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浦珠

  却说贾文华,自向金陵报了白瑶枝回生之信,到家未几,其妻张氏患病而亡。正怀失偶之悲,忽值本郡有一仕夫,在京作宦,寄书相召,文华趁此机会,凑银二百余两,买了细缎带至京中发卖。
  一日到了东昌,偶从城外闲步,遇着妓女琴娘,新自扬州迁至。身材窈窕,也有六七分姿色,文华既注目而视,琴娘亦陪笑相迎。是夜摆设东道,就被琴娘缠住,那文华原在风月场中着迹,颇谙探战之术,把琴娘奉承得十分欢喜,自此尔贪我爱,情好日笃,未及半年,已把二百两细缎变卖几尽。鸨母金凤,窥见文华囊资已竭,终日哓哓,打鸡骂犬,催促动身。文华欲去,奈不能割舍;欲留又难禁絮聒。正在进退两难,忽闻人说,新到理刑就是前任巡按,文华听了,暗暗欢喜。
  恰值钱生前呼后拥,拜客回衙。远远的望见文华,立在檐下,便悄然分咐门子,请那贾相公到衙门相见。文华流落穷途,忽听门子说,老爷相请,喜得满面堆笑,急忙随在轿后,少顷进入后堂。见毕,钱生道:“贾兄既到敝治,为何不来见弟?”文华乃以心事备诉,钱生笑道:“文华头颅如许,犹滞迹于花柳间耶?从来鸨母不仁,只图财货。兄果钟情此妓,不若娶以续弦,我向县库借银相赠。”文华连忙揖谢道:“多谢钱爷厚情,誓当卫结。只恐金鸨执拗不从。奈何?”钱生道:“此亦不妨,只消具一禀词到厅,待我当面批与执照,又何虑金鸨不允?”文华又连揖而出,回告琴娘,琴娘大喜。次日瞒过金凤,亲自到厅具禀,钱生看了禀词,就批道:
  
  妓者沉沦欲海,迷恋风情,宁辞棲凤棲鸦,虽欲为云为雨。而珴瑁筵前,兕觥劝洒;销金帐里,玉臂作枕,良有以也。今某妓,志甘荆布,誓脱火坑,扃春风于□捐,舞歇霓裳;却夕月于青楼,歌停玉树。此真醉之醒,而梦之觉者。长与执照任其所从。

  钱生以文华所爱,必有丰姿,故令其具禀,略识春风一面。谁料见时十分面熟,那琴娘亦时时偷眼窥生。既有批照,金凤无可奈何,只得许允。钱生果以百金赠文华,文华以五十金娶了琴娘,也无心北上,将欲治任归苏。琴娘密讯文华道:“妾凤司李钱爷,绝似胥门住的十一相公。”文华惊问道:“子何以知之?”琴娘泣道:“奴本钱宅青衣也,因与同伴有隙,触了太夫人之怒,将奴出嫁,却被梅三姐贪了重贿,哄卖为妓,原名绣琴,故即改为琴娘耳。”文华又谢钱生,备语其事。钱生道:“我亦道有些相像,原来果是绣琴。”尝以语太夫人,太夫人顾左右婢女而笑道:“汝辈戒之,嫉妒者当受此报。”
  自此生在东昌,三年任满,便升吏部主事,又由中允,升了谕德。十余年间,官至侍郎,加尚书俸,富贵赫奕,莫之与京,钱生每自退朝之暇,则与三位夫人,焚香啜茗,评花咏月,有时分韵做诗,各欲夸奇闻艳,体裁菁藻,句落珠玑。那三位夫人,味同兰茞,虽无嫉妒之心,而亦飘轻据曳长袖,回波而逞媎,争妍而取怜。小姐嗜琴,每翻新调,有红窗影双凤飞之曲。友梅喜画,时时纵笔作远峰瀑布、断涧孤松,真有云林罡气。唯瑶枝则以巧言雅谑使人绝倒。生亦纵横谈笑,纷纭酬和于其间。既而棋声歇,炉篆销,茶烟未散、梧月欲上之际,生乃枕小姐之肱,扪瑶枝之乳,命友梅度新声为宛转之歌,而令秋烟槌背搔痒、高卧于北窗。久之则有美丽青衣,携绛纱灯,两两来接报道:“绮筵已设,金壶酒暖矣。”
  钱生以一介书生,名为进士,官居三品,享福至此,所谓骚坛领袖、风月总管非耶?然而钱生亦非徒留连于诗酒美色,每遇朝延大事,未尝不垂绅正笏,愕愕敢言,平居常以不能致君尧舜为耻,则又可谓圣贤豪杰之后矣。
  其年癸未三月,太夫人八十悬帨寿诞,于时崔子文方升满鸿胪寺少卿,李若虚亦以潮州知府任满入都,陆希云虽遭点额尚未南返,三予俱备了盛礼,登堂视贺,钱生乃大排筵席,广请朝绅。是夜饮至更余,痛醉而散。只见钱吉禀说:“日间有一老者,不衫不履,骑驴而来,要与老爷相见,门吏因为堂有宾客,不敢通报。恰值小人遇着,那老者便把一个简帖着小人递上老爷。”钱生接来,拆开一看,但见帖上七言律诗一道。诗曰:
  
  歌凤何须笑楚狂,好将时事卜行藏。
  江湖只合盟鸥鹭,萝薛争知胜鹔鷞。
  贼遇黄巢唐遂覆,权归秋壑宋应亡。
  铜驼不日生荆榛,珍重姑苏十一郎。
                 九十一翁梅山老人奉

  钱生以十年积想,失之当面,帐怏不已。乃详味诗中意思,是言天下将乱,不如归隐。那一年钱生正年三十六岁,又与“若逢四九,返尔林泉”之语相应。即把诗与崔、李求教。崔、李之意不约而同,遂与二子,即日上表辞官,出了春明门,挂冠解绶,一同南归。大学士魏藻德与朝绅光时亨等俱赋诗为赠。时嗣馨已年一十八岁,天资敏慧,矢口成文,极为时辈推重。钱生抵家之后,卜吉行聘,即于是秋,为嗣馨完了伉俪。又以范公与叔父鸣皋俱近八旬,不堪迢隔,乃令白翁夫妇住在苏州,自奉太夫人依旧迁往金陵,离城四十五里,与祖茔相近,地名唤做锦凤村,真个是山明水秀,足称幽居。生乃因山傍水,起造园房一所,备极轮涣之美。但见:
  
  红楼翠阁,绣闼雕甍。门前五柳摇金,窗外千竿嫩玉。林花春吐,池莲夏开。静坐处,最喜幽禽美舌;客到时,自有美酒盈樽。小桥卧涧,遥通水畔荷亭;深经埋香,转入峰边梅坞。正是谢安旧住乌衣巷,裴度新开绿野堂。

  钱生正在修葺书院,忽见许翔卿来望,袖中取出一封书信道:“某近白兰溪返棹,将渡钱塘,遇着一位长者,自称申屠丈,修书一封,着某送上钱爷。”钱生启缄看云:
  
  自别音容十有七载,予两脚如车轮终年仆仆,复作牛马走耳。闻子三遇良缘,待诏金马,梅山之神(钅监)不爽,而梅花楼一夕酒钱予已效文鱼之酬矣。
  兹者天造逢剥,潢池之乱难弥,而煤山之祸已兆。子以老人一言点醒,归隐丘园,甚善甚善!今有真主已出,太平在迩。予亦自兹棲踪海岛,非敢效田横自王,聊布虬髯之故智耳。明年秋杪,吾事方成,子夫妇幸沥酒遥贺。便中附候,申屠丈白。

  钱生看罢,喟然叹道:“王室如燬,中原瓦解,吾辈将来尚不知作何结果耳。”是时闯贼李自成虽得了河南一省,然齐鲁之间,犹安然无事。钱生以书意不祥,讳而不言。至明年甲申三月,果有彰义门之变,大行皇帝缢死煤山,始信申屠丈与梅山之语为不妄矣。
  自此隐在乡中,捐粟募兵,保障一方,虽经鼎革,天下盗贼蜂起,而钱生保全身家不失,向后多少朱门大厦化为灰烬,那些屠沽儿、卖菜人佣反得满身罗绮。一朝富贵时,来者高入青云,遇退者黄金变色。当此之际,不能无感耳。自后生与范公频至庵中,与心如讲论释典。时贾文华迁至金陵,与许翔卿同为门客。崔、李、陆三子,亦隐在长白山中,与生往来信使不绝。生与三夫人唱和篇什,有《瑟琴集》行于世。每羡乐天为人,故颜其堂曰希白堂,自亦谓希白居士云。


  
 

合浦珠
作者:烟水散人 校点:张毅



校点说明序
第01回 梅花楼酒钱赠侠客第02回 秋烟婢两度醉春风
第03回 访青楼誓缔鸳鸯第04回 陷罗网同窗急难
第05回 蠢头颅在寻风月第06回 有心人巧窃花枝
第07回 传情锦字为怜才第08回 触怒权奸因却婿
第09回 投兰若侠客除凶第10回 咏雪诗当垆一笑
第11回 因赛神计劫兰闺秀第12回 为深情魂遗金凤钗
第13回 金山寺冤鬼现身第14回 明月珠东床中选
第15回 小罗浮旧约重谐第16回 春明门挂冠归隐



校点说明



  本书全称《新镌批评绣像合浦珠传》,不署撰人,题“槜李烟水散人编次。”首有自序。全书分四卷,共十六回。
  据考原作者为袁于令,袁氏所作今已佚,本书系烟水散人据袁氏所撰《合浦珠》改编而成。刊刻于清初。
  本书据清初刊本校点。

  
  序



  予谓天下有情士女,必如绮琴引卓、萧寺窥莺,投彩笺之秀句,步氏倾心;寄组织之回文,连波悔过。以至漱园之诗、曲江之酒方足为风流情神,垂艳人齿。然而苍梧之泣,竹上成斑;寤寐之求,河洲致咏。必其一往情深,隔千里而神合;百优难挫,阻异域而相思。牡丹亭畔,有重起之魂;玉镜台前,无改弦之操。如是之后,谓之有情始不虚耳。若夫静女其娈,贻彤管而踯躅;采兰于洧,赠芍药以夷犹。而或愆期于茹芦之阪,邀欢于风雨之晨,斯财郑卫之风,淫荡之匹,乌睹所谓金门隽彦、兰闺婉秀者哉?
  予自蚤岁嗜观情史,每至绿窗以菁藻摛毫,罗帐以珊瑚作枕,却使君于桑陌,嫁碧玉于汝南,莫不揽兹艳异,代彼萱苏。是以午夜燃脂,选校香奁之什;清晨弄墨,唯誊绣阁之文。不谓数载以来萍踪流徒,裘敝黑貂,徒存季子之舌;梦虚锦凤,遐辞太乙之藜。而曩时一种风流、逸宕之思消磨尽矣!
  忽于今岁仲夏,友人有以《合浦珠》倩予作传者,予逊谢曰:“才子名妹俱毓山川之秀气,故以芝兰为性,琬琰为才,至其相慕之殷,心同胶漆。若欲以芜蔓枯槁之笔,摹绘婉娈静好之情,是何瞽目而论妍媸,将无贻识者之消?”而友人固请不已,予乃草创成帙。
  盖世不患无倾城倾国而患无有才有情,惟深于情,故奇于遇。若谓今世必无奇人侠士,如古押衙虬髯公者,乃拘挛之见也。是故烟花队里不无冰雪之姿,锦绣园中必生龙凤之质,甚而当垆一笑,订偶百年,天涯之远,必逢帐魂,可起者始谓之情中之至耳。世之君子,须信风流之种不绝,芳韵之事足传,又何必考其异同、究其始末耶?

  
  第一回 梅花楼酒钱赠侠客



  词曰:
  
  韶光迟速,体名利关心。尘途碌碌,门外莺啼,正值春江拖绿,襟怀潇洒须祛俗。缔心交,芝兰同馥,草堂清昼,弹琴话古,讽梅哦竹。凭世上雨云翻覆,唯男儿倜傥,别开看目。莫笑寒酸,自有文章盈腹。翠帏遥想人如玉,待他年贮伊。金屋画哦,窗下赓诗,花底河流方足。
                      右调《疏帘淡月》

  又诗曰:
  
  才子自应逑美媛,不须仙洞觅胡麻。
  请君试看明珠报,莫谓今无古押衙。

  话说人生七尺躯,虽不可儿女情长、英雄志短,然晋人有云:“情之所钟,正在我辈。”故才子必须佳人为匹。假使有了雕龙绣虎之才,乃琴瑟乖和,不能觅一如花似玉,知音咏絮之妇,则才子之情不见,而才子之名亦虚。是以相如三弄求凰之曲,元稹待月西厢之下,千古以来,但闻其风流蕴藉,啧啧人口,未尝以其情深儿女,置而不谈。
  予今不及远拾异闻,姑以耳目所及,衍述成编,以为风月场中谈资一助。
  这段佳话在明朝天启中,有一钱生者,讳兰,字九畹,排行十一,原籍金陵人氏。其父中丞公,历宦浙西,因见姑苏风物清妍,山水秀丽,遂买宅于胥门内大街。兰生五岁,中丞公即已弃世,其母魏夫人,有治家材,且严于规训。兰亦天性颖敏,至十岁便能属文,通《离骚》,兼秦汉诸史。及年十七,即以案首入伴,虽先达名流,见其诗文,莫不啧啧赞赏,翕然推伏。兰亦自负,谓一第易于指掌。其居金陵祖宅,讳叫一鹤者,兰之嫡堂叔也,以恩荫,现任山东郡守。
  兰门第既高,又笔名藉甚,况生得面秀神清,皎如玉树,虽卫玠、潘安无以逾也。因此吴郡缙绅巨族,咸欲得兰为婿,央媒议姻的,门无虚日。魏夫人因以年齿渐长,择其门堵相对者,将欲许光,兰以功名未就,力为阻止。尝读《娇红传》,废卷而叹道:“不遇佳人,何名才子?我若不得一个敏慧闺秀,才色双全的,誓愿终身不娶!”家有数婢,曰红叶,曰秋烟,回桂子,曰绣琴,皆十六七岁的佳丽人也;然兰无一当意者。群婢中,唯秋烟尤觉艳丽,狡慧机警,能猜人意中事,兰稍注念,往往因事杂人稠,亦未及向海棠枝上试腥红。所与交游,皆当世名流韵士,其同窗社友最为相知莫逆,唯有崔子文、李若虚两个。每自会文功课之暇,必与二人寻芳拾草,以饮酒赋诗为乐。
  一日,值二月中旬,苏人游虎丘者,契榼携壶,纷纷接踵。又闻梅花楼洒肆甚佳,钱生游兴勃然,遂致柬邀订崔、李。至期,二子以事阻不果,钱生怅然道:“俗哉!二君。何酒以尘务相绊,误我游兴?”有一书僮,唤做紫萧,在旁相劝道:“既崔、李二相公有事不来,趁此风月清美,相公何不自去随喜?这叫做‘乘兴而往,兴尽则返’,何必见戴?”钱生点头微笑道:“不意汝亦能解说佳话。”遂携杖头钱,令紫萧随往。到了虎丘,果见画船鳞次,罗绮如云,乃觅幽胜之处,徘徊片晌,始诣梅花楼,沽酒独酌。只是楼中饮侣满座,皆酒后暄语,俗气逼人。钱生不胜厌闷,持杯而起,倚窗遥望,见淡烟芳草之中,乃真娘墓也,因朗吟白香山之诗云:
  
  真娘墓,虎丘道,不误真娘镜中面,唯见真娘墓头草。霜摧桃李风折莲,真娘死时犹少年。脂肤荑手不牢固,世间尤物难留连。难留连,易销歇,塞北花,江南云。

  吟咏至再,兴犹未已,乃问店家索取笔砚,向那粉壁之上,题着七言古体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