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戍寒笳记

  且灵芝老人,那时虽在千军万马之中,却有澄波恬流之概,萧然在一叶扁舟中,指挥着三十六队义兵,支着民团旗号,从汾河下流蜿蜒奔赴向松江来。才到太仓,便有三四百松江开来的军队抵御着,不禁水陆交逼,不得已退去了三四里扎驻。灵芝老人便铺张扬厉的做了一个禀帖,把迪先一班人,有请补总兵的,有请补参游千把的。众人说怕名不称实,上边要驳回来罢。灵芝老人笑道:“他在求之不得,那里肯驳将下来!”众人说:“便不驳下,也不是我们心安意乐的事,还是不呈上去的好。”灵芝老人道:“人家方以不受爵禄疑我,得此一禀,势将以我为志愿在此,尽反从前猜疑之心,来羁縻笼络呢。千钧一发,这便是东南胜败关头,老夫难道还贪恋了这些么?”众人一听,都恍然道:“我们真是井蛙观天,莫识贤者涯埃的哩。”
  从此便在太仓驻扎着,要听江宁回批,然后进剿。福琦一得了这个禀,不觉额手称庆道:“圣朝洪福,把这些顽民都感动了。朝廷有的是翎顶补服,花几百两银子造出些来,怕不将东南伏流一齐平息了么!”林世杰在侧,心里也纳罕着,想:不图他傍辈人,原也徒负虚名,同我差不多的,早知这样,何必留军不发。便留一座空城在那儿,还怕他们来轻易摇撼么?便也随和着福琦说了几句好话。福琦忙交文案,备札送将去,说所禀准即奏行,首即拔队前往痛剿,宣爪牙干戈之力,报朝廷雨露之恩。
  灵芝老人接着了这札,给迪先看着笑道:“如何?我们今日便可大鼓大吹的拔队东向哩。”不上几日,已压松江而阵。那时王飞已把松江全属布置得鸡犬不惊,闾阎安谧,听说灵芝老人奉福琦命,领民团直攻进来了,王飞不觉大喜,正预备开郭出迎。忽一骑飞报时来道:“汾湖民团狠到十二分,已将太仓夺去。鼓噪前来,阵前还建着一杆大旗,写着‘捉拿王飞,报答圣清’哩。”
  王飞听了,疑道:“莫不是灵芝老人带来的么?”迟疑着一回,忽直跃起来:“来的敢是吃了豹子心律胆的?他要撩虎须,也得问个信儿。谁有本领的,替我去取几个头来,认个明白。”两个大头目争着要去。王飞通没有准,指着末行一个左眼角上生着一撮白毛的道:“猴儿,你是个有作为的,我将一件大事托你,要是做得到,你却不是猴是龙了。”猴儿倏的溜到王飞身边,撮一口哨唿道:“准去准去,有话快吩咐来。”王飞盯着眼珠,望了他一望道:“没甚么吩咐你,你只须偷进得他中军,取得一件凭据回来,你的事便完了。”猴儿将头颈一缩,伸出舌头来道:“不过这样么,甚么东西做得凭据的呢?”王飞道:“由是甚么的,只要是在他中军盗出来便算了。”猴儿笑嘻嘻的道:“且走一趟再说罢。”说着,自嘻着嘴。一步三摇的出去了。
  你道猴儿是谁?王飞部下不少偷鸡摸狗的江湖好汉,这猴儿也是一个,只是他有些呆头呆脑的,所以只好立在末排。这天却用得着阿呆了。你看他出了城,搔着头皮,向四面一望,骂人道:“知这厮们在那里?中军帐可不是西关外赌场,由着人出进的,受了这瘟差使下来,知是活着回来,还是死了回来呢?莫管他,且撞进去了再说。”他呆虽呆,脚步倒还灵,在官塘上连蹿带跳,不上半天,天也夜了,眼看着汾湖民团在前面了,便收住了脚步,自己同自己商量着道:“此时进去,可不是送死!便死也且等一回,给肚子吃饱了不迟。只可惜没个打食的地方。那些人家都说要打仗了,那里还敢开门,自聚着祖宗三代在门角中捉将儿抖呢。”猴儿想:东西是没地方想法的了,倒不如冒个险进去了再说。安知一进去时,由不着我高坐堂皇,割鲜烹新呢。主意已定,就像饿鼠般溜将地去。他原不是全没本领的,单是今晚却不济了,一近营前,见熙来攘往,灯火辉煌,如良宵灯市,一点没有刁斗森严的气概,不觉心中一乐,想:这样军队用不着本领,一混便混进去哩。便东望一眼,西踅两步的掩了进去。却没想到里边有许多门户,正不知那里是中军,钻了一回,恍恍惚惚,连东南西北都不认识了。有许多兵士荷枪挺戟的,见了他只是笑,也不去阻挡。猴儿心里想:这也奇了,他们难道笑我才从松江来找不着门户么?既知道是从松江来,怎又不抓我进中军帐去,却只是在这儿笑着?横竖他们只会笑不会抓的,落得撞将过去。主意已定,便也装着笑容,东探西望的过去。却只是寻不着中军,看看夜渐深了,更鼓渐急了,有许多兵士一队队归汛了,肚子偏又饿上来了,想这可不了哩。正没奈何着,忽听得一声军号,登时满地的灯火都熄了,黑地只丢着自己一人在千军夹弄中,仰看着月色,白洋洋的好亮得惨淡,不觉身上索索地打起寒噤来,向着天道:“挨饿罢了,叫我拿甚么东西见大哥去,不是将我猴儿一世英名坑了么?”说时,不觉打了个呵欠,蹲在阶上自言自语着。忽见远远一线灯光,从深巷慢慢的过来,还夹着些严整威武的脚声,止不住站起身来,想向夹道中溜,向左右一看,夹道没有,却有个墙垛子,尽容得下身,便蹑手蹑脚的掩进墙垛子去。还怕给人看见了,将肚子瘪着气,紧贴在墙上,举两手将自己的眼睛遮了,屏息静气的立着。耳边听得脚步声渐近了,那明角灯上的钩儿,叮叮当当的不住响着,真个吓得气都不敢透一口,满望待这些人过去了,自己再打点走路。那知“拍”的一声,肩膀上早着了一下,忙颤声道:“没有人在这儿,你拍些甚么?”说时,早被一人将遮住眼睛的手拉了下来,眼睁地见灯光中,立着三五个人,中间一个长须白面,比城隍神气概了许多,其馀几个人都向着他笑。猴儿忙道:“不不,我是喝多了汤水,在这儿撒尿的呢?如今给你们吓进去了,不撒也罢,开了门,放我走罢。”众人笑着,也不言语,只把他一拖,拖出墙垛子来。猴儿发急起来骂道:“你们是甚么人,老实对你们说,我的来头不小呢。”一人笑道:“你有甚么来头呢?”猴儿快要说了,却转口道:“好呀!你们想骗出我这句话来么?早哩!”中间那一位见他这样,拈须微笑,喝:“带进去!再问他,便由不得他做主。”一路拉进去了,到了个屋子里,见严兵两行,大旗月上,知道是中军帐了,不觉笑将起来道:“我找了一夜,找不到这儿,谢你们,竟引了我进来哩。”众人听了愕然。那城隍神似的安安祥祥的坐了,将手一挥,众人寂然无声的出去了。猴儿见没有杀他的意思,越发得意起来,指手划脚道:“城隍爷知道我的来意么?”城隍似的也不理会他,从案上掷下封信来道:“快出营,连夜送给差你来的人去!”猴儿原只要一个凭据,如今得了,还有甚么话的,欢然拾起来,藏在衣袋里,却如梦方醒道:“两军阵前,容一个奸细直进直出的不算,还托他寄信儿,这是甚么一回事啊!不要信上说猴儿没有本领,快将他杀了罢。是这样说时,我可不是戴着双头赶还去给人家试刀去么?我要问个明白呢。”便嘻着嘴笑道:“你不要给当我上呀,我这头可是自己的呢。”城隍神似的盯了他一眼,叱道:“快些下去!”。说着一声,“来呀!”早有几个大汉走将进来,将他拥了出去。
  真是:樗材拳曲无人顾,巧匠也曾斧凿来。
  第四十回 东门锁钥江口雄师  北地缁尘楼头歌舞
  却说猴儿回去了,不上两月,汾湖民团已环集松江,一鼓而下。王飞全师从北门退出,绕出宝山,在吴淞口扎驻。那城隍神似的,自然是灵芝老人了,鼓吹进城,向提署中请出那几位官绅来,一一好言慰问说:“来迟了,怕还没被这些乱兵糟蹋么?”那些官绅一个个流涕道谢。
  灵芝老人一一送他们还去,说待禀明督抚,请旨定夺,自己便连夜向南京苏州两处报捷去。末了,又说馀孽尚在海滨,松江为江海门户,一有不慎,即成大患,愿暂留一月,徐图进剿。金巡抚得了这话,才把胸前一块石头放下,回过口气来道:“这是落得允许他哩。”便咨到江宁将军那里,说汾湖民团忠勇可嘉,除奏请嘉奖外,拟准其暂留松江责以讨贼。福琦听得以汉杀汉,哪里有不赞成的理,便是林世杰也不住的说着:“大清国天与人归,应该有这种义民。”从此督府批准下去。灵芝老人便密饬王飞,择海口驻扎,一面约台湾义师,克期连樯来会。只待三面会合,便要与江阴之众,水陆并进,夺取江宁,然后徐图北上。
  正这几日中,杨春华已全握了通州兵柄,见八王已经出京,忽然向宛洛去了,不觉叹息道:“他竟用此一策,我们都被他牵制住了。”这夜竟一夕没有合眼,在室中循墙走了一个更次。看天近晓了,想兵符虽已到手,全军的意思还没有晓得,营门一开,便料不定有一番掀天动地的风波。要是八王向这儿来了,原也有个计较,如今他既不来,试问:用甚么去挑拨他们?这不是件难事么?
  正想着,远远的晓吹已四面发动,再迟一回,便是五儿平日上操点名的时候了。只见结儿已简袖马裙,小将军一般的走了出来,一见春华,惊道:“爷起来得恁早?妈问爷今天要上操也不哩。”春华道:“同你妈说去,照常上操,把昨天议定的暂搁起了,我现在要别打一个主意呢。”结儿应了一声,还进去了。春华觉得头里很重的,在床上屏息摄气的坐定着,把心神调正了,一尘不染、空明映澈的由静入定,竟酣然睡去了。
  五儿听了结儿的话,不敢惊动春华,自依着平日功课,上马鼓吹出营去。到回来时,忽不见了春华踪迹,却在案中检出封信来说:“八王已去,清廷志不在此,可貌为忠贞,厉行杀戮,一月以内,定无变动。我最迟在一月以内回来。至于行踪所至,却不能说。”五儿见了,将信塞在怀内,再向抽屉内检了一回,见没别的东西了,便吩咐人将自己的妆台移过这儿来,嘱咐结儿道:“儿呀,今天以后,你便是这房子里的守门人,不许别个人进来。”结儿道:“闷闷的在这儿,谁爱住在这儿,还是随妈出去的好。”五儿抚着他道:“好孩子,这是杨爷住的屋子,你难道还不愿替杨爷做个守门么?”结儿听了,欢欢喜喜的不言语了。
  从此,五儿仍八面威风的做他三边巡使的代帅,只春华却不知到那里去了。如今且丢开他。再说京城里,自八王去后,像少了个风流教主一般,那些歌莺舞燕,没一个不冷清清的,都说:“这些宏光名士,崇祯文臣,都是些酸秀才,用榨也榨不出几个大钱来的。天可怜我们,早些教八王爷平定了江南还来,招呼些我们罢。”偏是军书渐急,不要说八王没还来的消息,便是京里那些阁老尚书,平时充二等狎客的,到此怕被人看见了,说他飞幕舞燕,全没心肝,一个也不敢出来,只缩在家里伴他夫人。一时开天营建的都城,竟成了车马冷落的门径。
  这天晚上,有个鼎鼎大名的花衫,唤做赵桐仙的,下园子还来。倚在榻上,翻着曲本,半睡半醒的在那里看着。窗外雨又下得凄凄恻恻的。忽听得院子里有人笑语道:“好个清静潇洒的院子,着这几点微雨,蕉叶桐阴,越发有致哩。”说着,已跨了进来。桐仙见那人,丰致翩翩,精采无两,忙起身迎着。那干娘已跟了进来笑道:“我家桐儿,正记挂着殿下呢。桐儿,这便是殿下那里的柳秋士柳师爷递摺本进来的。殿下教柳爷特地来望着你呢。”桐仙原也很愿意接待他,况又是八王那里来的,忙殷勤让坐。柳生笑道:“怪不得八殿下日夕说着,到眼才是天上彩鸾人间雏凤呢。”桐仙听了这几句有声有色的批评,更对着游龙翔凤的风采,心上越发温存,笑着向他干娘道:“柳爷来了,妈也不先进来招呼一声,满屋子衣服书籍,丢得乱糟糟的,教柳爷见了笑话,还去对殿下说了,又该说阿桐还是孩子气呢。”说着,移过自己常坐的一张攒丝刻蝶的藤椅来,请秋士坐了。他干妈笑着说:“柳爷敢还没用夜饭,我去预备着罢。”说着,笑着一路出去了。桐仙侧坐在一边,问:“八殿下如何了?”秋士约略说了几句,又把本日入朝递本,金阶玉殿前的奏对,铺张了一回。桐仙见他雄姿俊采,气概非凡,不觉一缕情丝,软软地从秋波中荡漾出来,凝注着他全身,婉娈欲醉,不知不觉的问起秋士邦族来。正说得入港,他干娘自捧着个盒子进来,笑放在案上,说:“这算不得替爷接风的,胡乱用着些罢。桐儿你虽吃过,也陪爷喝几杯。雨底下赶来替你传消递息,这恩德便不小哩。”说着,将盒儿一件件端在案上,放下两副杯箸。桐仙笑吟吟的替秋士斟了一杯。秋士立起来道:“消受你们了,我也替你斟上一杯罢。”说着,向桐仙手里来取酒壶。桐仙含笑夺着秋士的手道:“替我坐着罢。”干娘见他女儿神情离合,侧媚旁娇,不觉立在旁边笑。桐儿笑道:“妈又笑甚么?看外边猫儿打架哩。”干娘笑道:“我原该走了。姑娘,你自陪着柳爷罢。”说着,又出去了。桐仙理也不理他,自斜签着身子劝秋士,秋士饮了几杯,也硬替桐仙斟了几杯。见她春靥初酡,秋波微笑涩,神态欲酥,知道已醉到四五分了,戏拉过他的手来道:“八殿下也算是个你的知己了,却怎地不藏你金屋里去,放你在这儿?”桐仙低头微笑道:“奴也敢想到这步,便是你柳爷……”说到这儿,一半香腮,几乎贴到秋士手背来。秋士不知不觉的将手背粘着她粉靥,觉得热霍霍的,道:“便是我怎样呢?”桐仙将脸向手背贴了几贴,微抬着眼,看着秋士,却没半句言语。秋士低问道:“敢是醉了么?”桐仙将头摇了一摇,嫣然立起身来,抚着秋士的肩道:“因君一语,提起奴深藏肺腑之感。听这秋窗零雨,着意做愁,奴要破例为君吹一曲《昭君怨》,借他陷身胡虏的哀音,来写奴沦落寡偶的古意呢。”说着,赂壁间摘下一枝笛来,调正了律,吹起来。初还是呜呜咽咽,像私诉,像密语,像低泣,慢慢的高了步,便如明驼万里,紫台哀唱,有塞外风高,城头月落光景。秋士听到这儿,已注意在桐仙面上,将手击着桌子,自一杯一杯的干着。到入破以后,实如青冢黄昏,鬼魂夜泣。桐仙自己止不住一双痛泪,夺眶而出。声调已自乱了,兀自吹着。秋士不觉长叹一声,夺去了桐仙的笛道:“不要吹罢,徒足乱人心绪哩。”桐仙这时已哭得如泪人一般。秋士忙将她偎在胸前,将衣襟替他拭着泪道:“这都是我惹出来的,你心上毕竟是甚么一回事?说给我听,或者也有个主意。”桐仙仰面着秋士道:“爷晓得前十年南明有个鼎鼎大名的周吉皆么?”秋士愕然道:“什么不知道!”桐仙道:“你晓得这位老人家,是奴的谁?”秋士听了,早知有一段恨史在里边,将头摇了一摇。桐仙垂泪道:“孤臣碧血,弱息红颜,便要告人,也还难启口呢。”秋士霍然将他推开,立起身来道:“这样说,你是某的世妹哩,”桐仙那时已伏在桌上,哭得如泪人一般。秋士虽换了一副眼光待他,毕竟当前见这一枝着雨梨花,那得不情深如水,忙扶起他头来,百般抚摩的止住了他眼泪,道:“说明了,我们倒可以商量了。”又上天下地的说着话多山川风物,才见桐仙稍减了几分哀容,慢慢的有了几句问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