今叫骂的是个女人,在那里口口声声叫骂寨主没廉耻,霸占了他丈夫,赶来拼命夺回,决不使今夜成亲。” 太阴老母忽听见骂是占了他的丈夫,便勃然恼怒道:“这等叫骂,便是新大王的前妻了。我今尚未与他成亲,便就敢来吃醋,若不与他一个辣手了当,怎得干净!” 因又急问道:“他比我生得如何?”喽罗道:“据我看来,觉得比寨主娇嫩好些。” 太阴老母听了,更是恼怒道:“原来他有年少娇妻,便只嫌我中年,装腼腆不来就我。若不杀绝,怎消我恨!” 一时着了真气恼,遂卸不尽满头花朵,脱不了遍体罗衣,恼恨一声,带领一众喽罗冲杀下山。
你道来认王摩做丈夫的是什么人?原来殷尚赤看见这个人急赶上去,却是郑天佑。因不胜惊喜,又不胜跌脚道:“王摩哥哥被人劫去,怎么处?” 遂将夜来之事、今来争杀缘故说出。“你怎得到此?却来得恰好,我两人便好并力杀上山去,夺救哥哥。” 郑天佑笑道:“ 不消着急。我已带了合山人众,特来救取。” 殷尚赤大喜道:“如今俱屯住在那里?”郑天佑因说道:“自从你那日同了王摩哥哥来后,众弟兄回到厅中,马霳只自发躁,怪云龙哥哥不肯打发他来。大头领喝住。因想起贺云龙先前发笑,必有缘故,遂再三问他。贺云龙又笑说道:“我是笑二头领此去,必被一个恶姻缘缠扰,强迫成亲,故此发笑。” 大头领与众弟兄听了,一时俱惊惊疑疑,问道:“ 成亲是件好事,怎么是强迫缠扰?只不知他去逼人成亲,还是别人强迫他?” 贺云龙道:“ 若是他去逼人,便是贪爱,不算是恶姻缘了。” 大头领听了,大惊道:“既是别人逼他,可知这头亲事终可成就?” 贺云龙又笑说道:“若得成就,也算不得什么缠扰了。” 大头领听了,着急道:“若是这等必是被人暗算,误入牢笼。我这里须索 快 去 救 他。” 屠 俏 大 嫂 听 了,也 吃 紧 着 急,问 道:“可知那里男人为女求亲,女人自寻男人愿配,那里有多少妇人?”贺云龙道:“端的是女人自寻男人,却是甚多。大嫂既是疑心尚赤,须得自去走遭才好。” 遂悄悄对大头领说道:“二头领已被人暗算去,红裙中与酒作缘,虽不着魔,漏泄春光;若是救迟,恐启后劫。我先前打发殷尚赤同去,正要使俏前去力救。若除了他去,便误时刻,就不妙了。”因与大头领并对武、何能各商议了一番。过了数日,便打发小弟同孙本并大嫂下山,临行使小弟入内,吩咐了言语,又授我一个锦囊,限了日时,必要赶到,叫哥哥开看锦囊,内中自有妙计。故此连夜赶来,今日正午才到得寄远乡访问,方知二头领这些缘故。孙本同大嫂俱有马匹,晓得要来厮杀,俱在养家收拾喂马。我便先自赶来寻你。” 遂探手胸前,取出锦囊,道:“你看过了,我还有话说。” 殷尚赤忙接来拆看。只见上写着两行大字道:
屠俏权认丈夫,激出太阴老母。
弟兄急趋山后,攀援入救王摩。
殷尚赤看完,不胜惊惊喜喜。郑天佑道:“ 当日大头领吩咐,若大嫂临时权委,全要在尚赤兄弟劝说。此是军师以阴制阴的妙用。”殷尚赤点头。早见孙本在前,屠俏在后,不一时到了面前,一齐下马。殷尚赤与孙本相见过,即携了屠俏向旁去,细细说知缘故。屠俏听了,果是推辞道:“恁便是军师不达道理。只前日替大伯擦了花脸遮盖,吃黑疯子作了笑柄。怎 今 日 又 叫 去 认 二 伯?一 发 使 人 笑 坏!俺 只 不去。”说罢,便要上马。殷尚赤忙扯住道:“ 这不过暂时权变。英雄豪杰作用,正使人不能我独能之,始见本色。怎效村姑俗妇的见识!” 屠俏听了,一时大喜,遂商议一番,三人自去。
屠俏即上马,抡动双股剑,望独火山杀来,向着山上百般叫骂。正叫骂间,只见这太阴老母一马冲下山来,近前喝骂道:“贼贱泼妇!谁许你一人霸占汉子?敢上门来寻讨,可不自羞!若不杀你,终成后患!” 屠俏笑骂道:“ 好个不识廉耻大胆妖狐!劫人强迫成亲。及早送出,饶汝一死!”太阴老母大怒,舞着双铁链,套打过来。屠俏用双股剑轻轻抵敌。一对女人在山前各逞本事,一场好杀。只杀得:
老阴无真火,阴少赛纯阳。一个认真吃醋占新郎,一个假意捻酸夺夫主;一个是阴虚火盛赖阳滋,一个是弟广兄多要头领;一个仗多年风月会拿人,一个恃着锦囊行妙计;一个杀得绣带飘飘,一个杀得髻儿歪嚲。这番打破好姻亲,再请去守十年寡。
两个女人各显手段,往来厮杀。这山上的男妇见屠俏生得标致,又且本事高强,俱看得眼花缭乱,齐集山前。不期殷尚赤、孙本、郑天佑将马藏匿深林,遂踅到山后。没人看守。见峭壁上挂满藤葛,三人遂攀援而上,各出利刃,杀入寨中。众喽罗心慌,各四散逃躲。遂捉个妇人领路,打入房去,只见许多妇人围绕着王摩,似醉非醉的坐着吃酒。殷尚赤大叫道:“王摩哥哥还舍不得?快同兄弟杀出!” 王摩忽见三人到来,一时欢喜道:“俺吃恁婆娘牢软,只硬脱跳不出威来。兄弟来得正好。你三人怎么晓得赶来?” 三人道:“哥哥快走,闲处慢说。”遂一齐赶出到堂上。见旁边有刀,王摩抢在手中,遂并力杀下山来。已有喽罗报知太阴老母。太阴老母得报大惊,急要来夺,却被屠俏逼住,不肯放松半点,十分恼怒。忽郑天佑赶来叫道:“ 王摩哥哥已是救出。军师有令,不要伤他性命,饶他去吧。” 屠俏听了,便虚砍一剑,拨马而走。太阴老母听见王摩已去,不胜难舍,只紧紧追来。王摩见了道:“俺们回去,杀这泼贱。” 郑天佑道:“云龙哥哥已有吩咐。”遂又向太阴老母高叫道:“昔日背夫寻李固,今朝枉自恋王摩。已后休赶!” 遂同着王摩一齐而去。太阴老母见不可追,只得含恨自回。
王摩五人不一时到了坟上,安慰了婶娘,然后问及来救事情,并自述出缘故。彼此说了一番,深谢屠俏出力。殷尚赤遂入村去,买了许多酒肴来家。屠俏遂自动手,同养婆一屯烹庖炊煮,搬入堂中。四入围坐,屠俏与养婆另是一桌,直吃到夜静方止。王摩又住了两日,然后拜别婶娘而去。这婶娘后来儿子回家,立成门户,不久去世。
这王摩五人不几日到麒麟山来,只见寨宇全无,山荒路绝。再访问人,方知王突死久,四子皆被金将伤害。王摩不胜伤感,只得向山流泪,撮土为香,拜谢王突收育一场。遂打发郑天佑先回去报知哥哥并兄弟。过不一日,又使殷尚赤、屠俏两骑马先走,自己同孙本步行。行了多日,方才到得湖岸。已是有船伺候,迎接上船。将到半湖,杨幺率领众兄弟相迎上山,同入厅堂。王摩拜见杨幺。细述得见婶娘以及诸事。遂向贺云龙、袁武、何能深谢锦囊妙计,然后与众兄弟各各相见过。酒席早已齐备,各依次坐饮。
饮了半晌,王摩遂问别后可曾与宋军接战。杨幺笑道:“闻人成已是丧胆,只在蕲州观望。我因兄弟未回,便将大事因循。且喜今日已回。今我胸中不足者,是忠言逆耳,过后冰消。向日谏诛秦桧一班奸佞,已是面许;谁知近日使人来探听,犹然献谗。可恨那日在城中,不曾同众兄弟去手刃此数人。再者四处盗贼未除,使杨幺日有所忧。” 马霳道:“那日兀恁赶丧般扯跳,只学的呆鸟过后瞎嘈没力。” 袁武、何能齐说道:“哥哥既要除天下之害,即今兵分两路,一去追闻人成,便可剿灭蒲牢;一去削平毛姥姥,同聚临安,东南半壁不足忧矣。” 杨幺听了点头。又饮了半晌,因说道:“我们得蒙四维真人点明了前世,大仇尽泄,只觉胸次渐平。若据 我 今 日,较 之 前 身,实 乃 轰 烈。我 想 前 世 堂 名‘忠义’,我今亦将此堂为‘忠义堂’。明日使人悬立,未为不可。”众人俱说有理。贺云龙因说道:“哥哥既晓得真人指明了前仇,胸次渐平。须知冤仇莫结,若又去寻人种冤种仇,则冤仇相报,何日了期?据兄弟看来,这班奸人实也是应宋运而生。他有他的冤仇,未必不是今来报复,亦未必便没人去害他。此是循环定理,哥哥不可过于不平。只宜自己循序而行,须看前程有多少路,尽力而行便了。” 杨幺听了点头道:“云龙识见,果是高人。”自此与众兄弟尽欢而止。
到了次日席间,贺云龙因对杨幺说道:“兄弟前日奉哥哥之令,去见真人,不期真人采药未归。彼时欲要打发殷尚赤先回,兄弟在山等候,恐两位哥哥与众弟兄记念,只得同了回来。满望就去,不期宋军邀战,二头领又出,是以迟到如今。因思昔年师弟殷殷善诱,一旦相违数载,弟子之谊全亏。清夜自思,实有不安。近日家师必回观中,明早拜辞两位哥哥并众位弟兄,容去拜见真人一番,再来与哥哥、众弟兄同聚。”杨幺道:“如今识此路径,往来甚便,若去问明了后面的几句,更是畅心。只是这井中上下扯拽,还觉不便。云龙兄弟且住一日,我今使人在笑傲亭旁,另开一条地道,铺填层级到了井底,然后走入穴去,岂不更便。倘或我们有一日清闲,去拜见真人一面也好。只 是 你 前 日 在 庐‘山’上,下穴到此,实有多远,里面怎个光景?” 贺云龙道:“穴中有如明镜,如来若去,实与尘世迥别,行动有类两肋生风。据我看来,只好比外面行程,约有百里。” 杨幺道:“兄弟前日去时,在路走了多少日期才到庐山?” 贺云龙道:“那时同尚赤一路盘桓,实走了三十余日。” 杨幺听了,惊问道:“你二人去后,我屈指算来,将及半年。我向来不曾问及,你又在何处耽搁?” 贺云龙道:“兄弟并没处耽搁,只在观中留宿了一夜。” 杨幺听了,甚是惊疑不信。袁武笑说道:“ 哥哥岂不晓得山中七日世上千年,即此谓也。”杨幺听了,方才大喜道:“真仙境也。我等日后安可不去?”遂使人开凿,又悬立‘忠义堂’名。不消几日,开凿了一条暗道,贺云龙即便辞别。杨幺遂治了素席,也他送行,又取了信香,烦问后来消息。一时众弟兄皆来相托,贺云龙一一应允。杨幺与众兄弟送贺云龙从笑傲亭旁走入暗道。到了石门,让贺云龙走入,相订早回。贺云龙举手作别,望前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