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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水浒传
大汉在前,只招呼:“ 来,来,来!” 霎时两人奔走了二十馀里。那大汉见后面没人来赶,才立住脚道:“哥哥恁好奢遮!夺了银两,便是远飞,谁耐恋着。被这夥撮鸟贼牛欺负,叫兄弟气得呆鸟蛊胀!” 杨幺听了,满心快活,知他错认王摩。因说道:“ 我杨幺一生喜结豪杰。若遇英雄遭屈,豪杰被冤,甘心为他护庇。因今日看形扯毁,不欲使豪杰被人悬挂,以致醉后受辱,实是无怨。难得好汉仗义来救王摩,倒救了杨幺,是杨幺一个知己弟兄。想好汉必是王摩知己弟兄。我今正要问这王摩可便是关中金头凤,并请问好汉是何 名 姓?” 那 大 汉 听 了,直 蹿 跳 起 来,大 惊 大 快 道:“恁说便是小阳春道长哥哥了。正没处找寻,来救王摩撞着,可不喜坏了刮地雷黑疯子马霳!” 说罢纳头拜倒。杨幺连忙答拜起来。马霳道:“恁王摩也没识面。” 遂将射箭要识王摩,又听见劫银、画形、缉获,细细说出,道:“兄弟为他担着老大疙瘩,只白日满村闲撞,多时没处出力。只今蓦听村牛欺侮,腾地赶到。见这伙呆鸟躲入庙里,便要砍入。恐他做了准备,踅到庙后,托地跳屋蹿落,将这呆鸟吓破了胆,剁几十个肉泥。要救哥哥心急,被那呆鸟官缩入后去,直引到这个僻路上来。敢是哥哥脱逃,同王摩来夺这银两么?”杨幺听了这些缘故,不胜惊喜,遂将自己保护村中、打贺太尉、受屈递解,细细说了一番,道:“那夜在人丛夺路救出三人,不期就是王摩。他今想已去远,不知日后能见识一面?兄弟你在那里晓得我来?”
马霳道:“兄弟没勾当养活老娘,只去楚、江二州挑贩私盐。被焦山上一班好汉来劝入夥,同他们做事,只回不去。他们有个邰元,说同哥哥犯罪,在那里好不想念哥哥。哥哥大名,是他说出。” 杨幺听了大喜,道:“ 我正记念,谁知在那里安身。” 马霳道:“邰元说了两句口号,哥哥若不说,兄弟怎知王摩便是关中金头凤。只今哥哥走楚州长江去,便得会邰元。”杨幺道:“ 我离家日久,爹娘悬念,恐有耽延;况且带有书信,不曾着落。幸喜今夜不致遗失包裹。”因将孙本、殷尚赤事情说出,道:“ 我今要到汴京投递,讨个孙本实信去。” 马霳道: “ 恁地黑夜,引哥哥上路。”遂引杨幺急走。
走了多时,马霳立住道:“ 只这去便是开封大路。” 杨幺便与马霳相别急走,忽赶转来,叫住道:“我与王摩并无干涉,被人错疑。兄弟救我,杀了多人,倘漏风觉察,干系不小。兄弟 既 与 焦 山 好 汉 相 识,莫 若 趁 此 投 奔,才 得 避身。”又将自己心事说出:“ 你与我传言邰元并山上头领,我杨幺此去,若有机缘,来看他弟兄。” 马霳道:“ 兄弟得见哥哥,实是舍不得丢撇。〔 奈〕 老娘在家挂肚。黑地谁知?便是漏风,村牛怕疯子板刀厉害。哥哥只放心前去。”杨幺见他孝心,遂叮嘱分手,各自走散。这是天王殿马霳劫救杨幺。
这秦虞侯正审问要打,忽被大汉跳下杀伤多人,急躲入后逃奔。直到天明走出,见劫去王摩,又杀死多人,只得入城禀知相公,又是一番缉获。一日捕役缉着一匹黑骡,是王摩骑的,一时审得不明不白。
且说这袁武用了奇门遁甲,自己立在坛内隐住了身了,人俱看他不见,只晓得是三人来劫。果不出袁武所料,只在近处访缉。他四人连夜奔上了白云山,便将带来银两暗暗招聚,盖造寨栅。遇了多日,袁武打发郑天佑带了五十馀人,俱扮农民,推着十辆小车,每车上俱堆大袋,去取埋藏银两,临行授计。郑天佑领计,同众下山,分着前后而走。将近泼皮堑来,暗伏僻处。郑天佑扮作客商,带了五、六个人挑了大袋,到村中买贩米粟。不时买完,挑到原处。守到夜深,遂一齐将小车推入泼皮堑内,将埋藏的金银掘起,装入袋中。面上纯是粟米,俱撒漏着,连夜推走。有人见了,只认是推入城市去卖,绝不疑心。到顿歇处,郑天佑却是留心打听,一时听了许多消息,上山来报知。只因这一报,有分教:
落魄英雄重起色,垂危杰士救星来。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白云山四英雄小结义 龙尾岭两押差私害人
话说郑天佑领着十辆银米,一路神鬼难知,又打听了许多事情。到山寨来,说出画形杨幺毁碎,黑汉救去。王摩听了大喜,道:“杨幺好豪杰!”袁武大惊,说道:“杨幺不但是个豪杰,只这毁碎图形,有不欲我们败露,故借酒发愤,撂倒被擒,一种神交怜结之心。有险不畏,实是个仗义的奇男子。使袁武闻之,安得不望风拜服!” 郑天佑、殳动道:“这杨幺必是肯结识的人,故此这黑汉来救他。只不知如今救到那里去了?” 王摩道:“俺今着人四处寻访。若访着了二人,必要见他一面。若肯结弟兄,情愿拜他做寨主。” 一时山上有了这些银两,绝不骚扰村境。
王摩遂定座位,要袁武坐第一把交椅。袁武推辞道:“自古成大事者,威名可以压众,勇力可以胜人。我袁武只有辅翊之能,运筹之略。今虽小试,实有定理,岂可逆行倒施耶!你今威勇兼全,足堪首位。苟或自谦,俟有人胜尔一筹,名倾宇内者,让之未为不可。” 王摩见他主意已定,只得坐了第一位。第二便是袁武,第三郑天佑,第四殳动。遂宰牛杀羊,祭祀天地、山神。然后大排酒席,四人尽欢畅馀。
到了次日,袁武审视山岗,建关设险,俱布置得井井有条,俨然成了大寨,十分雄壮。又操演小校,编成队伍,设立旌旗。一时盔甲鲜明,刀枪耀目。却惊动了附近府、州、县,才晓得在瑞州泼皮堑劫了秦枢密的银两,逃上白云山为盗,地方官各起兵来剿捕。不期被王摩骁勇、袁武多谋,只杀得大败而走,遂纷纷报入朝中。此时秦桧失去前银,十分恼恨,只得又极力求谋,进京做了中郎官。得了这信,要上表遣人征剿。恰值金兵信急,朝臣议和,要将徽宗第九子康王入金质当。有此大事,遂将白云山看作小寇,只着地方官扑灭。地方官前已受亏,不便轻举,故此四人只在山上快乐。
一日,袁武因想起昔年曾受孙本恩惠,八拜为交。遂修书备礼打发郑天佑到东京投递。郑天佑领书到京,细细访明,已知孙本起解了两日,便连夜上山报知。袁武一时大惊。王摩道:“他去幽州,必从大营堡经过。俺即领入赶去劫来,哥哥不必惊慌。” 说罢,即出寨领人自去。袁武筹算了半晌,因对郑天佑、殳动说道:“ 王摩知孙本与我结拜,闻他被难,一时义重心急,也不等我商算,便领人去等候。我知此去怎得遇着?” 二人道:“这是要路,那有个遇不着之理?便是前后错过,王摩哥哥也要去追救转来。” 袁武道:“孙本这场灾祸,是与董商、黑奴为仇,必欲致孙本于死地才得快心。今被各役解救刺配,董商、黑奴岂肯便释宿仇?我疑内中必有暗谋、嘱托之弊。昨见尾火宿幽暗,幸得篷曜缠垣,危而有救。适才郑天佑忽报孙本受冤,正应在此。我一时惊骇,不曾阻住王摩。你今二人在此守寨,我去相引上山聚会。”说罢即换装束,带领数人来救孙本。
只说这薄情、巫义得董敬泉重贿,便顾不得同衙门情分,要将孙本暗害,一时没处下手。一日,让孙本在前先走,他二人在后商议道:“ 从来起解军犯,不是腿伤脚肿,便是身子狼狈,得便处就好下手。他是本衙门发落,众人照观,又得咀肥,服药敷治。虽在牢内坐了年馀,到比曏日吃得肥胖。你看他走跳得如狼虎般,怎得将他了当?” 巫义道:“不但他身材雄健,你还不晓得他当初出身哩。” 薄情道:“他不过是牢中节级,有甚出身在那里?”巫义道:“你是入衙门不久,怎么晓得他是一个军将出身?跑得好马,扯得硬弓,使着一杆画戟。在关外交锋对垒,马到成功,所向无敌。在阵上也不知被他杀了多多少少人,有名的小虬髯孙本。因与主将争功,主将做了手脚,奉旨将他下了开封府狱中,问成死罪。后来没了对头,被他谋做节级。他今假公济私,阴恶阳善,骗得了满衙门人俱喜欢他,临起身还叫我二人照看。不要说如何不敢动手,你若举动有些漏眼,你我性命,俱要送在他手中!” 薄牌听了,只吓得吐舌了半晌,不胜埋怨道:“ 既是这个人,你当日便不该应承董敬泉了。”巫义道:“ 说便是这等说,只要慢慢商量出个好算计来。”薄情道:“我如今被你吓得手软,见了他就有些害怕起来,怎有得好算计?”巫义道:“我倒想了一条好计在此。” 薄情道:“ 你有甚好计,可说我听。” 巫义道:“ 我两个好的是酒,原要在酒中生发。你我与他原是同衙门兄弟,不可将他作犯人看待,使他疑心。这两日虽不曾将他怠慢,如今更要将他待好,到处买酒请他,才好下手。” 薄情听了,不觉失声忍笑道:“ 哥,你这算计便就差了。他是犯人,不来请我,倒叫我去请他,这是什么话?” 巫义道:“ 你怎晓得,我的妙计在后。此去有条僻路,是我当日走过的,只离得二百馀里。有一座龙尾山,过了山去便是大营堡。我今只到了岭上,如此如此,恁般恁般。他是人有事想救的人,只撺哄他落了圈套,揭了证见回去,岂不是好?” 薄情听了,连叫:“好计!”
遂一路与孙本没话也寻些话头,没笑也添些笑脸,你哥我弟。走到饥渴,便买酒同吃。孙本要去算钞,二人只不肯要他出。孙本甚不过意,因说道:“我今犯罪,连累二位远行,实是件苦差,心已不安,怎反要二位破钞?” 二人同说道:“节级哥休说这话,衙门中那个不尊重你?只因官府做主判断,人人不平,临行再三嘱托我二人,路上好生服事节级。难道我二人又是别样心肠,肯将你不放在眼内?因见你思念家中,请你吃杯解闷。” 孙本听了,十分欢喜,谢说道:“难得二位好情。我前日初出门时,实有些记念家中,如今只索丢开,且走到了地头,另寻出路。” 二人道:“ 节级哥原是军伍中人,此去必有好处。若得了官回来,我二人还要节级哥看顾三分。” 自此说话投机,到处吃酒。三人一递一日还钞,十分快意。
一日行到一座山前,二人说道:“要过这条岭去,若没酒力怎么走得?”遂在山下寻下酒家入去,三人吃了半晌出门。薄情一手拿着公文包裹,故意装出醉汉模样,一个身子东晃西侧,戏颠颠在前先走去。巫义见了,笑对孙本说道:“他从来倚酒三分醉。在家还怕有人说,有些忌惮。今在没人处,一发难看了。” 孙本道:“原来他有这件毛病。我说适来吃不多,便恁地作耍。” 二人遂走上岭来。只见薄情在岭边,低着头,弯着腰,看着岭下。见二人走近,便不胜跌脚捶胸,放声大哭起来。孙本见了,不知是何缘由,忙问道:“薄情头,好好的有什么伤心,却恁地价哭?” 薄情哭着说道:“总是这杯酒误了我一生!方才只为乘些酒兴,过这岭去,走得气急,酒涌上来,勉强挣扎。不期一个脚挫,跌了一跤。险不跌下岭去,连忙爬起。谁知手松处,竟将包裹滚落深岩。失了别的物件不值甚的,只这包裹内,却是开封这角印信文凭。将你解到幽州交割,要讨回凭。若失落了,是我性命相关。欲要下去拾取,却见山峰陡峭,没处攀援。不得计较它上来,不由人不苦楚!” 孙本与巫义听了,忙探头一看,果见这包裹滚侧在山岩下,巫义假作慌张着急道:“若取它不上来,不但你死,我也活不成。这怎么处?”说罢忙将手中哨棍拨挑。薄情止哭,一手来夺道:“ 你这人,想也醉昏了,怎不相情度理?往下去有七、八丈深,这哨棍不满六尺,如何拨得上来?” 巫义想了一想道:“ 我有个主意。我们包裹上俱有麻绳,连孙节级的,共是三条。总取来接长,将你缚了腰间,我同节级在上面绾住绳头,将你坠下去,取了包裹,扯你上来,岂不是好?” 薄情忙摇手道:“这个使不得,我是胆小的人,如今看着下面还是心虚脚软,怎么 下 去 得?倒 不 如 我 同 孙 节 级 在 上 面,你 下 去吧。”巫义发急道:“你失落了文凭,怎倒叫我下去,明日官府追究问罪,你也叫他免了吧?” 薄情听了,便满眼含泪,跪在地下哀求,巫义只是摇头不肯。
孙本往下又看了一看,遂扶他起来道:“失了文凭,不但是你二人干系,连我明日见官也不稳便。这岭下我看去只五、六丈高下,身上若没枷锁,我还上下蹿跳得来去。” 二人听了,不胜欢喜道:“你果是热肠人,不枉叫小虬髯。若肯下去取了上来,下岭请你吃一醉。” 说罢,巫义便来开锁,薄情也来除枷。孙本走出一步,便要踊身下跳,二人连忙拦住道:“不是耍处。还是将绳拴缚了腰间,我们才得扯拽上来。”孙本道:“若缚了腰间,怎由得我上下蹿跳?” 二人只是不肯。孙本见了道:“ 你们敢是怕我下去走脱么?”二人忙赔笑道:“节级哥,这是没奈何,是我二人的干系。等取了上来,赔告不是。” 孙本笑了一笑道:“ 既是恁地,只缚紧些。”二人便千欢万喜,将绳扣紧了孙本腰间,在背后打了一个大疙瘩,同走向一株斜长出的树下来,扯紧了绳头,将孙本在一块滑溜石上慢慢坠落。孙本只得借了上坠的势力,用手扶着峭壁悬崖,缓缓下去。二人满心欢喜,薄情将绳缓放,巫义便带着绳头爬上树去,将绳头穿过树叉,爬了下来。薄情便就放手,忙来帮着巫义扯了绳头,一齐用力往下一扯。这孙本正坠到中间,看着下面道:“若没人在上面绾绳,岂不纵身下去?” 正说不完,忽一声响亮,说时迟那时快,腰间着力手足悬空,离了山崖丈馀。竟将孙本胸口朝下,脊背向天,一似鸟雀般,渐渐飞起,将他吊在空中。孙本一时身体悬空,四肢无力,看着下面狼牙巨石,直吓得魂胆皆消。手脚略动一动,便腾空旋转,直旋转得头晕眼花。方知被二人暗算,大叫一声:“ 孙本死也!” 这一声,只震得两岸山谷俱有应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