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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官场现形记
委办顺直捐输委员,江苏候补知县,为造报事,今将卑职经募顺直捐输领用,空白实收,开具四柱清册,呈送宪台,伏乞俯赐察核,须至册者。
计开
旧管无项
新收:顺直实官捐输三联空白实收三千张。
开出:填给捐生,顺直实官捐输,实收二千四百九十九张。另造花名清册
实在:实存顺直实官捐输,空白实收五百零一张。随文申缴
敲了敲算盘,大数不错,又搬出一只白皮箱来,掏出钥匙,把锁开脱,取出剩下没填的空白实收,逐一检点,只是五百张,放好箱内,把裁下来的照根,又从头至尾数过,统共是二千四百九十九张,对对册上数目,一些不差。独有实在项下应该五百零一张,才合三千的总数,重新把箱子打开,取出那几本空白实收,先点本头却是五本,然后一本一本,一张一张数来数去,依旧是整整五百张,并没有零数,便有些毛骨悚然起来。难道数了夹张不成?但这订现成的,一本是一百张,不能有多有少的。放心不下,捺住性儿,把所有裁下的照根及空白的实收用心加意地又数了一回,仍然合不得拢。心中好不发躁,想着总是自己数错了,一而再,再而三,偏要数他清楚。谁知心里越急,手下越乱,起初只少一张,数到后来不是少了两张,便是多了三张,九九归一,是不对账。把个老头子急得容颜变色,手足冰冷,撅起两根老鼠须,靠在椅子上气喘吁吁,两泪长流。自己埋怨怎么这么苦的命,在江南候补几十年,好不容易得了这一个差事,巴巴结结当了两年,公私总算顺手,指望销差之后,得个劳绩,署一回缺,弄两个棺材本钱回去罢了。偏偏地不料今日要闹这个岔子出来。这一张实收到底什么时候少的?又弄到什么去处?不要裁的时候裁了夹张,便宜了捐生。若说当时把实收裁了夹张发给出去,这照根应该查得出的,怎么照根又不错呢?或者领的时候没有数清楚,又是我亲自过手的,断断不会。左思右想不得了然。正如热祸里蚂蚁,行动不安。这一张纸没有价值的,倘然造报出去,缺少一张,皇上家的事是提起千金放下四两,如若追究起来,真有性命之忧,想到绝处更一刻不能自容。短叹长吁一回,竟如呆子一样。还是他太太看见老爷这副形景,便上前问道:“你因为什么事急得这个样儿?” 他道:“太太,了不得了!大祸临头,死在旦夕。只对不起你,随我受了几十年的苦,愁盐愁米,没有过一天快活日子。我罪有应得,死而无怨,留下这一群老的老,小的小,怎么得了!” 不住地嚎啕大哭,急得太太摸不着头脑,不知为的那一门子事,看见这个样儿当真是有什么大不得了的事,也就陪着哭了个不亦乐乎。停了一歇,忍住痛哭,问道:“老爷,你到底是为着什么事?快明白说出来,大家听听,看有法子想没有?你是急糊涂了。俗语说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或者事不要紧,有法子挽回也保不定。你先急坏了,真怎么了?” 说着,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又呜咽个不了。他只是垂头不答,望着大家翻白眼。太太、小姐、少爷东一句,西一句,偏要他把什么不了的事说出来,大家好想法子。他被老婆、儿女逼不过了,咽了一口气,方才一五一十把数实收合不成数,缺少一张的事说了出来。太太接口道:“我怕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原是为着这个,有什么要紧!” 他道:“你妇人家晓得什么!这比不得别的东西,缺少可以赔得出的,这是无价之物,倘若误裁发出,别人得了去,填个道台,或是填个大花样知县,银子就是上万的数儿。总局是公事公办,这一笔巨款就要着落在我身上。我一个穷候补,怎么赔得起!虽说赚积了千多银子,拿出来补平色都不够。这还是小,倘若是有人陷害我,在上头说句闲话,追问起来,更是不容分辩的。加我个捐输舞弊罪名,那就可重、可轻,至轻也是个出口。我偌大年纪,还能到新疆、黑龙江去走一趟吗?” 说着又不住落下泪来。太太听了有这样的事,不由得也痛哭不了,抽抽咽咽地叫儿子、女儿:“你们去替爹爹仔仔细细再统统数一数,不要你爹爹急昏了,数差。” 说着自己也站起身来,带着儿女们分头地数去,闹得一片。还是只有二千四百九十九张。太太眉头一皱,叫声:“ 老爷,你这件事从没有经过别人的手,自办起头一直到现在,都是你公孙两个。叫宝光来问问,不要他弄错了。” 便吩咐老妈子,喊外孙少爷来。老妈子出去,一刻回来说:“外孙少爷打早起出去,连午饭都没回来吃。”太太道:“叫王福去找他回来。”这里少爷、小姐把一些实收归好了,扶着老爷上床躺下。
等到二更多天,宝光在外头吃得烂醉回来,在外公房里打个照面,躲到厢房去睡觉。太太看见他脸上像关老爷,一步三跌的,还能够问他什么。心中又气又急,一言不发,由他睡去。等到明天再问。提心吊胆地扶侍老爷,生恐怕又闹别的故事。一夜到明何曾闭眼。等到第二天天才亮,就叫老妈把宝光喊起来,问他:“可还记得填实收的时候,有没有裁出夹张去,现在数来数去,总是少了一张。你公公急得这个样儿,昨天闹得天翻地覆,你到高兴出去,灌了一肚子黄汤回来躺尸。快想想,如果记得出来,那怕花几个钱,向那人买回来。”宝光睖了一睖道:“等我想想。” 又道:“ 误发出去,想取回来,怕不容易呢!”太太道:“救你公公要紧,拿钱不上算罢了。” 宝光道:“ 婆婆打算出多少钱?” 太太道:“那还有便宜我们的。多则千八百,少则三五百。只要对数儿,让你公公平安无事销了差,我没钱,当卖都说不了。你不要尽着说闲话,快些想呀!” 宝光点点头,不慌不忙走上前来,跪在他外公跟前,双手抱住外公的腿,未曾说话,先流下泪来。他外公、外婆还当是他误裁夹张出去,要求宽恕他的疏忽。太太道:“你不要这样。你果真是裁出夹张,只要记得清楚是发给什么人,我们去央求他,或是花钱买回来。”宝光摇摇头,又叫了一声:“ 我的亲公公,想外孙三岁失母,四岁丧父,若不是公公、婆婆抚着,那里能够长得这么大。外孙千不好,万不好,总求公公婆婆看着死的父母面上,外孙有句话,总求公公、婆婆许允了外孙才敢说。”他外公道:“有什么话快说,我总可以答应你的。” 宝光道:“公公答应就是外孙的万幸。”太太急道:“答应。你说罢。”宝光拭干眼泪说道:“ 就是公公缺数的一张实收,一不是公公数错,二不是裁了夹张,实在是外孙心里想着,今年已经是上二十岁的人了,一事不成。公公若大年纪,外孙不能尽点孝道,还要累着公公吃穿,问心着实不安。千思万虑,无计可出,看着三亲四戚个个争利成名,一不经商,一不作贾,都是在官场中生发出来。外孙自己度量自己文提不起笔,武开不开弓,作农无田可耕,经商无本可垫,只有做官这个把戏,自己还可以耍得来。公公现成办着捐输,是外孙一时荒唐,填了一张通判实收,虽然没有禀知外公,然外孙却有一层用意。现在天天在外头忙碌,正为张罗引见的款子,原想引见到省,混一两个差事到手,先把这笔捐款归上。不料捐输限期不早不迟,又要满了,立刻造报,使外孙措手不及,连累公公着急。” 说着便在怀中掏出实收呈与他外公。年貌、三代、履历、官职皆已填得现现成成,核计数目,却只有一千多银子。他外公看见这一张实收,哭又不是,笑又不是,一张瘪嘴合不拢来,头上的青筋一根一根突出,只管望着宝光。宝光又含着泪说道:“外孙这事已是出之万不得已。外公有恩在先,总要求终始成全了外孙,将来有出头日子,饮水思源,总不忘了外公。” 太太在旁说道:“宝光,你做事也太冒失了!可怜你公公辛辛苦苦,办这回捐输,能有几个钱多余?就是你要捐官,也得先同你公公商量商量。你公公就是你一个外孙子,自奶抱里抚了这么大,眼巴巴地望你成人。捐官是正经事,没有不答应你的,你偷鸡摸狗的脾气,到大不改。你知道填了实收去不要紧,禁不起把你公公急杀了。他若大年纪,倘然急出了个三长四短,可怎么了!”宝光低声下气朝着太太高一声婆婆,低一声婆婆,喊了个亲热蜜甜:“ 千差万错总是外孙该死。既已填了,悔也悔不转来,还要求公公、婆婆看破点,譬如当初误裁给人,现在拿钱问人家恳情,还保不住买得回,买不回,率性成全了外孙,将来好好孝顺你两位老人家。” 太太气愤愤地还在那里诉说,他外公那边叹了一声长气说:“ 太太,你也不必同这畜生怄气了,算是我前世少欠他的,今世该还他这一千多银子的捐款。划算我这几年余积下来的,差不多也弥补得上,只当没有当这差事罢了,就成全他的功名,也不必再多说了。”宝光听见他外公这样说法,犹如奉到九天纶音一般,不住地磕响头说:“ 公公,婆婆,有这样大恩,外孙今世报答不上,下世变狗变马都要报的。” 他外公说:“宝光,你现在虽然官是捐了,还要引见费同免捐、免保举二项,也得二三吊银子,我可不能再替你想法子。你人大志大,我这里也不能再容留你,你快快去,自己干自己事,能引见出来,好好地做去作,兴还有见面日子。如若仍旧是这样,没有长进,可永世不要见我的面了。” 回过头去与太太说话,再也不来理他。宝光磕了头起来,搭讪着卷了行李,自己去了。太太埋怨着老爷道:“宝光这孩子都是你平常娇纵惯了,今天好,拿你这老命来弄着玩儿。这一去,我看他成则为王,要败就不可问了。” 老爷道:“ 我何曾娇纵他,不过是可怜前头太太,只生了他妈一个,又偏偏短命死了,就留下这一点真血肉。他自家心想作官,也是他狗运,碰着这个机会,落得成全他,就是把他立毙杖下,也是枉然。太太你也不要再提起这事了。” 太太冷笑了一声,也不往下再说。要知余宝光向哪里去,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 五 回 游张园通判姘妻 借病房中丞盗嫂
话说余宝光被他外公训斥了一回,心中虽然不大自在,想着一文铜钱没花,反弄到手一个摇头大老爷,就是听两句厌话,也没啥要紧,低着脑袋,硬受过去。出门找着他外公的一家要好亲友,说了些云淡风轻,渐渐谈到他外公现在办的捐输要停止了,快交卸差后,又得另外谋干,宦海茫茫,人才济济,他老人家这么大年纪,家累很重,真是不可一日无事。前日偶尔谈起来,要栽培晚辈出山,说趁这便宜捐输的时候不捐,错过去可再没有了,就在本局代晚辈报捐了个三班通判,指省江苏。家外祖的意思,要弄在一起,彼此有个照应。若论晚辈年纪很轻,什么事全不懂,怎么能配出来做官。却是家外祖期望的心切,做小辈的只有顺从,那有违拂的道理。现在打听还要捐免保举及引见一切费用,非三千银子不能。到省若要再去烦他老人家,心里未免下不去,况他老人家也并没多钱,即使去烦动他老人家,还是要在外头张罗。晚辈故决计不敢再去烦扰。幸得有两个知己朋友已经代凑了一千多款子,算起来还差着一半光景。家外祖又急急要想乘这时候叫晚辈出来,弄得晚辈反没了主意。伯伯,叔叔,看这事该怎么个办法才妥当呢?” 一个人说道:“ 世兄现在划算着,究竟还差多少的样子?” 宝光道:“ 免保是八百两呆数,连补平升水下来,总在一千以外。引见费、印结费大约有一千四五百金,要办得好也就够了。盘费旅费是算得出的有限几个钱。现在除了外头张罗一千五百银子,再有晚辈连年积攒下的毛四五百块洋钱,拼拼起来,两千的数目,有多没少,多则再凑一千,少则八百,大约总可办出来。”那一个人道: “ 别处可曾想过方法没有?” 宝光道:“大伯伯明鉴,这个世代同谁去想方法。知道的人家,与他说了,纵使没钱肯借,免不得说两句心余力绌,爱莫能助的客气话。设遇着不知道的人家,与他说了,不但无钱可借,还要说这孩子不知怎样嫖赌亏了,借着这个来撞骗。其实家外祖与晚辈捐这通判,是实实在在的。” 便在怀里把实收掏出来,给那人看了,又说:“这事本是一身私事,能够张罗得款子就去办引见,张罗不出来,也只好随他搁着,等将来家外祖或得个缺再说。今日是大伯伯谈起来,晚辈才敢说,若是大伯伯不问,晚辈还不是闷着心里。就是朋友的那一千五百银子,也并不是晚辈向他开口去借的,是他硬要借给晚辈的。如果这事办不成,这一注钱还存着家外祖处,预备仍旧还人家。” 那个人道:“论我与你令外祖交情,却是一人之交。就是世兄这事,不来告诉我,令外祖必然也要告诉我的。君子成人之美,况且我与令外祖交情很够得上帮这个忙。如若在前三年上,全数算我的都可以的,现在虽不比得以前光景,然比令外祖总活动一点。世兄预备几时动身?”宝光道:“晚辈意思尽这几天,再在外头张罗张罗,如没有眉目,预备往上海去,上海还有几处可以凑凑。多了不能,大约五七百金,是靠得住的。” 那个人道:“ 既然如此,我看苏州场面近来也很窄,上海究竟是通商大埠,世兄说有靠得住户头,也就不犯着在苏州耽搁了。我这里帮你五百金,连你张罗的拼起来,三千也不远了。” 宝光堆下笑脸说道:“大伯伯盛情,晚辈万不敢当。” 那个人道:“ 世兄不要客气。我早说过,与令外祖交情不仅于此,不过近年来比不得以前,不能多帮你,你到要原谅我些。” 宝光道:“ 大伯伯盛情,晚辈 心 感。且 等 回 家 禀 知 过 家 外 祖,再 具 券 来 领取。”说着站起来,作了一揖,故意要走,那个人忙拦住道:“ 世兄不要拘泥,我们通家世好,怎么说起这些客气话?恰好方才收来一张庄票,你就带回去,快着料理动身,早到省一天,是一天资格。” 宝光再三地不肯接手,那个人道:“你暂且拿去,到省得了阔差,还我是一样的!” 硬把一张五百两的庄票交给宝光手里,宝光慢腾腾地接着,连声说道:“这怎么使得,这怎么使得。” 却换手揣入衣袋之内,支吾了半天闲话,谢了又谢,立身走出。把庄票兑了银子。回转家来,急将行李归着好了。一只箱子,卷起铺盖,拜别了外公,出了阊门,搭上小火轮船,往上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