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官场现形记

  且说思中丞那夜由会馆回到衙门,潦草看觉了些公事。得五心烦燥,放下公事,便在签押房脱去衣服上床独宿。捱着枕头翻来覆去,神魂不定,总是睡不着。听大堂上更鼓转了五下,才朦胧睡去。仿佛在会馆西院子船厅上,一人独坐,见冰梅窗外,一个绝色美人咬紧牙齿指着他,欲言不言的神情。思中丞想西院子哪里有这么一个人呢?好不希奇。忽然“ 砰” 的一声天明炮响,惊醒了,方知是梦。转身过去,愈加困倦,又复了一觉。起来洗脸,用过点心,卢巡捕进来禀知:“两湖会馆今天午时刘大人开追悼会,请大人主祭。”思中丞说:“ 知道了。” 卢巡捕退出来。袁忠便走进去,请了安,垂手站着。思中丞见袁忠走来,倒吃一惊。说:“你来有什么事?” 袁忠说:“夫人请二爷过去。” 思中丞道:“早半上有什么事?到午上我要上两湖会馆,下半晌就来。”袁忠说:“恐怕等不到下半晌。” 思中丞道:“ 不要是大爷又怎么样了?” 袁忠道:“ 老爷不怎么样。” 思中丞道:“大爷既不怎样,还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袁忠道:“是姨奶奶昨日晚上吊死了,夫人叫奴才来请二爷过去收殓,老爷还不知道。” 思中丞一句话没有。上气接不着下气,只是倒抽。说:“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快回去回上夫人,我叫人过来办就是。” 袁忠请了安,各自回去。思中丞呆坐在椅子上想:她昨晚上送我到甬巷口,好好一个人,还叮嘱我今日早点过去,怎么一夜工夫平空地会吊死了?不要是在西院子碰着了什么邪气不成?袁忠才说大爷还不知道,大奶奶叫他来请我过去收殓。他们那边吊死人,怎么要请我去收殓?这话说得蹊跷。莫非昨夜工夫闹得太大了,被什么人看破,说与大奶奶。她羞愤自尽也说不定。须得打听明白,不要冒失。弄得没趣。” 便叫伺候签押房的小恩子过去探听,快来回信。小恩子去了回来,从头一二地回复明白。思中丞不住叹息,流了多少眼泪。事已至此,无可如何,惟有自认晦气。派了账房师爷过会馆去办理丧事。嘱咐只要办得预贴,不论花钱多少,账房师爷领命而去。办事的人就怕的是惜疼用钱。今日办这事,思中丞当面说道只要办得好,不惜银钱,自然是八面俱到的。
  且说思中丞派帐房师爷去后,神昏志惰,独自吞声忍泪,犹如万箭钻心,天大的事都无心去料理。等到十二点钟,换了一套素服,排齐仪仗,去到两湖会馆。一见新宁伯刘宫保的神位,便匍匐上前,放声大哭。两厢陪祭、司道、晋绅见思中丞如此伤心,都也一齐落泪。直到下午三点钟才止住哭声。又与大众述了些刘宫保的政事勋业,说得涕泣交流。还是陪宾再三地劝止:“中丞要保重政躬,继续宫保的政绩。”思中丞勉强节哀,命驾回衙。各位你当思中丞真个是痛哭刘宫保吗?思中丞其实不是痛哭刘宫保,不过要借这光明磊落的勋臣,一个招魂幡来追悼那月下偷情离魂的倩女。当时,那如聋似瞽的官绅虽然全被他蒙过,经不住那冷眼旁观的,拿着透光镜把他的五脏六腑、狗肺狼心都照了出来。有人做了一首乐府,题目是《 抚军哀》,且待来请教诸公,在下背诵出:
  抚军哀,抚军哀,素车白马长涕来。伏地哽咽不能道一字,属吏愕贻同官猜。云是新宁伯恩重等涓埃,今日数点知遇泪。生刍一束酒一杯,孰知抚军别!有伤心断肠事。宝镜易碎,玉玦摧。抚军有兄为留守,养疴卧游来苏台。后房姬妾分罗列,抚军一见笑口开。人道抚军却学陈平善盗嫂,我道抚军幸有红拂能爱才。将军闻之怒如雷。紫霞一线,断送玉容葬尘灰。吁嗟乎!将军怒,抚军哀。
  这首乐府流传到今,便作了思中丞这一段故事的铁案,非是白眼胡诌得来。要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再讲。
  第 八 回 赵大令成名飞过海 王三太箴语勖官方
  话说赵青云接着他伯伯来了回信,去见王三太爷,说是他婶母家里得了疾病,十分沉重,要告假回桐城去看望。当时王三太爷虽然舍他不得,那王三太爷是个古板老诚人,见他有这孝心,不肯以一己之私违了他的天性,便应许他回去看望。赵青云便辞别了王三太爷,同号里的同事,打点行李回家探亲。那王三太爷本来存了个意见,要想过了今年自己退位,把这盐号的事务托付把赵青云接管。屡次地在青云面前说过,也写信报告过东家,东家是照着所请的了。故再三地叮咛青云早些回来。恰恰号里刚要领办秋纲盐的时期到了,特预备一万银子的汇票,一万现银子,交给青云。叫他出来的时候,不必先回吴城,拿着这两万银子去扬州一趟,把秋纲办好了,再回来交账。赵青云唯唯听命,径自回了桐城。列位你当赵青云的婶母真个害了什么沉重的疾病没有?料想列位说是赵青云的托词,诚然一点也没料错。讵知王三太爷在号里与赵青云谈今说古,什么鬼接头咧,什么飞过海咧,一些官谱。赵青云拳拳服臂,记在心里。自从那夜得着一梦,不知是吉是凶,通宵达旦,千思万想,忽然觉悟。便写了一信与他伯伯,请他伯伯留心同族里有没有选官病故的一些事情。正是赵青云的天官赐到宫,同县同族出了一桩天造地设的好机会来凑着青云。所以他伯伯备细地写了一封回信。青云便托说婶母病重,回家看望的大题目,向王三太爷面前告了假,回到桐城。
  人家常说的一个笑话说,是有一家人家穷得到万分,三十晚上连年饭都没得吃。早早地把一扇破大门关上,蒙着破棉絮睡大觉。到三更半夜,忽然间拍拍的叩门声,这人还当是要债的来了,蒙着头,死也不答应。越不答应,敲得越急,那人无可奈何伸出头来问是谁。敲门的道:“ 我是福神,来散福的,快开门。” 那人道:“ 你散你的福,与我什么相干?不开门。” 一霎时,禄神、喜神又来敲门,那人仍是照样说:“ 你分你的禄,你报你的喜,与我什么相干?”仍是蒙着头睡大觉,不去开门。福神、禄神、喜神三个人说道:“这人真是有些古怪。” 说着,那边财神雄赳赳气昂昂骑着黑虎来到门口,与福禄喜三神稽了首。福禄喜三神道:“我们来了许多时,那人总总不肯开门。尊神是中外通行的星官,谅他要开门欢迎的了。大家可以一淘进去,看看这是个什么古怪东西!”财神便命招财童子用金鞭击门,那人正睡得黑甜,在破棉絮里安乐非常。只听门外大声疾呼,又在敲门说:“ 是财神到了!快开门,快开门。” 那人愤愤道:“财神到了,到他的,敲我的门做什么?爱站在门外,站着。我要睡大觉,没工夫来与你财神开门。” 呼呼地又睡熟过去。四神门在门外互相议论,这人真是怪物,别家猪头三牲,高烛檀香,请都请我们不来,我们找上门来,他反不肯开门迎我们进去。正说话间,忽见红云五朵拥着一位红脸菩萨来到门口,将门轻轻一抓,说:“ 是运气神到了。” 只见一扇破门“ 呀” 地大开,那人囚首垢面,鹑衣百结,当门磕头,迎着这红脸菩萨进去。福禄财喜四神也跟着进来。众口交责那人,如何吾神在门外候之许久不肯开门?运气神只轻轻把门一抓,尔便如此欢迎,是何道理?那人嗤的一笑,道:“你这一般势利神,谁来迎你。运气神来了,还怕你们不跟着他跑咧。” 赵青云此时大约是运气神找上他的门了。闲言少叙。
  且说桐城县有位乡绅名叫赵棠,平生只慕做官。自家积蓄不多,亏他的交游广,东拼西凑弄了上万银子,捐了个海防县知县,归部铨选。在赵棠自己设想是马上可以得缺,却不知道新开捐输是要赶第一卯报捐,四十五天包管选缺。怎奈赵棠住在乡僻小镇,等他知道有这捐输,已是赶不上头卯的了。再张罗银子,托人报捐,辗转下来算办得最快,已在第四卯上,早被头二三卯上的人压积住了。一时那能遇缺,赵棠便仍在家里尽候。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何况年深日久,赵棠焦思苦虑得下病来,也就寿终正寝。不迟不早这个当儿,京里有信出来,说是选了江西的上高县缺。家中得了这个信息,喜又不是,哭又不是,自叹赵棠命中不该应作官,不然就有这么凑巧的事呢?族中人多话多,内中便有人说:“这白白丢了这么多银子,岂不可惜!不如叫他的儿子舜琴顶上他老子名字去作。子承父业,不是一样的吗?”有晓得一点事的人就道:“这个业是不能承的。况且舜琴年纪很小,若查对那履历上填写的年貌不能相符,还要闹出大乱子来呢!” 有人说:“据你这样说,难道就这么白白地丢了不成?” 有人说:“这事没有想的法子,只好认运气罢。” 有人又说道:“ 我却有个法子,可以两全其美,不知道可行得去,行不去?” 众人都道:“ 既有好法子,何不说出来,大家商量。况你老辈子年高有德,想出来的主意总不会错的。”诸位当说有个法子,可以两全其美这个人是谁?就是赵青云的伯伯。闻听众人要问他什么法子,他便说道:“据我看来,若叫舜琴去顶他老子的名字是万万做不得的。依我的愚见,不如在我们同族里找一个人出来,叫他顶着赵棠的名字去做,多少拿几个钱出来,替赵棠办丧葬的事,余下的钱给舜琴娘儿们做过活。在这一边,譬如白丢了,还乐得收回几个。在那一边,贪得便宜,作现任的官,岂不是两全其美的法子。” 众人都说道:“你老辈子倒底说的不错,没有再好过这个主意的了。但是我们这镇上同族的这些人,谁又能拿得钱出来,不是又是件难事吗?” 赵青云的伯伯道:“大家如若以我出的主意不错,肯照这样办,我们这一族姓赵的人就未必找寻不出来一个。” 众人都道:“我们是录找不来,率性求求你老辈子罢咧。如有人承认,一定照你老辈子话办。” 赵青云的伯伯又道:“ 既然如此,须得舜琴的娘出来,趁大众都在此地,说说定。我去寻个同族的人承认就是。”大家伙便把赵棠的妻子同舜琴一起叫在赵青云伯伯跟前,三面说明白,找人顶替,贴补办丧葬及日后过活的话。他伯伯这才写信叫了赵青云回家。又邀齐在场亲族同赵棠之妻,说定贴补赵棠丧葬费一千两,赵棠妻的养赡费一千两,并许带着舜琴同到衙门去。当时大家都说赵青云的伯伯做事公道,称赞不了。赵棠之妻便把赵棠的官照检齐交付青云。青云就在办盐的银子里挪出二千两,当着大众交给赵棠之妻。看见白花花的一封一封盐库锭,喜得眉开眼笑,收拾过去,感激不尽。从此以后,赵青云便改名叫赵棠,把原来的名字做了外号。料理进京好出去作官。一路风餐雨宿,不必细表。到得京城,就在安徽会馆住下,拜同乡,扯亲戚。青云在吴城时候,这与一般官场中是给交惯了的,周旋应对,一些自然,毫不勉强。一般同乡、京官均被他联络得非常要好。投供、领凭、引见一切事都有人替他料理,慰慰贴贴。到什么时候,该在什么地方去投供,他便穿着衣帽去投供。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去领凭,也有人带着他去领凭。他自己一毫不要费心,成日家三朋四友,下下饭庄子,逛逛琉璃厂,听听戏,到下处,逛窑子,闹个不亦乐乎。因此也便很交识了几位知己朋友。内中便有替他筹划。是不久要带缺出京。趁着自己在里头拜一两位阔老师,将来到了省,什么升调的机会,便好作个奥援。青云虽然是把官场中的应酬学了一点,其实那做官的秘诀他却未曾得到。难得有这知己朋友替他未雨绸缪,便连声拜托。京城里是有这一种人,专门与外官带马扯皮条的,受了青云托嘱,寻着熟路,花了千儿八百。某中堂,某尚书、侍郎都拜为老师。这老师循例,门生出京要送一二封本省督抚的信,无非是说某人是我门生,到省后要他照应的些话。有了这封信,到省先投递了。那督抚见面便要格外地垂青。但这信虽是说循例送给门生的,然而门生得了这封信,大可大用,小可小用,也是个循例的酬报。青云腰包里放着王三太爷现现成成的二万银子,乐得慷他人之慨,各处的馈送均丰于常例。所以上至尚侍,下至司员、部书没一个不说赵青云好的。这封送行信也因此写得格外切实。
  一日赵青云正坐在会馆房里,预备将要出京的事情。忽然有一位户部司员勒子涓衣冠齐楚跑了进来,向着青云深深一揖,笑着说道:“恭喜青翁升官发财。” 便在袖筒里抽出一个红纸封套,恭恭敬敬递给青云。青云一时倒怔住了,不知何事。双手接了过来,一面让坐,一面将红纸封套内装的物件取出一看,原来叠着两张户部执照。打开再看,一张填着同知衔,一张填着花翎,均是赵棠的名字。随手又套了进去。说:“费心得很。”勒子涓说:“岂敢,岂敢。青翁休怪兄弟办事迟缓。迟虽迟了几天,青翁这冰衔花翎可着实讨了大便宜。如若未引见之先报捐,要多用两张印结。这两张印结该多少银子。见既引了,这两张即结的钱不是乐得省的吗?这该打算盘的去处,不能不打算盘,并不是一定啬苛,青翁以为何如?” 青云又极口称谢,并说:“这捐款等一下就送过来。”勒子涓道:“何必如此忙法呢?”间谈一回,便也去了。青云在京诸事办停妥了,便去禀辞老师,作别朋友,不用说是送下程,请饯行酒的闹得一塌糊涂。青云受了高明人的指教,自然也用一番留别恭敬的酬答。择吉出京,仍绕回到桐城,上坟祭祖,耽搁三五天,带着舜琴前去赴任。一帆风顺,不多几日便到了江西地界。一过九江,青云坐在船舱里不觉心里毕剥一跳,想道:过去不远就是吴城,此番过吴城,还是上去不上去的好?若是上去,见了王三太爷,他问起我那办秋纲的事,我将何词以对呢?若是不上去,将来被他晓得了,寻到我上头,又是怎么个办法呢?沉吟了半晌,方才得了主意。仍然闷着心里,不肯发作出来。这日正是大北风,船户扯着半篷呼呼地叫着往前跑,远远看见望湖亭。青云便在中舱吩咐家人:“叫船户在吴城把船湾了。我有事要在此耽搁两天。” 家人传话出去,船户那敢怠慢,把舵一搬,篷脚一带,那船便向着岸边行去。一霎时下锚打碇,把船湾好。家人进舱回说:“船已湾船。老爷若是上岸拜客,好去叫轿夫来。” 青云一看表上才两点钟,说:“还早呢,用不着轿夫。你们出去罢。” 独自个在舱里,抱着水烟袋吸又不吸,尽着出神。好容易挨到上灯时候,后舱开出晚饭,青云随便吃了一点,叫家人收去。自家便青衣小帽出得舱来,吩咐舜琴:“招呼船上,我要上去有事,今夜回船不回船不一定。此地五方杂处,夜晚更得留心些。”家人早已点着了官衔纸糊篾丝灯,在船头上等着。青云说道:“不用你们跟着,小心招呼船上就是。” 一人走上跳板上岸去了。青云这一去不大紧,却把船户同家人们大大发了议论。家人们说:“老爷是奉了王命去私查暗访的,故尔不要人一同跟着去。” 船户说:“这真是好清官,不要我们镇上又出了恶霸罗四虎咧。”二人纷纷议论,且休去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