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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水浒传
到了次早起来,吃了早餐,杨幺对马霳说道:“今日我同郭凡入城,实不便同去。明日便领兄弟去看景,你只坐在房中等我回来。”马霳道:“偌远跟跳,可知并没坏事,吃药死鸟的口笑。只闭躲鸟房,哥哥自去。” 杨幺笑了一笑,遂同郭凡出门,取路入城。到了城中二人穿街抹巷,到处观看。果是风光与别处大不相同。怎见得?但见:
居民富丽,风景繁华。城中绿水盘旋,门外青山回绕。簇簇佳人,帘下半窥含色笑;青青秀士,街前逞露作轻狂。几处牌坊接汉,数重楼阁冲霄。闹里货物成堆,端的日中为市;幽僻花鸟相依,喜是长门昼掩。行踪未定,权将佛殿作朝堂;居止偷安,暂借僧廓充绣幕。丝纶阁下,无吐哺之贤;虎豹班中,少勇敢之士。邮递奔驰,紧报咸阳三月火;飞章短奏,庆言园内夜开花。眼观富丽,乐可忘忧;身入繁花,老不知死。果是锦绣临安,确乃花团世界。
杨幺看了一番民安物阜,不胜欢喜;观了一回殿不成殿、宫不成宫,全不似当日东京气象,又不胜感叹了一番。
二人走看了多时,郭凡因说道:“我记得天汉桥边,有一个酒馆,卖得上好羊羔,秀州好酒,我同哥哥去酌饮。”杨幺道:“我腹中尚不觉馁,且再走着。” 又走了半晌,郭凡又指说道:“这家有鲜鱼粉面、肉馅包卷,我曾吃过,十分可口。今日难得到此,同哥哥入去吃个饱,到晚回家。”杨幺道:“城中不便久坐,莫若出城,才吃得自在。” 郭凡听了,只得跟走。渐渐走到日色西斜,二人走出城来。郭凡因又指说道:“我同哥哥从此转入,便到西湖,游览一番,叫只小舟,渡过湖南回去吧。” 杨幺道:“我今走得兴阑力倦,不便领略,明日早来吧。” 郭凡只得从原路而走。走不半晌,在后面叫道:“ 哥哥停步。只这个酒店,到也洁净,面对吴山,饮个满怀,带些春色,人才晓得游罢醉扶归。”杨幺听了,笑了一笑,道:“如今天气已热,此时肴菜必是气息,还是到家买来整治,吃得放心。” 遂低头前走,郭凡只得跟来。
不一时到家,却见马霳在堂中,将扇板门一头靠在桌上,一头着地,他只颠倒仰睡着。二人见了,不胜好笑。再看地下,满地俱是血迹。杨幺大惊道:“莫不是黑疯子做出事来?你道为甚事?原来这马霳见杨幺、郭凡去后,只在房仰睡,"地说道:“吃他丢耍,跟贼医顽跳、$酒、吃肉快活。兀地牢房闷倒头!” 便直跳起来,忽又瞪了两眼,便又去仰睡,将两腿高架,摇晃了一会。不期一阵肚痛起来,忍着道:“ 煞地怪疼。兀恁师父长工,没大肥水纳仓,赌割头,便疼莫睬!”遂只仰睡摇晃,却只满肚攻疼,便忍不住道:“恁怪疼,敢是坏肚屙撒?” 遂蹿跳到屋后空地上蹲倒。却被一只焦黄大犬,看见生人,"地赶到身后,呼的一声咬来。吓得马霳怪跳起,那犬离去丈馀嗥叫。马霳拴系好,不胜大怒,便抡拳赶打。那犬见打急了,躲入屋去。马霳只跟入,直打到主人内室。主人、伴当齐叫休打。早被马霳一拳打断脊骨,扯出堂来,取板刀剁剥,便喝人取去:“快烧煮来吃酒。兀谁慢腾,只吃板刀放火!” 一时惊恐得主人、伴当不敢不依,慌忙煮好,并酒拿出。马霳见了快活,忙取一腿藏入房去,便一顿吃完。十分醉饱,就在堂中卸下门来,颠倒睡着。杨幺、郭凡见了,正在惊疑,却见主人在外招呼他二人出去,细细述知,道:“只不知这惫赖凶顽,二位怎么带作跟随?” 郭凡道:“只因路上没人背这药笼,没奈何半路雇这长工。不晓得他今日这般冒犯,乞看面皮。” 杨幺忙过来赔罪。主人笑道:“ 凶顽不看主人面,主人岂似凶顽?若不看二位面情,早已使人报官。只是这惫赖长工,实有些盗贼行径,开口便是杀人放火。二位半路不察,错雇了来。只今临安严紧,不如打发他早去,才免是非。” 说罢,自入内去。
郭凡遂央人去买酒肴,同杨幺走入堂,推醒了马霳。马霳跳起,扯看杨幺脸上,闻嗅嘴边,又去看嗅郭凡。杨幺忙拖入房,悄说道:“ 兄弟休作耍,吃人看见,什么道理!”马霳道:“哥哥只今日恁多好名跳到?” 郭凡道:“ 我要去,哥哥只不去。” 马霳道:“ 兀地城内好酒肉$个饱!” 郭凡道:“我要吃,哥哥只不肯吃。空走了一日,忍饿回来,这会却又气饱!” 马霳道: “ 恁便是卖假药贼鸟嘴,兀谁准信?”杨幺道:“ 我怎肯瞒兄弟?实是不曾私吃。” 郭凡听了,说道:“ 原来哥哥许多推辞,俱是为这黑疯子不肯。”遂细细说出缘故道:“你倒无端生事,打杀人家的狗,吃得醉饱,却叫哥哥赔人不是!” 马霳道:“ 兀谁生事?恁便主强犬恶,打杀吃酒。便恁口馋,只先留一腿等哥哥。” 遂向枕头下取出道:“哥哥跳的肚空,先吃着。”杨幺道:“郭凡已着人去买酒肴整治。” 不一时,裹面送出酒肴。杨幺、郭凡依旧请出主人,饮至更深方才歇息。
到了次日,三人同出门去,到处游玩。马霳十分快活。
一连几日,不觉已是五月朔日。三人赶早出门,走到西湖远远的等待。早见满湖中龙舟似蚁,两岸上士女如云。过不一时,只听见城中笙箫影影,香雾氵蒙氵蒙,早有金吾护卫,执戟虎贲,一队队摆列出城,一簇簇环绕湖侧。地方员役,耆老里保,便来驱逐游人。一时游人尽皆躲避。杨幺便拉着马霳,拣了一块高岗,隐身林内。看望湖中,果然十分好看,又十分好听。怎见得?但见:
内臣开道,殿尉跟随。文官队里,济济锵锵;武将班中,威威赫赫。銮舆旗仗,掩日月之光;节钺白旄,展皇家之盛。乐奏钧天,声闻数里,偕乐者各欣然相告,愿王万岁千秋;音出郑声,靡传远近,独乐者俱蹙额传言,望主日亡时丧。深檐黄盖,一曲直至九曲,轻罗青幔,数层围列百层。篆烟缭绕于空中,紫气迂回于顶上。龙车凤辇,君后并行;宝马香车,妃嫔罗列。薰风飘荡芰荷香,氤氲吹来脂粉气。不一时齐上兰舟,顷刻间共登龙舰。珍馐具备于筵前,珠翠尽随于左右。纶音初动,宫娥卸解霓裳;凤语乍颁,彩女卸除珠裹。纤纤玉手执兰桡,滴滴娇音唱歌舞:
采莲人采莲,采莲人采莲,采莲采莲采采莲。望君王早怜。奴貌与花妍,休把寻常玩。采莲人采莲,采莲人采莲,采取并头莲。含娇献媚前,奴胜花枝看。
采莲人采莲,采莲人采莲,采取露珠连。殷动幸帝天,奴比珠光灿。
采莲人采莲,采莲人采莲,花连人也连。望天赐缘,分宠些儿半。
不一时,满湖中各内臣棹龙舟竞斗,花深处众宫女采莲作歌,嫔妃献觞。宴饮到日落西山,依旧入城而去。马霳直看得跌脚快活道:“老马是没觑,偌多婆娘乱得好,兀便将鸟汉子赶逐?”杨幺、郭凡只是掩嘴而笑。马霳道:“笑恁地,敢是觑的鸟动,"地跳背与哥哥耍?” 杨幺瞅了他一眼道:“你又来说疯话。我杨幺岂是见美涉邪之徒!你还不晓得,今日这游湖的便是高宗,众女子俱是嫔妃,在湖中看龙舟采莲,宴罢回去。”马霳听得,直跳起来道:“ 恁地哥哥兀自撒呆,只跳去了当,可也省力。” 说罢,掣出腰间两板刀,腾地跳赶。杨幺、郭凡大惊,一齐赶去。只因这一赶去,有分教:
当时难识君王面,今日曾亲天子尊。
不知马霳赶去,又闯出什么祸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一回 杨幺入宫谏天子 高宗因义释杨幺
话说杨幺、郭凡赶忙上前,将马霳拖住,一径到家,适值主人也回,遂同入堂中。此时已是更馀,郭凡自同马霳到房,细细说知利害,不要连累哥哥,明早大家回山。马霳方才定性。不一时里面送出酒肴,另有一份送入房来,马霳便自吃着。郭凡走出堂中,三人饮了半晌。郭凡说道:“小弟连扰宅上,心甚不安。今敝友无意求谋,明早即便告辞。”主人道:“二位在此,甚是慢亵,怎说扰字。客长既将世情看破,无意营求,也宜趁此湖上风光,正好开怀领略。老朽屈留二位在舍,过了佳节去吧。”杨幺谢道:“承贤主相留,只得过节去吧。” 又饮多时方散。郭凡背里埋怨道:“ 哥哥怎便许住?有这撒泼人,怎好停留?若再住时,敢怕要作出事来!”杨幺道:“也不争这三四日,我自吩咐他不妨。” 郭凡只得听从自睡。
到了次日,杨幺带领二人到湖来游玩。不觉已到节日,主人自备酒肴与二人赏午。饮到中间,杨幺忽叹息了一声,说道:“江山半属他人,既不能恢复,亦宜作偏安计。怎还是这般闲 游,奢 华 靡 费?使 民 间 效 尤,将 来 东 南 岂 得 安枕?”主人听了,点头道:“ 这几日二位可曾进城去走走?”杨幺道:“ 这几日只在湖上闲游,并不曾入城。” 主人道:“这便不晓得宫内事情了。”杨幺忙问道:“宫内有甚事情?”主人道:“只前日宫里游赏入宫,御体欠调,各医院看遍,并无奏功,十分沉重。举朝惊惶,一面着诸官祈祷,一面出榜求医。若能医愈,愿赏者千金,愿爵者受爵。我正要与郭兄说知,若医愈时,富贵在迩。” 郭凡道:“ 我的医术,入眼知生死,到 手 可 回 生。只 是 我 如 今 有 事,明 早 准 要 起身。”杨幺听得满心欢喜,因说道:“有些医术,不闻则已,今闻沉重,不思救痊,岂是医家割股之念?” 况且你我在此,尚居宋土,尚食宋粟,若置之而去,于心未免有歉。还是去医的是。”主人听了大喜,道:“客长出言,句句忠良,实出於天性。老朽焉得不为拜服!” 说罢,各开怀尽醉而散。杨幺遂瞒着马霳,与郭凡细细算计了一番。
次早郭凡独自入城,走到朝门外,果见挂着榜条,遂近前去细看。只见上写的是:
天下至尊者,莫若君父。父有训育之恩,君有覆载之德,则感恩德者必思图报。然训育不能成令名,覆载而能主万类,兼而有之,故称君曰天也。是以六合万姓,莫不喜天清而愁沉晦。朕自五月朔,游幸西湖,君臣皆乐,万姓同欢。不意回宫,忽为二竖五内作侵,以致四肢百骸,倍增苦恼。医士搜名方于古册,群臣拜祷于神祗。病入膏肓,百无一效。因念大地山河,岂乏奇能术士、隐逸高人,怀斧斤劈竖之手,奏回生七箸之功。苟有其人,速揭榜入朝。武士搜简详明,近臣引至近榻,切视病源,会同诸医,商酌审药,以示朕躬。痊愈之日,赐以千金,授以重爵。特此榜喻通知,须至榜者。 建炎三年五月 日
郭凡看完,即用手来揭。早有武士上前问道:“你这汉子有甚医术,便来揭榜?须说明白,然后搜简引入。” 郭凡道:“我郭凡读尽医书,手可回天,才敢来揭榜。” 内中有个武士听了,忙问道:“你可是住在仁和县,绰号赛庐医的医生郭凡么?”郭凡笑道:“我便是赛庐医了。” 武士道:“ 怎一向不见你在城中医人?” 郭凡道:“我出外施剂多年,回来不久。因听见出榜招医,想图富贵,相烦不阻。” 武士听了大喜,遂将他身上搜遍,引他入了朝门,又去与内臣说知详细。内臣一面入奏,一面将郭凡引到宫门。便有旨出来召入。郭凡遂整衣屏息,同内臣低头走进。只见高宗睡卧龙床,呻吟叫苦,两旁宫女不离。早有内臣传旨道:“圣躬就枕,医士免朝,须膝行近前,诊视脉息。” 郭凡承旨,膝行俯伏近前。宫女遂将高宗左手舒出幔来,郭凡忙用指按切了半晌。宫女又将高宗右手舒出,郭凡又细细诊视完。遂俯伏奏道:“陛下龙体违和,盖因日处深宫,游幸中暑。诸医误认受寒,又悬拟酒后纵欲,将燥热之药妄投,以致邪火上炎,头昏目眩,烧烁四肢。臣今用剂,先清邪火,后消暑毒,徐徐静摄,便可立愈。乞陛下先命近侍启幔揭被,除去包帻,然后进药。”高宗昏沉中忽听了这番言语,满心欢喜道:“寡人欲喜清凉,无奈诸医皆言宜暖,几欲使寡人披裘拥火,十分烦闷。今听卿言启幔去被,一时觉得清爽。宫女可快为寡人撤去,以便进药。” 宫女一面撤被启幔,一面着郭凡到众医院处商议用药。郭凡只将几味寒凉清剂,使内臣送入。诸医看了,尽皆吃惊,也有说是的,也有说不是的。郭凡只是暗笑,等候里面消息。果然药用当而通神明,高宗吃了这两剂药下去,便不烦躁,只沉沉熟睡。一时娘娘、妃嫔、彩女尽皆欢喜,忙传旨着内臣留住郭凡,伺候用药。一连三日,将高宗一团邪火暑毒,清扫得乾乾尽尽,便能起居。高宗大喜。郭凡遂乘机奏道:“陛下只因医臣无燮理之才,不审轻重,不究病源,妄用君臣,以致毒火流行,身心向背,内外欠调。今幸粗安,急须固本。据臣愚见,乞陛下移居外宫,静养调摄,目无爱好。臣昔得异传,采寻百草,名为导引祛壬丹,服之可以固元护本。乞赐臣出去采寻,按方处制,以愿陛下早痊,不识可否?” 高宗听了大喜,道:“卿既有此灵丹妙术,可速采寻制合。朕自移宫别居可也。”郭凡遂领旨出宫。一时内臣并护卫诸臣,尽皆礼敬,相送出到外廷。外廷各官,俱来叩问圣体如何。郭凡一一对答,并说采药之事,方走出朝门外来。
走不多远,早见杨幺立在僻处,便丢个眼色。杨幺遂跟在后,不一时走出城来。郭凡方让杨幺前走,到了空僻处,将医治高宗,并领哥哥算计,今已移出外宫说出。“只不知哥哥如今又要怎么?”杨幺听了满心欢喜,道:“我没别事,只要见 他 一 面,痛 说 一 番,便 回 山 寨。” 郭 凡 听 了 大 惊,道:“这个如何做得?实不便进去。”杨幺笑说道:“你只依我,如此这般,只回去不要在马霳面前漏出一句。” 郭凡点头应允。到家马霳见了,便说道:“兀地线断,哥哥火的恁跳,哄骗几多鸟男女的赏赐?快叫老马吃个快活!” 郭凡只背着脸忍笑。杨幺也忍笑说道:“郭凡是舍手传名,岂贪利物!我自请你。”遂叫郭凡去买备酒肴,吃了过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