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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戍寒笳记
真是:河山寂寂征人影,喋血曾经转战来。
第二十八回 惑虚利赤力克退兵 议战守郝子玉坚壁
却说那由蒙边入寇的一支兵,是阿拉善额济纳二旗的蒙人。蒙酋赤力克,是小王子遗裔。清室入关,尽举中国本部,而后遣贝勒成善,统师出关,将阿拉善额济纳二旗勘定,留兵驻防而还。只赤力克虽败,手下还有万馀骑惯战之众。成善到时,知道力不能敌,潜伏四境。成善是个纨袴子弟,便以肃清入报,铙吹班师。其实他还没到京,赤力克已振臂而起,大集旧部,将驻防兵驱逐,依然做他的酋长了。清廷得了这个消息,急将各关隘堵住,一面命宁夏将军就近督师出关。那宁夏将军阿奴接了廷寄,欢然调动固原提督全部军马出关。这个消息传到平凉一带,便有凝神以军法部勒理学贯通的一百馀堡领袖郝子玉、左虎臣拔剑而起道:“虏师全数出关,固原空虚,可一举而得。”便提拨着百馀堡壮士,分作三停:一停训练,一停坚守,一停出征。简选了四千馀出征军,树起光复旗帜,要杀奔向固原来。凝神的学生淮郡程起凤力诤道:“不然,固原全师初动,依着路程,此刻当尚未出关。我们轻率动兵,消息传去,拔队急去,不过三日,便在三十里内矣。固原素称西北精锐所在,师行数百里,未得与赤力克一战,还而攻吾,其气尤甚。是吾以新起之军,代赤力克当固原之锋也,不如姑忍数日,按兵不动,待清兵已与赤力克交绥,然后吾乃举兵四出,略陇左之地以有之,此上策也。”
子玉、虎臣听了,欢然道:“非程公子言,几坏大事。”起凤道:“还有一说,清师敢移镇出关,未必不因凝神先生不在陇上,所以敢放心托胆的出师。兵有以虚声夺人者,我们待满蒙交兵而后,无论凝神先生回来没有,且昌言说先生已潜行入陇右,如此则陇右之兵不敢动。固原兵便能归来,我已尽得险要。于是假先生潜行陇右之名,鼓吹西去。虏帅闻先生消息,心神已摇,再压以兵力,陇右之地,不难得之。只我们爝火之光,究不能自信能烛照无遗,一面还须车骑去请先生还来。”子玉、虎臣抚掌道:“便如公子言办去罢。”起凤道:“两君既以为然,某虽书生,却要体吾师经营苦心,向两君有一个商量了。
固原兵撤,此间安如泰山。两君雄武绝人,不宜置此闲地。某意阿奴此去,必厚携辎重而行。行千里,给万骑,此为最要。护之者必其部下能者,苟得一大将,挈数十壮士,出没于其后,野烧以惧之,疑旌以夺之,彼将踌躇不敢进。而吾复以一能言善说者,深入赤力克营中,动以复仇大义,使疾走急战,则阿奴必败。败则吾起而代之。严守关隘,以拒蒙兵,此驱敌斗敌,恭绰杀虎之智也。诸君以为何如?”左虎臣直跳起来道:“扰乱清兵粮路是勇士勾当,俺是古先生亲口呼过勇士的,去去,是有本领的跟俺去。”起凤笑道:“也好,只你太卤莽,这是件极飘忽敏练的事,还得有些斟酌罢。”虎臣拍着胸膊道:“卤莽是平日的事,敏练是一时的事。你说俺莽,俺着实不莽呢。”说完自毅然出去了。起凤勃然唤住道:“住了。军事无儿戏。古先生数年训练诸君些甚么来?先生远在江南,时机一瞬即逝,诸君既不以仆为不肖,采其策划,则发号施令,自有主者。奈何未受命令,胡行乱走。况策定于仆,胜负功罪,责无旁贷。责之所在,即权之所在,诸君勿以仆为书生,不能杀人也。”说完,顾军法司道:“不受军令,擅自行动者,应如何?”军法司不敢答应。起凤按剑道:“以私谊违法不检举者犯何罪?”众人默然无语。起凤冷笑道:“以私谊违法不检举者,罪当杀!军法司何在?”那军法司自个虚声名士,认是要他执行,便欢然站将出来道:“有!”起凤登时吩咐绑去斩了。众人不觉栗然。须臾左右把军法司的头献将上来,起凤朗然道:“诸君看了,这是违犯军法的榜样!”虎臣见了,不觉把一脸悍色,消到不知那里,那头渐渐的低了下来。起凤停了一回,含笑道:“左虎臣君,你敢去扰固原兵后路么?”虎臣不知不觉目贯鼻,鼻贯口,口贯心的答道:“敢!”起凤道:“我只许你带三十精骑去,你不嫌少么?”虎臣连声说:“不少不少。”起凤道:“不嫌少,便准你去。只你须听我一句话。”虎臣肃然应了个“是”。众人在旁见了,不觉暗暗纳罕。起凤道:“见了清军辎重,可烧不可抢。遇了敌人,可避不可迎。我将三十骑交给你,少了一骑,不必还来见我。”虎臣原听得有仗打,喜得心痒痒像孩子听了放学一般,巴不得立刻便抓几个清兵来,撕着顽,那知起凤说出这句话来,要他偷偷掩掩避起人来,可不是倒霉?却又告奋勇在前,不敢不答应,只得没精打采的领了命下来。起凤拨与三十匹精华骑去讫,便含笑向子玉道:“足下谋勇兼优,这留守一任,非足下不胜。仆当于今日便行。”子玉愕然道:“古先生未归,大局全赖公子主持,怎说起去的话来?”起凤笑道:“你道吾到那里去?”说完向天笑道:“掉吾三寸不烂舌,驱蒙清两军,剧斗鼠穴,收取陇上,东向中原,正在此时。我程起凤便无大志,至此也不忍自暴自弃哩。”子玉知他要自去游说蒙兵,十二分的钦敬他,便十二分的替他危险,力阻道:“便无此去,赤力克亦当南下。且以三军所倚之身,轻入危地,公子即不自爱其身,其如古先生临行付托之重何?”起凤道:“便因不欲负古先生付托之重,所以才有此一走。仆志已决,不必复言。只留守责任非轻,还望不避劳苦,与各堡中壮士联络守望。待仆前去,到有可动之机,命令一到,便要立时成军。这刍粟之需,糇粮之属,戈鍪之给,兵甲之属,须于这几日内检点修整哩。”
子玉见他志已决定,大都不易谏争,只得郑重叮咛的送他。起凤临行时,怎生的装束?你看他穿一件鱼肚白色的箭袍,束了根五指粗细排织丝的扁带,戴了顶武士巾,却披着领连兜一裹圆的紫色斗篷儿,佩了口剑,翩然上马,越显神采飞扬,举动华贵。提着鞭在马背上向子玉笑道:“也教那毡裘韦幕的见识一两个中原人物哩。”说完加上一鞭,背着秋阳向山影中去了。
子玉啧啧赞叹了一回,自提拨着人将一百馀堡堡长招了来,说古先生即日便归,急足先来,要每堡简定二百人,配齐兵马,听候调遣。众人听得要出兵了,个个欢然答应,忙着回堡调拨去。那知过了数天,一个消息传来,说赤力克才离阿提善首部居延,其侄乌拉罕,突然起兵,将赤力克一家都杀了,独留赤力克妻瓦氏未死,已为乌拉罕逼烝。一面通款清廷,求为两旗台吉。赤力克一听这个消息,又羞又恼,已将全部撤归,与乌拉罕拚命去了。子玉听了不觉一呆,想:起凤空走了一程,还不打紧,万一各堡内举动,被固原兵得悉,回兵来围,起凤、虎臣都不在这儿,自己便有一百个心计,孤掌难鸣,怎对付得来?只得一面令人暗暗探听着,一面通告各堡,掩旗息鼓,不许露半点风声。
这一夜,他一个人正在堡上巡视着,却好绝佳的月色,照得十里沙明,群山历历,想:去迎古先生的,走了几日后,还不知过了潼关没有哩?便算寻着了,往来非数十天不可。如此局势,那里能保无碍呢?一壁想着,一壁凭着堡堞,向远处望。忽然见前边尘沙隐隐,从月光下滚将起来。子玉是久居边碛的,不觉着惊道:“这尘沙底下,不是有兵来了么?”
真是:既闻铁骑垂鞭去,又见衔枚叩壁来。
第二十九回 月下沙明何来轻骑 濠边血冷突现佳人
却说郝子玉在月下凭着堡堞,见远处尘土隐隐,知道有兵来袭,便撑起两只圆彪彪的虎眼,向前望着。但见那一带尘土,愈扑愈近,泼辣辣渐听得马蹄声了,不觉欢然。自己慰藉着自己道:“这蹄声已告我是虎臣带去的三十骑哩。”说没有完,早见虎臣当头一骑,已飞到濠前,喊开堡门。子玉在堡上,俯问道:“你怎便回来了?清兵现在那里?”虎臣摇手道:“你还来问我?我有一肚子气在我这儿,快开了堡再说!”说时,堡门已开,放下吊桥。虎臣一马闯进,三十骑便跟着进堡。虎臣才下堡来,早被子玉翻下马来一把抓住袖子道:“程公子在那里?我要把祸事说给他听。”子玉道:“程公子么,他已走了。”虎臣听了,直跳起来道:“好阿!俺老子当他是个人,千依百顺的将三十骑一骑不少的带了还来,预备打仗,他倒先逃了。”子玉笑道:“你错怪了他哩!且静着把你的事说给我听。”虎臣将手摩着胸膊,一回睁着眼叹道:“固原兵马在百里外下塞,明日便能到这儿。”子玉不觉一惊,将手向虎臣的嘴一掩,拉着他便向内走道:“我们到里边说罢。”
虎臣原是个粗中有细的,平日又最同子玉莫逆,知道有些不便说,便跟了他进去。子玉才悄悄将起凤自行游说蒙兵的事说明白了。虎臣停了一回,忽地立起身来道:“程公子有失,俺们拿甚么去交待古先生?拚俺老左不着,今天便找他去。”子玉跺着脚道:“你又胡闹了!”程公子智足自全,何劳我们去找。现在只问你固原兵究竟怎样了?”虎臣叹口气道:“说他便令人呕气呢!”
原来左虎臣奉了起凤命令,静悄悄领了三十骑,只向丛树深箦中衔枚疾走,不上一日,便隐隐见山坳中有固原兵旗帜,炊烟万灶,正是造饭宿营的时候。虎臣暗暗说了声“侥幸”,教三十骑尽下了马,就地打了个圈坐下。他自坐在中间,向马背上解下个巨酒瓮来,举着道:“俺左虎臣是个粗人,杀人饮血,不客气,总比腌男子爽快!要教俺像诸葛亮一般,如此如此,却不济了。你们有甚么好计较,把前边固原兵的饭锅抢几个来,却不伤一人一骑,俺便恭恭敬敬的敬他一杯。”说没有完,像同气相应的一般,有一个人跳起来道:“俺们晚上要睡觉,他们也要睡觉的,等他们睡觉的时候,俺们偏不睡觉,便闯将进去,吓他个放屁撒尿哩。”虎臣睁着他一眼道:“三十个人去唤醒了他们,不够他们一顿馒头呢。依俺说,俺们难得做一两次没体面事,也算不得胆小。不如三人一起,分作十起,待他们营中没了火光,俺们做那些杀他没血,骂他没气的野树不着,放他十处的火,必必剥剥的,火神叫起来,不怕他们不醒。那时俺们却躲在山坡暗处,看大烟火顽哩。”众人都说:“好计策!怪不得连程公子都相信了你哩。”
说着各自狼吞虎咽了一阵,便三骑一起,悄悄地带了火种,向固原兵驻营的山坳四边行事去了。虎臣自己独自算一起,将马铃摘下,悄悄地到了固原兵营前,见一样的也掘下堑濠,排下鹿角,里边却有几处零落不齐的更柝声与鼾声相应,不觉掩着嘴暗暗好笑,向离营一箭多路的地方,拣了一林枯树,下了火种。又到营前去,低低向着营墙里边道:“各位多睡一回罢。”说完,就上了个山坡,向暗处下了马,把马系住,衔上了枚,自伏在坡上看着。见东一处西一处火光乱起,一刹时便听得火神叫将起来,风吹火动,火光粘做一片,烘烘烈烈的延烧起来。但听得固原兵营内,登时呼声四声,夹杂着风声火声,把寂寂寞寞的中夜荒郊闹成一片。但听得那些固原兵,呼声动地。营门开处,连排价抢出营来。眼见得他们才从梦中惊醒,分不出东南西北,把自己呼唤声,当作敌人呐喊,嚷着说道:“不好了!蒙兵从天外飞来哩。”失神落智的,只拣火光少处乱窜。虎臣见了,不觉暗暗好笑。闹了好一回才渐渐的定了。
原来这一营正是固原兵后路护着粮草的,营官是个酒鬼,没一天不醉的。这晚醉倒在帐中,左右听说外边有十几处火起,知是劫粮的来了,拚命的拉他起来。那知他正灌着一肚子酒,在喉咙口冒上冒落,经左右一拉,便如黄河决口一般,直冲出来,倒在床脚边,”再也扶不起来,嘴里却含糊着道:“做甚么不扶我?你们怎这样不济,没喝就醉了!”左右提着脚道:“这从那里说起,敌人怕就在墙外哩。”正说着,那些兵士知道营官已醉,哪里还能问虚实,一个个将撵得起推得动的辎重抢了,合伙儿向北逃。末了,便是一扁板门,装着位醉将军,三四个亲兵扛着颠颠簸簸的随着众人去了。
虎臣看个明白,不觉唾了口唾沫道:“呸!早知这样,也不必放甚么火,只须抢进营,连排儿向颈上剁去,爽快多了!”说着便下了山坡。只见东南西北蹄声相应,那三十骑齐向自己来了,大家欢欢喜喜,便鹊巢鸠居的在固原兵营中宿了一夜,满想明天便依法炮制的跟将上去,扰他个后路不宁,好让蒙兵大获全胜,自己于中取利。
那知一连三日,固原兵动也不动,且增了许多兵在后边,轮昼夜巡逻着。虎臣知道老法不灵,要另想新法了,便与众人商议分队逾山出间,道:“预伏一地,待他过时,再扰他的后路。”大家答应了,分头散去。那知他们伏在山坳中,再也不见固原兵过来。直到第五日,才知道赤力克因内乱,已全师回蒙,固原兵亦罢兵南归。虎臣等听了这个消息,大惊道:“堡中正严兵以待,他们还去,必有所闻,势必移师围堡,借义军头颅,做他的俘虏哩。”便兼程驰归,却比固原兵先到了一天。
这晚把这些事说给子玉听了。子玉沉吟道:“不来最好。要是来时,我们只得联络各堡誓死固守哩。”一面便分头知会各堡,一面请虎臣先去安歇,预备明天打仗。自己却召齐壮勇,申明号令。从当晚起,便成了个守局。
当郝子玉坚壁自守之日,正吹儿夫妇怒马急驰之时。那天正是日中时分,看看要到堡前了,忽见马头过处,那些堡上隐隐都排列着旌旗,还有几处笳鼓相应,像正在成列出发的样子。吹儿回顾鸠儿道:“我们紧一步罢,怕便有敌人在前面呢。”鸠儿道:“人倒不怕,只这两匹马已走了一日夜,怕支持不住呢。”吹儿也不回话,只磕着鞍便走。迎头便来了十馀骑,打着回回堡旗号。吹儿问:“前边可就是回回堡,怎样了?”那骑兵道:“我们是奉郝将军命,往各堡传命的,才回去,见固原兵已将堡围住,杀不进去,所以退下来的呢。”吹儿也不再问,催着鸠儿,攒蹄前行。不一刻便听得杀声震地,蚁一般的清军,围攻着回回堡。堡上的石炮擂木,与堡前云梯上的兵士,正死命相扑着。吹儿向鸠儿道:“我们分两路杀进去罢。”鸠儿听说“杀”字,酥胸里登时装着十二分的快活,拔出腰中双剑,卷地价向西北角上杀了进去。吹儿见鸠儿这样,便也精神百倍,挺着腰刀从东北角上杀将进去。这时固原提督舒庆,正指挥着兵士力攻。