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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官场现形记
看书的诸位,不要说电报局委员拿着事不当心办,因为官场中的忌讳是最大的。这封电是报丧的,电报局本着报喜不报忧的话,故意没有翻出来,并不是偷懒,表明不提。“现在差不多交未时了,咱们就乘着今天入殓日子,把灵位设起来,传裁缝赶紧做孝衣,成了服,再慢慢地商量别的事罢。”甄观察依着黄氏太太所说,叫老妈子把门上唤进来说:“先拿我手本到院上去,就说刚才接着北京来电,老太太病故,先禀知一声,随后再具禀帖上来。” 门上“ 咂咂”地答应下来。济宁道衙门里设灵成服,讽经建醮,素衣白马,吊客盈门。虽然是看甄观察一面为人生大不幸的事,在官场上一面得了这个机会,逢迎趋跄,送奠敬的,送经仪的,又闹了个落花流水。过了一七,甄观察报丁的禀帖上去。不两天,就委了济南府知府来署事,所有各局所的总办仍然留着,那也是近年各省督抚照应私人的通例。
一日,甄观察择定日期,与老太太开吊。搭棚、结彩自有首县办差,就是衙门内少一个提调的人。恰好黄二麻子由京城赶回山东,见了甄观察,问了些老太太身后一切的事。黄二麻子能言会道,自有一篇委曲的对答及特别唁慰的词令。甄观察听了,未免又做出一副忧戚的容颜,说些罪孽深重的套话。方谈到开吊的日子,诸事还要拜托。黄二麻子哪有不应允的,自然是说卑职该效劳的。甄观察又说:“此次实在是对二哥不住,往返两次,多受辛苦。家父来谕,叙起家伯病,若不是遇见二哥回春妙手,岌岌至于不治。兄弟时刻记在心上,总想腾挪一个优点的位置,方才问心得过。谁知半中腰里闹出这个岔子,虽然承大帅宪恩,把各局所差事不另委人,留着等兄弟回来。但兄弟是丁忧人员,理应回籍守制,再要占人家的差事也就下不去了。打算回京之后,请家父的训再说。至二哥的事,昨天承夏方伯亲来唁吊,兄弟乘便就把尊衔交给方伯。他一口应承,既是我的内亲,无论怎么总要检好的委你一个,但是不能求速。夏方伯与兄弟交情,二哥知 道,谅 来 十 分 靠 得 住,就 是 多 些 日 子 也 不 要紧。”黄二麻子矗起两只驴耳听见夏方伯允许委他优差,立刻趴倒在地,就磕了无数头。起来请安,含着一泡眼泪,苦声苦气的说道:“大人真是卑职的重生父母。大人在这个时候,还把卑职的事挂在心上,教卑职将来 怎 么 样 报 答 才好!”声音渐渐地呜咽,只差哭出声来。甄观察道:“ 二哥切不可这样,使兄弟反难过。” 黄二麻子登时转过笑容,又商量些开吊的事,便退了出来。
且说夏方伯名以元,乃是奉天锦州人,由知府坐到藩台,没有离过山东。山东的情形似了如指掌,没有一件瞒得过他,无论什么案情,只须提个头,他能原原本本说得出来。历任抚台个个佩服他。夏方伯也自命为“ 老山东”,何曾把个抚台放在眼角上。况全省财政俱在掌握之中,抚台要办一件事须先同他商量,他如不依,虽是抚台要办,也办不成。所以抚台的权柄一大半都被藩台揽了过来,抚台却乐得清闲自在,睡着享受。这夏方伯却倜傥不群,风流自赏。公暇的时候,便邀集几位同乡亲友的属僚在内花园或是煮茗清谈,或是对花饮酒,把官样文章一笔勾销,不巾不履,到了高兴极处,传几名教坊的歌妓进来,串出髦儿戏看看。山东省城教坊中有个最负艳名的花旦,名叫红菊花。生得十分妖冶,真个是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歌声婉转,有如出谷春莺,舞态翩翩,胜似穿花蛱蝶。自从夏方伯赏识之下,一唱百和,如群蚁慕膻,夸父逐臭,艳名增高百倍。红菊花本天生尤物,又得了历下名士一番揄扬,就是苏小重生,莫愁再世,也难与他争妍斗媚。香车宝马,当道逢迎,结交的全是一般显官阔少,差不多一点的人想睹他一面,比见上司还艰难十倍。黄二麻子自从甄观察与夏方伯介绍过了,他便寻头觅路,要打通这紫薇郎省。有志者事竟成,公然被他巴结上了这一位当代名姝红菊花。也不知费尽许多心血,耗去许多金钱,这是做官的独有秘诀,万不肯泄漏于人。做书的思想所不能及,这支笔也描摹他不出,并不是替他隐藏,闲话少叙。
且说济南乃是山东首善名区,地虽占在北方,却与南方无异。有山有水,有舟有车,天气不暖不寒,人物亦风亦雅。饮食起居虽不能超乎京都、上海,然在北五省中要算首屈一指的了。城中有大明湖,纵横十里,尽种葭蒲;围绕长堤,密栽杨柳;甍楼映日,绮阁凌云;曲槛迎风,方亭消夏;四时佳景,各有适宜;半由天生,不尽人造。春夏之交,游人最盛。就是那当道显官都在湖中宴客,却是冠盖游山,未免贻讥大雅。夏方伯是以文正烟霞,溉之花竹,自居清流人物,不为礼节所拘。时常屏去仪从,青衣小帽,坐一乘二人肩舆,约二三知己来到湖畔,雇一只小船摇荡波间。夕阳西下,明月东升,移舟近岸,检一处清净亭台,饮酒猜拳,及时行乐,却也算得风尘中一个佳士了。黄二麻子自得进身薇省,把左右前后上中下三等的人个个结交得如胶投漆,如乳和水,同声相应,同气相求,耳鬓厮磨,日加亲密。就是夏方伯也称许他才堪大用,惋惜他位屈末僚,有宴必招,无话不说。那日在历下亭小酌,偶尔谈到近日有几处差缺更动,大帅交下许多条子来的话。黄二麻子便想乘个当口进身,自己踌蹰了半晌,忸忸怩怩地向夏方伯说了卑职可否邀大人的半句,又止住不往下说,两只眼睛却溜到红菊花脸上,恰好一去一来,在写情小说上,便要说是眉语。这却不要冤屈黄二麻子是有心吊红菊花的膀子,红菊花也就会意,轻轻地用纤纤玉笋在夏方伯脊脊上拍了一下:“黄老爷说话,你听见没有?” 夏方伯经这一拍,拍得骨软筋酥,差不多要瘫痪来下。夏方伯是诙谐惯的,斜眼瞧了红菊花一眼,笑着指座上的人,向黄二麻子道:“你看看这合座的嘉宾,没一位不是与兄弟有钩连搭的亲戚。俗语说得好,先亲而后疏,咱们虽然也是至好,照这句俗话似乎觉得又生一层了。”黄二麻子自知冒昧,涨得满脸通红,幸亏喝了几杯酒,遮盖住,不大显得出。红菊花看出黄二麻子下不来台,插着嘴道:“黄老爷,我们这夏得海是狗嘴里没有象牙吐出来的,等我问问他。”“夏得海,你这么说,干自你全是信用私人,提防我参你一折子。” 夏方伯笑道:“看不出这孩子大清律例很熟,我预备你参罢。若说没有私人,还成个世界吗?”红菊花说:“你们什么抚台、藩台,岂光是用私人?连私孩子还不知有多少呢!我就敢说,我没有私人。” 夏方伯道:“你敢说三声没有吗?” 红菊花说道:“ 敢就敢!” 拍拍胸脯说:“没有!没有!没有!” 夏方伯道:“你真胆大,敢拍着胸子说没有,我偏说你有,你有。” 红菊花说:“ 你说有不能算,要还出个娘家来,那才算呢!但凭你这屁嘴乱放,坏了我的声名,可不能答应你。” 夏方伯笑着向大家道:“ 这孩子要唱‘ 广成子三进碧游宫’,用起番天印来了。”红菊花道:“你紧防一番天印,打出原形呢!” 夏方伯说:“你这嘴,动着就伤人。” 说着,伸过手来在那粉面上拧了一把,即摇着手说:“不要乱听,我还你的娘家出来。”却又止住不说。红菊花说:“快还出来,迟一点我可要拧你这老脸呢!” 夏方伯把脸凑上去说:“还是给你拧一把,我虽受点疼,可留你的体面。” 红菊花道:“ 夏得海,还不出来,来老娘饶了你,何苦又要吱吱呀呀反口咬人呢!” 夏方伯道:“你真要我还出来吗?可不要怪我说错了。” 红菊花道:“还得出就还,还不出就还不出。我讨厌涎皮老脸的。”夏方伯说:“着,着,着,你讨厌这涎皮老脸,你那个私人一定不是涎皮老脸的,是个雪白粉嫩的小白脸。” 红菊花一个耳括子过去说:“你的姨太太的私人才是雪白粉嫩的小白脸。”夏方伯一手摸着脸,一手扯着红菊花说:“ 我的姨太太就是你,雪白粉嫩的小白脸就是从前的我。” 说的合座笑得伸不起腰来。红菊花甩手过来,骂道:“ 老不要脸的东西,这个样也像是位监司大员吗?夏得海,我问你,你是我的什么人?我是你的什么人?要想比咱们两个再亲的,合座的这些老爷恐怕没有赶得上的。要论亲不僭疏的话,应该先尽我才轮到他们。黄老爷同我是亲戚。自然同你也是亲戚,因我的亲戚上论起来,黄老爷是要压盖通班的大花样。要你委个把差事,难道还够不上吗?” 夏方伯道:“你们哪一代的开亲戚?我却没有晓得。” 红菊花道:“你不晓得的事多得很呢!难道说亲戚还有假冒不成?你不信,黄老爷你叫我一声,教他听听。”要知黄二麻子叫出一声什么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 三 回 认亲戚席上生风 论字画室中谈古
且说红菊花放出那娇滴滴声音,向着黄二麻子道:“你叫我一声,教这夏得海听听看。” 这句话在红菊花谈笑而出,原不要紧,只把个黄二麻子羞得脸红过耳,脖子涨得像个水桶粗,那时地下只恨没有缝可以钻得进去。合座的客人看黄二麻子这副现像,笑又不好笑,问又不好问,一霎时把个热闹之场反鸦雀无声。话到此处,说书的要出个哑谜子,请听书的大人、老爷、先生、太太、小姐们猜上一猜,这个哑就是:红菊花要黄二麻子叫他一声,请诸位听书大人、老爷、先生、太太、小姐猜猜红菊花要黄二麻子叫他做什么?我料列位听书的必定猜着:红菊花要教黄二麻子叫他一声“妈”,说书的摇摇头说:“不是,不是。” 列位听书的说道:“这位猜红菊花要教黄二麻子叫声‘ 妈’,既然先生说猜的不是,我可一定猜着了,想不是叫‘ 妈’,定然是要叫他一声‘妹妹’,或是‘姊姊’。请教说书先生,错也不错?” 说书的人又摆摆手说道:“不对,不对。” 一连又是猜什么叫“嫂子”的,猜什么叫“妗子”的,说书的先生瘪瘪嘴,仍然说是没有猜着。台下一大伙人要急着听书,忽被这位先生半空中岔出个哑谜来,把正书搁起不讲,搅着大家伙东猜不着,西猜不着,未免有些不高兴起来。内中有几位实在闷得不耐烦了,立起身朝着说书的大声喊了一声:“喂,咱们全是来听说《后官场现形记》 的,不是大家没有事来同你们斗着心思玩儿。你说书先生要卖弄才学也不是这个卖弄法,可以在大街小巷出个三寸长灯虎候教的红纸招贴,预备些笔墨纸砚,自然地有那一般酸溜溜的朋友来喊什么六才子呀,诗经呀,唐诗呀,包管不要半点钟工夫,把这一包草都买个干干净净。”合座劈劈拍拍鼓掌之声比那说书时拍的醒木响得百倍。说书先生正在台上跷起二郎腿,嘴角上衔着一支雪茄烟,洋洋得意看着台下一伙呆子猜不出红菊花要叫黄二麻子叫他一声什么来,忽然大家鼓噪起来,吓了一跳,深恐怕起哄一散,这生意就塌了台,赶忙换了一副颜色,不是以前那个阴阳怪气的神气。站在桌之前头,恭恭敬敬望着中左右,作了个团团揖,高一声、低一声说:“是列位听书的大人、老爷、先生、后生、太太、小姐、娘姨、大姐不要着急,是小子先服个礼,平平大人、老爷、先生、后生、太太、小姐、娘姨、大姐这一股!"气。要知道红菊花教黄二麻子叫一声什么?做《 后官场现形记》 的这位白眼早早有个交代,因为愚小子说了半天的书,口也着实干了,烟瘾也有些发作,想借着这个空当掉个小枪花,呷一口茶进去,润润喉咙,叭两口雪茄烟,提提精神。谁知弄巧成拙,对不住列位,挖着肠子、搜着肚子、放开嗓子叫妈、叫姊姊、叫妹妹、叫嫂子、叫妗子,叫了一大片,全没有对红菊花的路,也难怪三尸神暴跳,动无名真火。愚小子着实该骂,不但该骂,还该吃两记耳刮。愚小子再作一团团揖,留列位少坐片刻,容愚小子表明出来。但是愚小子表明红菊花要黄二麻子称呼,却还几句解释列位没有猜着的原由。列位不要又责备一张穷嘴,耽搁起正文不提,只顾瞎三话四的乱诌呢!”
红菊花是济南省城数一数二的有名优妓,才艺容貌前回书已经表明,只是他的年纪却未曾说过,依说书的老毛病又要请听书的猜一猜了。现在听书的列位,正在这里办猜红菊花教黄二麻子叫一声的交涉,说书的作了许多团团转转的揖,甜甜蜜蜜的话,算把这一件交涉案马虎递了和约。如何好再起这个风潮,还是直截了当自己说出来,免得听的人发躁。这红菊花的芳龄据理想上去,不是二八,便是二九。如要照这理想却又有点离经,怎么呢?这红菊花的妙年依着二八,须要加上一位,依着二九,又要减去一位,乘除加减恰恰一十七岁。黄二麻子连生他都生得出来。列位猜他要叫一声妈,这就不对了。列位猜叫妈的意思却有两层全不能错。一为红菊花是夏方伯赏识的人,为臣之事君,为子之事父,为卑职之事大人,当胜子之事父之义,叫一声妈也是理所当然。再有大补缸上,胡老儿说是先生、儿子、后生、娘是确实考据,人人共知道这个掌故的。但是黄二麻子虽然心中早有如子之父的孝心,若是在深闺秘室就是叫奶奶他也未是不可。今日却在大庭广众之中似乎有些难以为情,照胡老儿叫‘王大娘’一声又近乎蔑伦。黄二麻子是做官为官的人,不但不敢作此事,并且不敢存此心。故猜叫妈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愚小子冒昧的说不是,不是。天下人的亲戚、至亲莫如郎舅,列位以夏方伯有‘ 先亲后疏’ 的前言,红菊花有‘你是我的什么人’,‘ 我是你的什么人’ 两句话内猜详出来,不是叫姊姊,即是称妹妹,也很有点思想。列位不要听着后头忘记前头,黄二麻子连自家族中的个妹妹都不敢叫,经不得甄观察三番五次地叫他不要拘着俗例,仍是不敢直叫,勉强改口叫‘姑太太’。甄观察与夏方伯位分比较高一顶帽子,就是红菊花是黄二麻子的真姊姊,此时黄二麻子也要改口称‘ 宪太太’ 的,何况红菊花突如其来呢!愚小子故敢斗胆又说不对,不对。那些嫂子、妗子是咱济南的土称呼,越发驴头不对马嘴。官场中自从盘古开天地以来,也没有这个样称呼,愚小子只好望着列位瘪瘪嘴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