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水浒传

  杨幺上山,众弟兄苦留,只得又住了两日。这日与杨幺饯别,饮了多时,马霳忽说道:“听说哥哥在柳壤村,离洞庭湖没远。休到家有恁好弟兄打伙,先入湖去,将马霳丢撇,便恼你个大疙瘩!” 王摩道:“你又来说疯话!哥哥可是恁般人?”马霳也笑道:“是逗他耍。” 杨幺道:“ 这是马霳心爱杨幺。我因心事,只得暂离。到家便有消息通知。”遂与袁武说了一番。因见日已衔山,便起身不饮,遂取了一杆柳叶长枪。王摩、马霳便去打了一个包裹,并叠金银,一齐相送下山。送了数里,杨幺作别,提了包裹自去。
  众弟兄回上山来,袁武称赞杨幺见识过人;王摩称说心同貌同,做俺哥哥不差;郑天佑、殳动俱称赞杨幺好义气,好胆勇,马霳只不做声。众弟兄问道:“你为什么不言语?”马霳道:“谁似你,见大鸟去,小鸟只忙乱的叫。马霳没的说赞!”众人听得各笑,又吃番酒食,夜深自睡。
  马霳一觉睡醒,想道:“偏他有恁爷娘要去,可知不是亲种,直恁怕犯走黑,只去赶伴,撞事砍他几板刀。兀是没头绪,想得他呆鸟般恼闷!” 便跳起来,在枕下摸着板刀,插入内衣腰胯,将包银两揣好,道:“ 休惊他阻挠。” 便悄悄拽开门一看,见是五更时候,将门掩上,走出寨来。便有守更巡哨连忙来看。马霳喝道:“ 洒家有事,天晓便回。”遂一层层喝开寨栅,踅出围墙,一步步下着山岗,走过众小校营房布幔,才出了一座高关险隘,见人俱是照前说话。
  马霳一直奔上大路,想道:“他走夜黑,走到日出;马霳日走,到日没,只在出没时,便撞个着。” 便只紧走。沿路买吃酒肉,走到夜间,便寻宿守等。不期人家见他这般形状,俱吓得倒退,只推不是宿店,有的回说没房间。马霳连撞入三四家,俱被人回出,便没好气,见前面一家,有个小后生在那里收拾懒唤人。马霳走近,一眼射入内去,见正中间桌上有个瓦罐,插放几枝夹捞竹杆,旁边支着两口小锅,晓得歇店,便一脚踏入门来。那小后生突见这惫赖凶汉走入,忙回说道:“这里不是歇店,到别处去。” 马霳便照着小后生脸上,豁剌一拳打来,将那小后生直跌去丈余,双手捂着脸,在地下乱叫:“打杀人!快来救命!” 马霳睁圆怪眼,喝骂道:“兀地瞎呆鸟!再回没宿,掀翻白地,谁敢叫下天来!”正要又打,里面走出一个半老婆子,听见有人打他儿子,忙赶出来叫骂。忽抬头吃了一惊,连忙收科道:“爷爷休恼,他后生家不知世故。看婆子面,饶恕他吧。”马霳道:“ 洒家投宿,没白住,敢认歹不接驾?” 婆子道:“我家有的床捕,任凭爷爷安歇,只不要打他。” 马霳道:“凭呆鸟是兀谁?”婆子道:“是我的儿子。” 马霳便放下了脸,道:“恁地再不计较。”那婆子忙去搀着儿子,道:“你也不看个色形,一例将人冲撞!” 那后生道:“我出不得一声,便将我打得头破血出!” 婆子扶入内去,包扎了头面,同出照应。此时,门外见立得有人探望,马霳大喝道:“没怪鸟褪剥,恁你什么洒家赏你一顿老拳!” 众人听了,连忙走散。马霳便提了一条板凳,只拦街坐着。
  那母子在内,手忙脚乱,只在灶上打馍馍,卷扁食。收拾了半响,那后生只得来请马霳到屋内去吃。马霳道:“兀的堂中黑",鸟一般闷!洒家谁惯?只搬这块吃。” 那后生只得努着嘴转身。马霳道:“来来来,酒肉只顾搬来,要两副碗夹。”那后生听了不敢回言,只暗暗叫苦,这婆子听见,忙走出阶头,说道:“ 爷爷,我家只有酸黄韭、臭大蒜、烂豆腐,还有几根萝卜条,酒肉却是没有。” 马霳听了道:“恁是实话,有得卖么?”婆子道:“有是有得卖,却没银钞先去买来收拾。”马霳道:“兀的不早说!”便在怀内取出包来,在地下打开,取出一块给后生,道:“这块洒家没晓分两,只去拣好肥肉剁十斤,烧辣子打五十角来,做两顿吃。日出便走,多的赏你吧。” 那后生接在手一顿,约有二两外,便满心欢喜,即跑去买肉打酒,便挑了一担来家。不一时煮熟好,头顶着一张桌来,摆在街中,将肉剁切了一半,装在一个大瓦盆内,洒上半碗白盐。又捣了一碗蒜汁,取了两副碗箸并一坛酒,逐件的摆在桌上,马霳又叫他去取出一条板凳来,放在对面,自己将碗箸对面分设,只两眼看着前后。那后生见他这个模样,不知是什缘故,又不好看他,又不敢问,只得转身走入门去站立。马霳忽问道:“恁地黑是多时?” 后生道:“ 有一更多了。” 马霳便自言自语道:“黑""好跳。偌早晚没跳到,熬得人满嘴清水怪淌,恁便等他不得。”便舀舀连吃几碗,遂自吃肉。一时手嘴不停,只吃酒吃肉,一气吃了二三十碗下肚,肥肉也剩不多。马霳道:“兀自留量,不吃吧。” 那后生在黑处,看他这般吃得怕人,只暗暗心慌。忽见他住手不吃,忙将半筐馍馍,扁食送来。马霳道:“恁个才是填仓。” 便一个个咬吃,吃完叫后生收去,自己只坐着不动。又自言自语道:“他走一夜,马霳 走一日,恁赫赤赤没到,可不作怪!” 便坐了多时。小后生熬守不过,只得来请他入内去睡。马霳道:“洒家只这块等人。呆鸟自去倒头,只不要闭了鸟门,莫讨洒家动手。”那后生走入屋去,母子二人只暗暗叫苦,又不敢去睡,只伏在门背后张看,暗暗的许愿道:“南寺烧香,北庵插烛,保佑这黑汉子无是无非,早离家门!” 马霳 这般行动,恐吓得这一村人个个俱猜疑他是盗贼歹人,不知要在此懊恼那一家,便耽着一把干系,却又不敢动手拿他,只立在黑处远远的窥看动静。这马霳等到半夜,绝没人往来,便等得不耐烦,忙取过那条板凳,并在一处,取出板刀,做了枕头,放倒身子,只呼呼的睡去。
  一觉直到天明,忙爬起来,道:“ 恁便错过,快去赶着!忙将板刀插放,走入屋来,叫拿酒来,那后生连忙收拾出来。马霳吃得又醉又饱,便跨出门,一连赶了三四日,并不曾赶着杨幺。一日,忽大笑道:“黑疯子煞有主意,怎今学了呆鸟做事!恁地赶他,不白地赶坏人?可知他住在岳阳柳壤村,路上赶不着,到他家也赶着。直恁日不停,夜没静,闹得 鬼 跳,敢 不 吃 人 笑 破?便 使 他 先 到,也 差 不 什么。”一时计较得快活,遂自慢走。到了村镇停留歇宿的所在,惊天动地,唬得人惊惊疑疑,自己全然不觉,一路而来。
  且说孙本同着殷尚赤、屠俏,晓行夜宿,出了河南地境,向日留下小校接着,又走了几日,已离蛾眉岭不远。屠俏对殷尚赤说道:“此去上山,只得八十余里。你同孙大伯慢走,俺先去报知,使他母子早欢喜一刻。” 说罢,便跳下马来,将肚带紧了一紧,前后抹了几抹。然后上马,坐稳雕鞍,绾定丝缰,遂将身子往前一侧。那马驮着屠俏,急纵辔头,扑喇喇往前直蹿,一似箭乍离弦,金鸟西坠,好去得迅速,孙本见了,十分赞好。殷尚赤道:“ 他自幼学习弓马,是个惯家。“遂将厮杀成亲一段始末缘由,细细说出。孙本听得惊惊喜喜。二人只慢慢行来。
  这屠俏纵马一气跑了五十余里。恐怕马乏,见前面是座村落,便来到市中,向一个人家,跳下马来,买酒食吃,并喂马匹,村中人见了,知是屠俏,尽皆吃惊,那店家忙来服侍,送上酒食,十分小心。屠俏吃着,因吩咐店家道:“取一斗草料与俺喂马,上山去着人来谢你。” 那店家答应去喂马。屠俏吃了半晌,遂立起身走在槽边,直看这马吃完了草料,才牵出门来。因恐马才上食,要爱惜他,遂在前绾着丝缰,慢慢走出村中有一里远近。见路旁有个池塘,便牵到塘边饮水,自己立着,看些牧童牛背、樵子担薪。
  正看到得意忘怀,忽见斜刺里冲出一骑马来,初然看去,只道是殷尚赤与孙本前后参差走来。因暗想道:“俺也耽迟不久,他们也来得恁快。” 再一看时,后面跟着百十余人,皆是长枪大斧,蜂蜂拥拥的赶来。屠俏道:“想是他们又遇上了山寨人来迎接,俺今作速回去。” 遂牵上马来,再一看时,却不是殷尚赤与孙本。一时动疑,翻身上马,不期这人一马冲到前面,大喝道:“你这贼泼贱!向来被你霸占蛾眉,装妖倚势,聚集强人,劫夺害众。屡次官兵进剿,皆被你小小伎俩挠阻,不能捣汝巢穴,皆因朝迁所托非人,酿成祸患。今我奉上司差委,带领军士在此立寨,镇守一方,正要领兵打上山来。谁知这大胆妖狐在此失群,叫你死在目前!”说罢,举起九节钢鞭,照屠俏脑袋上劈来。这屠俏见他喝骂,才知是官兵,便急得满心怒发。见一鞭打来,忙拔剑抵敌。怎奈双剑俱在鞘中,急忙里抽拔不出。见鞭打得相近,疾忙一个翻身,在马腹下躲过。早被这人豁喇一声,打在鞍鞒上,直打得火星乱迸。这人大喝道:“贼泼贱,好躲法!”那马被打,直律律往前乱纵,屠俏又一翻,上过马来。这人便放马追赶打来。只因这一追赶,有分教:
  贞节娘夫妇再姻缘,莽萧何父子重复聚。
  不知屠俏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屠俏不提防遇官兵 杨幺用妙计擒黄佐
  话说这屠俏先要回去,将喜事报知许蕙娘,使他早得欢喜,同他下山,各接丈夫入寨,与他二人作庆贺筵席。不期被人赶来,一时不曾准备,急忙里拔不出剑来。幸喜是个惯家,疾忙躲闪脱走,却被这人紧紧追来。你道这人是谁?原来这人叫做黄佐,生得豹头环眼,虎项熊腰,武艺精通,兼晓算法。乡村钱款收放出入清算不来,俱来寻他,他只掌中轮算,立时分剖,人家消长成败俱知,称他再萧何,黄佐只因他素性纯孝,在家孝养父母,将功名之事,看作末等,这年他父亲黄长者因对他说道:“人家有子膝下承欢,力行孝道,固是难得。但我闻得孝经说:“能显父母,孝之至也。”今汝正在壮年,幼习武艺,昔日有人曾相汝有奇异功业。当今宋室,外被金人求索,内有贼盗侵耗,国有累卵之危。今闻得建康张种略相公,招募骁勇谋略之人,何不去应募。倘能中取,上为国家分忧,下可显荣父母,这才是大孝。我今虽老,筋骨尚未衰败,莫过此机会。” 黄佐听了,再三推辞,黄长者作怒道:“你不见汤阴县岳鹏举求名建功,显扬当世,天下人俱称他忠孝,今汝逆父言,孝当如是耶!黄佐不敢再辞,只得拜辞父母,别了妻子,提鞭上马而去。
  黄长者见他去后,暗暗欢喜,只在家中保佑,耳听好音,一日没事,在门首看骡子在空地上吃草,不期殳动走来,拱手道:“在下有件紧事,要到城中,急要往回,特地自来求告。借这黑骡做个脚,明日便还。” 那黄长者是个纯厚的人,久知殳动不学好,生性凶顽,今又被看见,一时不便回他,只得说道:“ 我家儿子求名出门,这骡子是他心爱,从不与人骑坐,殳大郎来借,我老汉只得贵人贱畜,休使外人知道。”说罢,自入内拿了鞍辔出来,殳动连忙安放骡背,跨跳上去,叫声:“ 多谢!” 策鞭跑回。遂同王摩来劫银时,埋顿完,不见骡子,竟上白云山去。过不几日,泼皮堑近地乡人,在山内砍柴,获着这骡,不胜欢喜,便牵来藏匿在家多时。不期被人知他来历不明,即报知地方。地方即去报知秦虞侯,连人连骡子解入州去,将这乡人严刑审问。州里相公知是有屈,遂吩咐缉事人道:“我闻骡马能识旧处,千里自能往还。今王摩脱逃,却喜获着这骡。如今只消将这骡纵放,任其奔逸,跟尾看他住脚,便有下落。” 缉事人遂将骡出城纵放,一路跟走。一日,忽跑入黄长者家去。这黄长者那日不见殳动送还骡子,即着人到他家去讨,说是锁门未回。一连月余,人骡绝无踪迹,方知被殳动拐去,黄长者只急得没法。这日忽见骡子跑进门来,不胜欢喜,却见鞍辔全无,因说道:“这没脊骨的人,惯做没脊骨的事。幸喜肯放了回来,还是造化。” 便连忙取了绳索来缚颈项。忽有三四个人走进门问道:“这骡子可是你家的?不要冒认。”黄长者听了,笑道:“列位休得取笑。这黑骡是我家自小养的,村坊人那个不晓得是黄家的黑色骡子善能行走,怎说我是冒认?” 说不完,内中一人将铁索劈项套住,喝骂道:“老骨头,做得好事!同去见地方官追究。” 黄长者忽被人锁住,忙分辩道:“这骡子并不是冒认,只叫合村人来证见,列位休得取笑。” 众人将他劈脸一口啐道:“ 你这老骨头,还是做梦!你家有人骑这骡子打劫秦枢密相公银两,到处缉拿。我们是瑞州缉事,奉相公广捕文书,跟这骡子到此。快同到本地方官追究!” 说罢,取出来文。黄长者看了,方才大惊。遂将当日殳动借去,今日跑回,细细说出。众人那里信他,只扯着出门。黄长者只得备留酒食,同入县中。黄长者将前情细诉,县尉即着人拘拿殳动,回覆在逃。晓得借骡是实,又见事情重大,便将监禁,等拿到殳动,审结释放。
  这黄佐到了建康,看明了示条,遂同到演武场中,考较诸般武艺。张种略见他武艺高强,考中留在帐前。因对他说道:“ 目今江州、龙亢、界首,盗贼窃发,屡次不能剿灭,故此招募骁勇。前日招募一人,去江州进讨焦山巨寇。尔今技勇超人,且在帐前听用。” 黄佐叩谢,遂在帐前使令多日。忽一日有家信到来,看明大惊痛哭,忙来禀知种略相公,辞职回家,急救父亲。张种略道:“你不消回去。我这里做角文书,将你父母妻子讨来。” 黄佐不胜感激拜谢。果迟不多日,父母妻子一齐俱到。黄佐拜见父母,欢喜不尽。次日早来拜谢种略恩典,张种略正接看龙亢、界首两县急报文书。看完,因对黄佐说道:“这龙亢县是报蛾眉岭旧日强人;界首县是报近日有四个贼人占了险道山,白日行凶,杀败官军:二处皆来告急。我今授汝武练使之职,着两县拨三百名军卒,到就近地方驻扎,一则保守城池,二则剿灭贼众。若剿灭一处,我即题请。务必小心在意。” 黄佐叩谢道:“小人蒙恩相抬举,敢不尽力!” 即当堂领了印信文凭,回来领了父母妻子,起身径到龙亢县来。安顿家小,参谒县尉,讨了军士花名簿,又发文书到界首县去。不几日训练了三百精兵,因见险道山离两县甚远,遂决意先剿蛾眉,后平险道。因知有座红雨岗,切近蛾眉,遂辞了父母,便带领军卒,离城二十里,红雨岗驻扎。使人筑立寨栅,催督军粮,择日进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