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浦珠

  钱生与秋烟之调戏也,群婢皆寝,独绣琴假寐而不卸衣。盖桂子、红叶,俱年十五,情窦尚浅,唯绣琴最长,而芳心已盛,往常爱生俊雅风流,实有仰上之意。是夜见生独留秋烟在房,不能无疑,乃悄悄潜立于纱窗之外,以窥其动静。及其阳台既赴也,遂于窗缝窥之。只见生之下体洁白如雪,初合之时,若艰涩而不能即进者。但闻秋烟口中作呻吟之声,徐徐问道:“纵容些?”钱生应道:“且耐片刻。”有顷,只见柳腰轻摆,玉筋频抽,又闻生问秋烟道:“汝乐否?”秋烟摇首而不言。钱生道:“我但觉津津有味。”既而残灯半明,不能备张,但闻帐钩摇响,笑声吟吟而已,斯时绣琴已是十分情动,虽津唾屡咽,而裙裤之内,蔷薇玉露,浸溢于旁,只得和衣而睡,亦不能窥其云雨之毕矣。将至鸡鸣,秋烟与生重订来夜之期,潜归寝榻。
  至晓,钱生约那崔李共设席于陆宅,以答敬希云,兼不负海棠之盛。方早膳毕,钱贞报说郑相公来望,钱生急忙整衣出迎,叙话良久。
  郑秀才道:“近日有一名妓来自维杨,年方二八,姿容技艺,样样皆精,所居就在胥门外,倘贤弟得暇,何不同去一访。”钱生因为有酒,约以异日。郑秀才又道:“凡人读书,虽不可不用功,亦不宜拘拘然如道学腐儒,终日正襟危坐,当此暮春如煦,便是圣门的曾点,也有‘浴乎沂,风乎舞□’之兴,况在我辈。或衍衍,或琳宫,不妨偷闲随喜,惟在心有准绳,便不弃失正事。且以贤弟这样敏慧绝伦,亦不必埋头苦心。岂可以青年而便形如木偶。”钱生道:“先生所谕极是。”须臾换茶,郑即起身别去。原来这郑秀才就是钱生的业师,讳叫文锦,字曰心如,虽有时名,为人奸诡异常,见利忘义,专要诱人欺赌,却在内中取利,乃儒而小人者也。钱生自郑业师去后,因崔子文遣价频催,亦即赴酌。是晚,句联五字之奇,馔罄八珍之美,知己畅怀,亦不必细话。
  且说秋烟姐,往常不情不绪,或停针凝想,或对月攒看,虽是年及破瓜,亦为赋情特甚。自为钱生御后,不觉姿容愈媚,笑靥时开。惟有绣琴心怀不足,乘间诘之道:“往日妹妹眉头锁翠,愁思居多,今日为何说也有,笑也有?”秋烟道:“忧乐乃人之常情,彼此异时,姐姐何消诘问?”绣琴道:“我前日闻官人在书房中读书,口中频诵两句,道是:‘有女怀春,吉士诱之。’我不解书义,问于官人,官人便解说道:‘有女者是有个女子,怀春者是思想丈夫,吉士是文雅的郎君,诱之是哄诱女子做那件勾当。’我只道是官人戏言,由今看来,信不差也。”秋烟道:“想是姐姐芳心已动,故晓得不差,若妹子年虽十六,并不知道怀什么春。”绣琴道:“妹妹是个无思无虑、惟恐玉漏相催的,与我心动者原不相同。”秋烟知其讽刺有因,顿觉双颊晕红,面有惭色。绣琴道:“我和你自小进门,情厚如嫡亲姐妹,谁料昨夜之事,便要瞒我,哪晓得其间详细,我已悉知了。”秋烟道:“岂敢瞒着姐姐,这样事我并无心,只为官人逼勒,没奈何,逆来顺受。”绣琴道:“妹妹是有福之人,所以主人见爱,但不知此事果有趣否?”秋烟低了头,含笑不答。绣琴道:“只我两人在此,又无别个,说亦何妨。”秋烟道:“起初时,内中疼痛紧涩,甚是难禁,以后便略略有些趣儿。”绣琴道:“这样一个风风流流、唇红面白的俊俏郎君,不知是那一个有福的小姐受享,却被你先尝了甜头,只觉太便宜了些。”秋烟道:“既是姐姐十分羡爱,我今夜做个撮合山,也成就了你的好事,何如?”绣琴斜觑了秋烟一眼,嘻嘻的笑道:“我逗你耍,你便要拖人下水,只怕你也难舍。”两个调谑正浓,忽闻老夫人呼唤,遂各散去。
  且说当晚,钱生赴席,因有秋烟在心,便以魏夫人染恙为辞,黄昏时候,先别而归。却值老夫人病体稍痊,尚未安寝,只得进房问候。夫人道:“汝终日看花觅友,饮酒赋诗,却不可废了正业。”钱生道:“儿亦懒于应酬,奈何同社相邀,难以固却。”夫人道:“既做了一个文士,那诗词歌赋,原不可不晓,但闻先贤未第之时,未尝不以举业潜心,孜孜矻矻,俾夜作昼,直待成名之后,方可寻章觅句,聊以养性陶情。今汝弃本务末,玩时愒日,措心于无用之地,不唯负尔母之训,而何以慰先人于地下乎?”钱生道:“仰聆懿诲,敢不书绅,自今儿即杜门却客矣。”言毕,急欲抽身辞出。老夫人偏又留住,将那家务细谈,直到更阑方得告归寝室。
  连声唤茶,秋烟心虽要往,唯恐绣琴嘲笑,反推樱桃捧进。钱生道:“谁要你递茶,老夫人正要安置,汝等自去侍候,只与我唤那秋烟来。”樱桃便连声叫唤,秋烟故意慢慢的不动身。绣琴戏道:“秋烟姐不要误了良时,正所谓佳刻已到也,双双请上床。”秋烟道:“姐岂无心,何独见谑?”须臾又闻催唤,方走进房,只见生已盥手浴脚,便要秋烟上床同睡。秋烟推拒不肯。钱生乃双手搂定道:“汝岂怪我耶?”秋烟道:“官人以千金之躯,即仕宦求婚,犹遴择而不屑轻许,今乃爱一贱婢。奴所虑者,唯恐属垣有耳,使风声漏泄于老夫人知道,那时秋烟亦甘心受责,其如有玷于官人。”钱生道:“我既作主,谁敢多言。即使老夫人他日知之,自有我在,决不致加罪于汝。当此千金一刻,你不要假惺惺,把那良时虚过。”遂灭银灯,下绣幌,解带卸衣,共枕而睡。当晚云雨之情,虽鸳鸯之在兰苕,翡翠之在云路,不足以喻其欢娱也。钱生屡屡笑问“何如”,秋烟娇声婉转,态有余妍,仍恐有人窃听,但点首而已。
  且不说罗帐欢情,再表绣琴姐,无限春心,勉强展衾而卧,朦胧之间,忽遇生来,连呼道:“秋烟!秋烟!我特来寻你。”遂抱住求欢。绣琴亦将错就错,不与分辨。刚赴阳台,又值老夫人走到,遽然而寤,乃是南柯一梦。惟见几上残灯半明半灭,窗上月光射进,照见床头孤衾寂寂,不觉长吁了数声。正是:
  
  冰簟银床梦不成,碧天如水夜云轻。
  雁声远过潇湘去,十二楼中月自明。

  自此钱生每与秋烟乘间邀欢,亦不必细述。只见魏夫人亲责,果然茧足书窗,那有朋侪探望,亦托言他出。
  忽一日,陆希云遣使致书,钱贞知是社友,特为递进。生接书拆开,看云:
  
  外日花间良晤,足快千古,惜乎文旆速返,使花神寂寂,未免笑钱郎情薄也。所云青楼丽人,弟虽偶逢半面,然非佳公子,不足以邀其倾城一笑。特于翌午!煮茗焚香,以迓从者,牵伊绮袖,请闻子夜新歌。醉子霞杯,求吐青莲妙句,恐误芳辰,入行相汀,届期愿俟,莫滞高轩。

  钱生看毕,知道书中之意,就是前日席上所谈的妓女,但不知那郑心如所说的,可是她否?即忙写书回答:“料因知己相招,不能推却。”要知生访那妓女果是如何,且待下回便见分晓。

  
  第三回 访青楼誓缔鸳鸯



  诗曰:
  
  天津桥下阳春水,天津桥上繁华子;
  马声回合青云外,人影摇动绿波里。
  绿波轻迥玉为砂,青云离披锦作霞;
  可怜杨柳伤心树,可怜桃李断肠花。
  此日邀游邀美女,此时歌舞宿娼家;
  娼家美女郁金香,飞去飞来公子觞。
  的的朱帘白日映,娥娥玉颜红粉妆;
  花际徘徊双蛱蝶,池边顾步两鸳鸯。
  倾国倾城汉武帝,为云为雨楚襄王;
  古来容光人所羡,况复今日遥相见。
  愿作轻罗着细腰,愿为明镜分娇面;
  与君相向转相亲,与君双栖共一身。
  愿作贞松千岁古,谁论芳种一朝新;
  百年同谢西山日,千秋万古兆邙尘。
                    右《公子行》

  话说陆希云置酒妓馆,适邀同盟诸子,故特致柬订期,钱生即写回书,付与来人去讫。毕竟是少年心性,见说是个绝色佳人,便不觉手舞足蹈,巴不得即时会面。
  到了次日,清早起来,假托文会之期,先向夫人道:“昨承陆希老遣人相报,今日同社诸子,定在虎丘会文,晚间公分备酒,即于山房借榻,故特向母亲说知。”魏夫人信以为然,略不阻却。到得饭后,陆希云又遣价立等。钱生换了一套新鲜衣服,头戴唐巾,足穿朱履,飘飘然好一个少年英隽,不数何郎闲雅,胜如张绪风流。随即叫了紫萧跟去。正是:
  
  未为折桂客,先作探花郎。

  却说那妓女,原不是倚门献笑、涂脂沫粉的一流,姓赵,名素馨,字曰友梅,鸨母叫做赵月儿,原是广陵角妓,因犯了一件没头官事,所以举家徙避苏州。这赵友梅年方二八,巧慧绝伦,言不尽袅娜娉婷,真乃是天姿国色。既娴琴画,又善诗词,时人往往以薛涛相比。然在平康中较论,则友梅固是涛之流亚。若友梅心厌绮罗,性甘淡泊,譬如莲花,虽出于淤泥而尘埃不染,则又非薛涛之所能及也。自到姑苏未及二月,只见车马纷坛,其门如市,然都是膏粱俗质,纨袴庸姿。每每叹道:“向闻姑苏名郡,有多少才人贤士,乃今所见,不及所闻,岂以妾之命薄,故不能一遇欤?何为有才有貌、高情脱俗者竟寥寥也?”盖其心唯欲觅一意中人,以终身相托。
  不料事有凑巧,恰值陆希云作东以延社友,当日希云先至其家,友梅道:“今日陆兄广陈珍馐,所延的想必是知心契友,但不知佳客为谁?”希云即以崔李二子对。友梅道:“仅此二客已乎?”希云曰:“更有一佳士,乃我同窗盟友,才如班、贾,貌似潘、韩,甚不欲令友梅得见,然业已邀之矣。俟其来,当令子魂醉耳。”友梅掩口而笑道:“是何等儿,即能令子魂醉那?第不知贵社中有个钱十一郎否?”希云道:“卿何此之问?”友梅道:“数日前,有钱君的业师郑心如者,偶在席间道及当今时髦年少风流,唯有钱中丞之子。妾因而问其名字,并索其平日所作诗稿,蒙郑君录以见示。日来妾细味其诗,藻艳可拟梁、隋,高旷不减李、杜,观其诗,是以相见其人,故尔问及。”希云道:“我所云佳士者,即十一郎也,不料卿亦如此羡想。然则今日之酒,竟为友梅而设。”友梅闻言,不觉嫣然一笑,喜形于面。遂重临驾镜,整刷云鬟,上身换了一领藕色花藕妙衫,内衬着大红绣袄,下着一条鸳绣罗裙,裙底下露出那窄窄的一云儿红绣鞋,真个是天生丽质、绝世蛾眉,又立时焚了一炉好香,将泉水烹茶以俟。
  未几,只见紫萧进来报说:“相公已到了。”希云即与友梅下阶迎接。进入客座,生向希云谢道:“前饫郎厨,令人齿颊皆香,日昨复承华翰相招,盛渥至矣,性无一脔为荅。”希云笑道:“今日一觞聊当胡麻饭,引入刘郎以会仙子。”便指钱生向着友梅道:“此即卿所想念钱十一郎也。前日因诗而想人,今日见其人,又当想其诗矣。”友梅秋波一转,以袖掩口而笑。钱生道:“初次幸逢,尚未曾询及芳卿姓字,又何以得见鄙人拙句?”友梅微启朱唇,低低答道:“乃尊师郑心如录以见示。”言毕,即以阳羡茶,斟满一盏,双手奉与钱生,而双目注视面上。钱生反觉羞恧,不能正看,唯时时偷眼而觑。两人在座,恍若玉树琼枝,光彩相映。
  少顷,延入侧边一室,只见明窗净几,潇洒绝尘,中间持唐六如美人图一幅,几上放金钱草一盆,博山内焚沉水之香,画屏前置菱花之镜,锦瑟在床,玉萧挂壁,以至文房器具,靡不珍美。看玩未周,友梅即以素缣索诗,钱生不加思索,援笔即书。诗曰:
  
  鸳绣绢裙入幅裁,香风飘起尽帘开。
  赵家真个逢飞燕,疑是昭阳殿重来。

  友梅道:“君诗才敏捷如此,真名下无虚士也。只是蒲柳陋姿,忒觉揄扬太盛。”希云亦赞赏不已。钱生乃与友梅手谈,局完,友梅输了二子。
  直至日中,崔子文、李若虚方到,希云先出迎迓。子文道:“九畹兄曾来否?”希云未及答,钱生自侧边趋出道:“拱候久矣!”友梅亦即出来。相见毕,希云道:“二君为何来迟?”若虚道:“偶与子文有一贱事,因此仁兄雅命难方,兼以赵卿芳姿未觌,是以拨冗而来。”子文道:“自与九畹花问一晤,岁焉半月,心之耿耿,一日三秋。”若虚道:“两次造谒,值阍者皆以他往为辞,弟因书凤于门,子亦见否?”钱生亦戏道:“若佳客至,弟即倒展,如李若虚,正当闭门不纳耳。”子文熟视友梅道:“久仰芳容,果然名不虚得。”友梅道:“到苏虽久,不意吴中之美独有崔君。”
  正闲叙间,侍儿芳英以松萝茶捧至。钱生正值口渴,一吸而干,友梅即以手中茶分半盏与生。若虚笑道:“古诗有云:‘玉楼曾记闻香处,分得佳人半盏茶。’今目睹之矣。”友梅道:“文因病渴,玉川七碗,水厄之多,文士皆然。”言未既,一人寨帘鼓掌而入,视之,乃清士中善吹萧的贾文华也。
  希云道:“老贾一来,不患寂寞矣。”文华尘未定,即谈笑风生,引得满座捧腹。时已过午,肴果俱齐,于是几筵肆设,行令掷色,酒政肃然。已而令至贾文华,文华道:“今日相知在座,胜友如云,何敢以俗令相污,贻诸君之一笑哉?仆吹萧人也,索赵娘唱一套新时妙曲,请以薄技相助。”希云道:“文华之言虽善,然必须行过一令,方敢请教妙音。”此日友梅因九畹在席,加以崔李数子,俱是风流人物,进不推辞,唱出时曲《春闺怨》一套,贾文华便呜呜的吹萧相和。那友梅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